这可是游戏期间,他这么光明正大地走在这里是疯了吗?!
第73章 游轮上的插曲(5)
头脑昏昏沉沉, 池昱已经无法思考更多,他觉得自己像踏足在被海水冲刷成泥泞的沙滩上,举步艰难却又不得不麻木地继续向前, 直至汹潮将他吞没。
走廊上空无一人,暖黄的灯光打亮了这条狭长的通道, 为他指引了通向主甲板的道路。
“池昱……?”
「池昱。」
他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 但他分不清楚那声音到底是来自于现实还是他的幻听,他的脑袋好像就要爆炸了,整个人都如同漂浮在海面上的枯木, 顺着海水沉浮。
邱晓蓉与郑更旭拥挤在狭小的角落里, 他们眼睁睁看着池昱踏出楼梯的最后一层, 毫无顾忌地行走在与怪物同一平台的走廊上,似乎根本就不担忧自己会被那东西给发现。
“池昱!”邱晓蓉小声叫他的名字, 但并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
因为担心, 她下意识地撑着墙面想要起身去救他,可她双腿还未来得及支起,肩膀就忽然被郑更旭用力一压,强迫她坐回了原地。
“你疯了啊!”男人小声地叫骂, “怎么一个个的都不要命?他想要送死, 难不成你还要陪他去死吗?”
“可是我不能看着他就这么……”邱晓蓉的解释才说了一半,从大堂的左侧忽然传来了一声巨响。
两个人同时吓得一缩脖子, 谨慎地透过角落的缝隙往声源处张望。
只见红木的餐桌被掀飞至半空又重重坠落在地,结实的木板登时摔得七零八落, 露出了底下那个试图以之为遮蔽物的女性玩家。
“救, 救我……”她瞪大了眼睛, 瘫坐在原地, 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喷涌, 但嘴角却因为情绪的失控而保持着诡异的微笑。
怪物因发现了玩家的存在而感到兴奋,它不断扬起半米长的脖颈大声吼叫,就连凸起腹部下的那团模糊的人形生物也随之挣扎起来,几次在它薄弱的皮层上映出狰狞的笑脸。
“跑,快跑!!”不知是哪个玩家也藏在附近,对着那还没反应过来的女性大声提醒。
也是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女玩家飞速从地上蹿了起来,她视线慌乱地扫了一眼周遭的环境。往甲板跑就是死路一条,除了跳海之外没别的选择,遂她赶紧趁着怪物狂欢的时间转身往大堂的走廊处狂奔。
那里的楼梯可以通往住宿区及船舱仓库,若是运气好就能直接摆脱掉怪物的追踪。
女人在惊慌失措间完全乱了脚步,她跌跌撞撞地推开一切会阻拦她道路的障碍物,眼前几乎只剩下了那条能为她给予生的希望的通道。
而当她跨上走廊的地毯,正正好好与刚从里头出来的池昱迎面撞上。
本就神志不清的少年跌坐在地,身上半穿着的外套亦随之滑落,露出了单衣底下几乎无血色的颈窝与肩膀。
“对,对不起……!”女人仍处于惊恐之中,这时候骨子里的礼貌还不忘记让她向池昱道歉。
见小少年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她也来不及管他更多,只一骨碌地爬起身往前再跑,不过没跑多远,她又忽然想起了一个特别的设定……
怪物是不是会优先抓离自己近的那个人?
想到这,她倏然停下脚步回头去看,只见那在她设想中应该会拼命逃跑的家伙慢悠悠地站起了身,他拖着一瘸一拐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摔倒才扭伤的步子,竟主动向怪物所在的方向靠近了过去。
而那只庞然大物居然也像被定格了般,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睁着双金色的横瞳,僵硬着身躯,等待着少年的到来。
“疯子!你是这样找死的吗!?”以为对方是不想活了,女玩家在池昱的身后发出不能理解的惊呼。
在自己的生命不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她的善良也随之恢复,让她开始有心思去在意其他人的死活。
但那执着前进的少年始终是沉默的,他如同一个丢了魂的躯壳,麻木的,执着的,向着那只人人避之不及的巨兽主动接近。
海面上呼啸而来的寒风吹乱了池昱的头发,那些在他耳边喋喋不休的声音终于停下了。
有着孕肚却生着雄性体型的怪物收敛起了刚才想要追逐玩家的狂气,它在池昱的逼近中反常地节节后退,甚至露出了不属于怪物该有的惊恐神色,就连它腹中那不知是何物的“婴孩”也咕咚一下调转了胎位,不敢与他正面对视。
一人一怪物就在如此诡异的情境下慢慢踏上了艏楼的甲板,站在电影中看似浪漫的桅杆旁沉默对峙。
“你……”先说话的是池昱,他翕动干涩的唇瓣,只是那句话还说未出口,胸口忽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绞痛,逼迫他不得不闭上了嘴。
少年因痛苦而低垂下脑袋,黑发散开,露出了他那双已经被血色所晕染的赤瞳。
未知的文字组成了灿金色的丝线,在他的身侧绕成了一条条不断散发着刺目光辉的神环,在感受到熟悉力量的那一瞬间,牛首羊角的怪物竟凄厉地惨叫出声。
猎物与猎人的关系转变,它成了在游戏中属于弱势的那一方,而在它慌不择路地想要逃离这片被“神明”所掌控的范围时,身后却传来一声幽幽的,“过来。”
它身形一僵,无法从对方的只言片语中就分辨出池昱的身份,但出于那份源自于细胞里的恐惧,怪物乖巧地转身退回了原位。
在这庞然大物欲言又止的注目下,少年开口,一字一句,无比吃力地问道,“我是谁?”
他的大脑里有惊涛骇浪在翻涌,浪花翻飞形成足以刺痛他耳膜的耳鸣,让他几乎听不到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声音。
他的躯壳在损毁,因为灌入了太多他所不能理解甚至无法接受的情绪。它们超出了他本就不算广阔的认知,渗透进他的血液与骨缝,一点点地瓦解他本就贫瘠与枯燥的世界观。
“啊,啊,呃……”
可惜眼前的家伙不会说话。
除了那只拥有人形体的生物母,其他所有的怪物都犹如狂躁的杀人机器,只有面对池昱时才会露出那层古怪又违和的乖顺外表,但也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当池昱试图使用其他方法与之沟通的下一秒,从大堂里忽然传来了谁慌乱且沉重的脚步声。
咚咚咚!
有人踏过柔软的红毯踩上大厅木质的地板,向着池昱所在的主甲板处不顾一切地狂奔而来。
在池昱骤然放大的瞳孔中,看似柔弱的中年女人一边挥舞着手中的斧子,一边厉声尖叫道,“给我放开他,你这丑陋的家伙!”
突如其来的发展清明了池昱快要涣散的理智,而邱晓蓉的容颜也几乎以烙印的形式刻印在了少年的眸中。
她的步伐因恐惧而显得踉踉跄跄,似乎为了池昱能够做到这种地步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那柄斧子更是因为惯性而在她挥舞的过程中脱了手,直直向着怪物的后背旋转飞去!
身形庞大的巨兽动作却是轻巧,它随意侧身便躲过了锋刃挥舞来的攻击,而站在它对面的池昱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眼看着飞旋的刀刃在他眸中的倒影越来越清晰,少年因求生本能而向后弯腰闪避,但他忘记了身下的扶手早在之前数次的游戏中变得破败不堪。
当池昱的体重完全压倒在上,脆弱的围栏从中心处断开了一条豁口,随着支撑他平衡的最后一根栏杆也彻底绷断,那个完全来不及反应的少年整个人向后倾倒,以极快的速度坠落向海面。
“池昱!!”
“Ma...ma...”
海风呼啸间,他听到了邱晓蓉的尖叫,也听到了怪物口中古怪的断音。
但那些混乱的思绪很快就在更为嘈杂的风中化为了虚无,已经无法再思考的他沉默地闭上了眼睛,从容对待将要迎接他的死亡。
扑通!!
浪花翻飞间,落水声清晰地响起,几乎惊扰了所有还隐藏在阴暗处的玩家。
与此同时,还没抓到玩家的怪物也随着游戏倒计时的结束而消失在走廊深处,只余下一群不明真相的玩家纷纷围聚过来。
“都是我不好,呜呜呜,都是我不好……!”邱晓蓉跪趴在已经没有扶手遮挡的甲板上,望着底下汹涌的海水崩溃大哭。
要不是她刚才没有拿稳斧子,也不会逼得池昱后退闪躲,害他掉入海中。
“哎呀,你别太自责了,那孩子本来就是一副想要找死的样子,现在坠落深海说不定也是他自己所希望的。”围观了全程的郑更旭上前拍了拍邱晓蓉的肩膀,难能可贵地安慰了她两句。
其他人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在这种真的分不出阵营的副本里,他们都善良地帮忙劝说起来,“是啊,甲板旁边太危险了,还是上来吧。”
可邱晓蓉已经充耳不闻,她的儿子就是因为她任性与之冷战才导致的失踪,如今池昱也因为她的没用而被她害得掉入深海。
曾经她还能借着池昱来缓解自己那对儿子无处宣泄的愧怍感,祈祷着儿子能感受到她的思念早日回归,但现在池昱也没了。
这种好像万恶皆由她而起的负罪感如两座大山压在了邱晓蓉的肩头,让她再也找不出原谅自己的理由。
“我要去找他!”众人议论纷纷间,那个始终都没有说话的女人猛地站起了身。
邱晓蓉在他们不能理解的注目下坚定了眼神,她飞速奔跑到甲板边沿,从地上拾起那把导致这一切发生的斧子,然后拼命地切割起铁栏下固定着救生艇的麻绳。
“你疯了吗!”郑更旭惊呼。
这个不自量力的女人居然想要去海里捞池昱!
口中最后的空气化为一串串的水泡漂向透着光的海面,意识与对身体的掌控能力同时丧失。
池昱明白,自己这次是真的沉入深海了。
波涛汹涌的水面之下,暗黑色的海水卷成旋涡,强大的水力冲走了他的外套,搅痛了他的四肢,但池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根本没有足以抵抗的力道。
在他以为自己将会死去的那一刻,他的周身忽然闪现了无数温暖的莹白光点。
它们犹如夏日里的萤火,在少年的身边调皮地围了一圈,而当池昱试图伸手去触碰光时,他关于自身的记忆竟像走马灯般一点点地浮现了出来。
他站在漆黑幽深的洞穴里,出口却在离他十几米高的空中。
来自于太阳的温润色彩透过繁杂的枝叶自洞口堪堪落下,刺痛了黑暗中少年的眼睛。
这是他曾在失去意识时见过无数次的画面,但那些在梦境中什么都看不清楚的模糊影子如今却有了清晰的轮廓与触感。
脚下湿滑黏腻的淤泥,两侧狭窄的墙壁与石砖上爬满的苔藓,从头顶的洞口处有爬山虎肆意地钻入,以那种暗调的绿色一点点地侵蚀着洞穴内的空间。
“呜呜……”
有人在通道的深处哭泣,他浑厚的声线像是变了调的低音歌唱家,让池昱感受到一股不寒而栗的恐惧。
他无处可去,身后又是死路,便只得沿着哭声传来的方向一点点地摸索。
离透出阳光的洞口越来越远,光线也越来越稀薄,池昱能勉强看到就在他的前方,有一团巨大的黑影正以扭曲的姿势抱成一团。
它蜷缩在狭窄的空间内动弹不得,只能不断抽动着背脊低声哭泣。
忽的,它像是察觉到了池昱的存在,幽怨可怖的哭声戛然而止,旋即那团肉球似的东西发出“咕噜噜”的怪响,在它的胳膊与膝盖之间,一颗暗紫色的脑袋诡异地钻了出来,眨着双猩红的混浊眼球,紧紧盯着眼前的少年。
“……!!”
池昱被吓了一跳,他不是第一次见到长得这么恐怖的东西,但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如此疯狂的眼神。
它带着极端强烈的侵略性,堪称于扭曲的占有欲,如马上要将他吞入腹中的惊涛骇浪,透过它弯折的手骨与膝盖向池昱直勾勾地看去。
“吃了你,吃了你……!”
它喉间挤出如磨砂纸擦过毛玻璃的沙沙声,浑身肌肉抽搐,最后竟以蜷缩着的姿势迈动手脚,向着池昱飞速挪来!
如此直白的恶意直冲面门,池昱几乎连感受恐惧的时间都没有便转身大步奔逃,但他不过走了十几米,一堵从刚才起就拦截在此处的墙面将他结结实实挡在了原地。
头顶圆形的洞口依然在散发温润的光芒,池昱抬头就能看到外面的世界,蓝天,白云,被风吹得飒飒作响的枝叶,盘旋而过的鸟雀,偶有叶片飘落洞内,带来一股青草特有的清香。
但此刻的他已经无暇去欣赏这份美好。
他在恐惧中回头,正看到那团肉球似的怪物朝他贴近过来,它膝盖间的头颅不断撕开嘴角露出底下锋利的獠牙,口中魔怔地重复着:
我要吃了你。
“不要,不要……!”
池昱被怪物逼至角落,从未有过的惊惧瞬间将他吞没,他抬起胳膊挡住面颊,以几乎变调的尖叫大声抵抗着那东西的靠近。
与此同时大量的黑泥涌现出来,将措手不及的少年全全包围,有什么东西充斥在那些混浊浓稠的液体里,如长满了利齿的昆虫,不断蚕食着他的皮肉与骨头,要将他撕成碎片吞入肚中。
“救命……!!”他撕心裂肺地哀嚎,情绪一度崩溃。
可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根本无法抵抗那些怪物的侵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与双脚在剧痛中被黑泥分解。
他被吃了!
他就要被吃完了!
只是在意识也要被吞掉之前,忽的一阵强大的吸力自上而来,如要把他拖出洞穴般将池昱的精神与肉.体分了开来。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飘浮在半空,能看到脚下他的身体还在被黑泥蚕食,但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而那个仅仅只是躯壳的“池昱”也一动不动地倚靠在角落,任凭黑暗淹没他的脖颈与面庞,直至完全将他沉没。
当黑暗完全笼罩住视野的那一刻,池昱轻轻眨眼,再睁开时,他又回到了原先的那片深海。
泛着气泡的海水中,他看到了与自己生着一样容貌的少年,祂站在他的对面,冲他绽开明媚愉悦却也没心没肺的灿烂笑容。
“那是你的过去哦,池欲。”不断涌动着冰凉液体的深海下,对方的声音在他大脑内不受阻碍地浮现,带着莫名让他难受的笑意。
「你早就被黑暗吞掉啦,啃得连渣子都没有剩下。」
「是因为我的存在,你才能重获新生。」
「每个人从出生起就是一张白纸,每经历过一段成长,纸上便会记下特别的文字。如果想要回头看时,这些记录就能称之为回忆。」
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无法看到自己的回忆呢……哪怕一笔也好,他的那张白纸上,就真的什么都没有写吗?
「看来你还没明白啊,你的白纸是没有上半张的哦。你现在的人生就是你纸上的第一笔,关于之前的一切,那些都是你没有经历过的东西,就毫无写上纸张胡编乱造的必要了呢。」
神明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在笑话他,但也无比明确地告诉了池昱,他人生的空白不是因为他失去了记忆,而是因为——
不存在的东西,就算他想要回忆也记不起来。
他从“出生”开始就是一个在普通人眼中少言寡语的高中生,突兀地加入了他们的生活,没有身份,没有过去。
但因为神明的谱写,大家在潜意识里默默接受了池昱的存在,认为他就是自己生活中擦肩而过的一部分。
“所以我是你创造出来的玩偶,仅仅只是你玩乐的道具吗……”
池昱觉得痛苦,胸口闷堵到几乎无法呼吸,但他依然没什么求生的欲望,好像他生来便应该以如此孤独的方式死去。
但神明在狂妄地大笑,祂用着他的皮套,笑得前俯后仰,好像因为自己恶劣的玩笑伤到了池昱的内心而感到无比愉悦。
「你可真有意思。孕育生命是“母亲”的特权,那是比神明更加神圣与伟大的权能,像我们这样需要依附人类才能拥有肉身的意识体,没有创造生命的能力。」
「你确实是人类,池欲,但你很特殊。」
「你“孕育”了生命,那些从不听我使唤的东西,全是你最完美的杰作。」
「我不喜欢有我无法所掌控的东西存在,但你确确实实地做到了,这场交换游戏,你让我感受到了史无前例的快乐。」
那个声音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眼前与池昱有着同样容貌的少年也消失了身影,关于池昱的身世,祂依然没有透露太多。
但祂说了,他是人类,货真价实的,从母亲的肉身里所诞生出来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