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怪物的黏液里摔了一跤,又在安全屋的后侧回廊和怪物赛跑,最后还不当人地被使唤去挖了坟,彼时身上又是泥土又是怪物的口水,实在是恶心得要命。
玩家们正边吃着罐头边聊天,小少年忽然一敲桌板,猛地站起了身,吓得众人连忙停下自己在干的事儿,纷纷向他投去了不解的目光。
结果池昱只是无言地皱起了眉头,他坚毅地望着天花板,在内心暗自咆哮:
他今天要洗澡!
之前大家挖出来的干净衣服就被堆积在储藏室里。
因为这里的洗浴设备都是冷水,洗浴室又在非安全区的地方,除了最开始怪物还没出现的时候,几个女孩子过去洗过澡,平时根本无人使用浴室。
毕竟那种杀人不眨眼的怪物就在副本里肆意地徘徊,大家都是宁可一身脏污的去睡觉,也不愿意冒险离开安全区,就只为了洗把澡。
池昱选了几件还算合适的运动服,往小臂上一挂就慢悠悠地晃去了浴室。
彼时的走廊上还能听到一墙之隔的回廊外,那只蜘蛛怪物反复徘徊的沙沙脚步声。
借着走廊幽幽落下的灯光,他下意识地往窗外瞄了一眼,竟碰巧与巡逻至此的怪物对上了视线。
怪物的身形猛然僵住,如看到了自己的猎物般,紧紧盯着池昱所在的窗户玻璃。
“……”池昱顿了顿呼吸。
虽说是在安全区,但被怪物这么盯着实在是渗人,他没敢多停留,只抬脚要赶紧走人。
但不知为何,他人都走出去两步了,目光却像着了魔似的无法移开,还怔然地望着怪物的眼睛。
怪物也同样僵硬在原地注目着他。
它灰白色的眼球不断地晃动,嘴巴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池昱无法听懂的语言。
最后见池昱一直都没有给予回应,怪物也慢慢走回了自己原先的巡逻路线,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池昱的幻觉。
少年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他的心脏在飞速跳动,但他却艰难地分不清楚这到底是恐惧还是紧张。
亦或是那份难以用语言去描述的……兴奋?
洗浴室因为长期无人使用而显得有些寂寥,所有的洗浴用品都被凌乱地摆放着,看上去好像经历过一场磨难。
池昱将干净的衣物挂上衣架,拉上那两块没什么作用的帘布,然后他打开花洒,准备好好地冲洗一把。
这里的洗浴室装潢有些像他家小区附近的澡堂子,并且是比较穷酸的那种。
只有冷水不说,就连花洒也不过三四个,还装模作样地隔开了几个坑位,装了个公用的铁架子。
花洒里不断喷出冰冷刺骨的清水,冻得池昱一边洗头一边打颤。
无语凝噎大概就是他现在这样的状况吧。
怪物的黏液不知道是什么成分,池昱任是手搓加清水直冲都洗不掉那些黏糊糊的东西。
好在之前来这边洗澡的女孩子们没把她们挖出的洗浴用品给带回去,池昱在公用架子上发现它们的时候简直如获至宝。
“呃,怎么是火龙果味的……”只不过在挤出那些透明却带着黑色颗粒的洗发液时,他有些无语地吐槽了一句。
说起来,真的有火龙果味的洗发水吗??
嘶,算了,能洗干净头发就行。
阴间的洗发水却打出了阳间的绵密泡沫,随着头顶的脏水被冲走,他指间黏糊糊的恶心触感也缓缓消失。
池昱舒心地松了口气,仰起脑袋静静感受着冷水从他发丝间掉落的动响。
他特别享受这份难得的清净。
没有烦人的尖叫声,没有众人挤在一起时空气中复杂的怪味,更没有人会喊他的名字,要让他成为别人生活中的一部分。
他是一个极度依恋孤独的人。
只不过这份叫他沉浸的舒适在下一秒就被打破了——
有人正看着他。
池昱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冷水哗啦啦地从他的肌肤冲刷而过,留下一层让他手脚发麻的恶寒。
就像是人能在不对视的情况下感受到别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般,池昱也感受到了在这里除他以外的第二人的视线。
他滚了滚喉结,唇间吐出的气息在本就寒冷的气温下化作了一团团半透明的薄雾。
“我爱洗澡身体好好……”
他不敢乱动,只装作没有发现异常的样子,一边哼着些不着调的怪歌,一边又抹了团洗发水按在自己的头顶。
雪白的泡沫从指间不断淌下,掩盖了少年俊朗的侧颜,那缕出挑的粉毛也顺着水流幽幽垂落,乖巧地黏在他的脸颊。
发丝与泡沫的交错间,沾染了水珠的睫羽轻颤了两下,池昱墨绿色的眼珠移动到了眼角,向浴室的门外悄悄投去了余光。
诡异的白玉色在少年的眼底与泡沫的倒影混合作了一团。
对方躲藏在大门的侧边,只露出了半个光溜溜的脑袋。
它的头颅就像是西方动画里在圆球上套了块白布的幽灵,诡异地飘浮在半空,黑洞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池昱的方向。
“……”池昱的视线默默地移了回去,他望着正对面的白墙,大脑已经一片空白。
说实话,他确实有那么一秒钟,怀疑对方是故意披着床单来吓唬自己的玩家,因为那东西的头颅尺寸和人类一样。
但他很不幸地看到了对方扒拉在门框上的手掌。
就像是插在夏日的海滩上巨型遮阳伞里的伞骨,扭曲,诡异,还两米多长。
这绝对不是人类能有的手掌大小吧!!
池昱无比肯定这家伙是怪物来的,还极有可能是他刚才挖到的那一只,但至于为什么它现在才苏醒,池昱没兴趣知道。
他此刻只在乎自己是要光着身子死在浴室里,还是不穿衣服奔上安全区的走廊向其他人求助。
但好像也没差,都挺羞耻的。
水光的倒影中,怪物还站在门口根本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池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密密麻麻地炸开,脚尖最后的泡沫也被冷水冲走,这是他为了假装没发现怪物的存在而第四次洗头。
他也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但好像只要他装傻,怪物就真的不会靠近。
幸运的是,大概半分钟后,怪物忽然活动了两下,旋即一点一点地缩回了自己的手掌,那颗脑袋也从浴室的大门口消失了。
在确认那东西真的已经离开后,体温都快和洗澡水一样冰凉的池昱靠着墙壁滑坐到了地上。
他双手捋起额前湿漉漉的刘海,小臂顺势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在铺天盖地的恐惧之后,他感受到的是极端的怒火。
好在花洒还没关,冷水浇了他一头,扯回了他差点蒸发的理智。
少年恶狠狠地咬着牙,要不是语言太匮乏,他高低还要再骂上几句脏话。
池昱不知道那怪物是怎么来的,更不知道它为什么不伤害他,但现在他最好赶紧回到安全屋,在那个怪物变卦之前。
浴室的外头寂静无声,池昱迅速换上了干净衣物,小心翼翼地掀开了门帘。
但他前脚刚踏上走廊的地面,后脚便听得“哒哒”两下,沉重的脚掌碾压过地面,发出让他毛骨悚然的拖动声响。
池昱颤颤巍巍地回头,就见刚才偷窥他洗澡的怪物正背对着他向走廊的深处走去,并且果然如他所料,这怪物只有脑袋和人类是一样大的。
它的躯体有至少三米多高,除却头部和浮夸的手掌,他的全身都是一团涌动着的烂泥,不断咕噜噜地冒着气泡,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味。
见怪物还没发现自己,池昱努力平静下呼吸,他踮起脚,指尖轻轻抚着身侧的墙壁,像瘫痪了十年终于可以站起来的人在做康复运动般,四肢非常不协调地往前挪动着。
虽然姿势难看了点,但确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发出。
怪物不知要去往何处,但方向与后侧回廊徘徊着的蜘蛛怪截然不同,看样子每个怪物都有属于自己的固定分区。
这是否意味着……
如果玩家再不幸挖出新的怪物,它们就会慢慢填满这片墓地,以后再想要找到钥匙,就得顶着怪物的追杀来挖墓了。
池昱想到这,没来由地一阵恶寒,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怪物的方向,那臃肿如烂泥的东西在一阵蠕动后缓缓消失在了走廊拐角的阴影下。
但他还来不及回头喘口气,身后却倏然传来了女性温柔的呼声,“池昱?”
他身子一颤,没有回头,头皮几乎是在瞬间发了麻。
是起夜去上厕所的李美然。
她的长发睡得有些蓬乱,没了平时的贤淑与严谨,但在见到同样也要回安全屋的池昱时,她还是温柔地同他打了招呼。
“你是去洗澡了吗?怎么不说话呢。”见池昱没有回答,李美然有些担忧地走上前去。
少年的内心有个声音在尖叫,它们让他不要回头,不要说话,更不要搭理李美然的任何问题。
因为就在下一秒——
已经幽深平静的拐角后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脚步声,宛若海啸铺天盖地涌来,要将这尚未进入安全区的两人给淹没其中。
不等池昱反应的,他只听到耳边什么东西被撕裂开来的“咔嚓”怪响,旋即李美然的双臂从后侧紧紧揽住了他的臂膀。
比起拥抱,那更像是李美然将自己全身的重量都挂在了他的身上。
池昱听到了怪物肚子里翻滚着的气泡,感到了自己脸颊与脖颈上的那片温热,黏腻的液体顺着他的下颌不断凝聚,最后啪嗒一声,在他洁白的衣襟上绽放开刺目的红。
“欸……?”李美然脸上的笑意甚至都来不及收敛。
月光透过玻璃落进走廊,它照亮了池昱满身的赤色。
少年的睫毛上也在滴落血珠,他的瞳孔因惊惧而晃动着。
怪物的倒影垂直在墙面,而他脚下斜长的影子里,那个拥抱着他的女人没有了下半身。
李美然的双臂脱了力。
她像一盏风中的残烛,两手虚弱地挂在池昱的肩上,她冰凉的指尖从少年的脸上划过,但唇瓣拼命开合却任是发不出一个音节。
池昱知道那是李美然在向他求救,但他也更清楚,这种情况怕是神来了都救不了她。
她说话的动静吸引来了还未完全离开的怪物,池昱不知道那堆软泥是要如何攻击,但确确实实,李美然被它腰斩了。
血液从他背后飞溅而出,残酷地落了他一身。
池昱鬓角的碎发淌着水,滴滴溚的在他衣襟上揉开一片温润,但他僵硬在原地没敢回头,只能紧紧闭着眼睛,听着身后不间断传来的挤压声。
咔嚓,咔嚓。
骨头与血肉被一起碾碎,当李美然的上半身也被拖走的时候,池昱感到自己的脚踝被谁抓了一把。
女人尖利的指甲
划破了他的肌层,但因为力气太小而只留下了一道白色的刮痕。
“……”他吐出一口浊气。
指尖在拼命地发颤,双腿也软得无法挪动,池昱心底的恐惧是真切的,但比之更为强烈的是那份内心莫名的空洞。
平日里温柔对待自己的朋友就在他的旁边被怪物杀死,可池昱的脑子里却只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地尖叫:
他又要重新洗澡了。
“外面什么声音……”
十几米远处的安全屋里,有人因听到怪物进食的动静而推门出来。
在见到走廊里那僵硬着躯体一动都不敢动的少年时,他也理所当然地看到了池昱背后几乎要与走廊同宽的软泥怪物。
它不知做了什么,浑身沾着黏稠的血色,黑洞的双眼在感受到第三者的那一刻,竟然越过池昱直勾勾地看向了安全屋的门口。
意识到自己被怪物盯上,男人瞬间发青了脸色,他转身回了安全屋,关门的动作一气呵成,就像是池昱对近在咫尺的李美然视而不见一样。
他知道自己这波凶多吉少,就算逃跑也不过是单方面地在为怪物增添游戏的乐趣。
所以当唯一可能救下自己的队友关上了那扇安全屋的大门后,他只能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怪物像喝奶茶那样吸光他的脑髓。
墓地上的浓雾忽然散开,破败的枝干遭不住风压而折断,乘着狂风狠狠撞击在了廊侧的玻璃上,如干枯的鬼手拍打着窗户,向池昱索要他的性命。
软泥的怪物浑身冒着水泡,一点一点地从池昱的身后碾过满地的血迹,移动到了他的面前。
硕大如小山的泥泞躯体上,是它和人类一般大小的头颅。
那些软泥忽然翻滚起来,扭曲,折叠,最后浓缩成了和池昱差不多的高度,就像是怪物在低下腰和他对视。
然后那东西咧开嘴,露出了里头还粘连着血与肉的獠牙,冲池昱古怪地笑。
“……”小少年脸色发青,下意识地想跑,结果一脚踩进了地上还没被吃干净的泥里,一个坐地摔疼得他眼泪都流出来两滴。
这种画面不管放在恐怖片里还是现实都足够让人窒息。
怪物举起巨大的手掌,在池昱以为自己也要被它切成两半的时候,怪物的手却指向了他的身后。
“k,ka……”它好像在说话,狰狞的獠牙咯吱摩擦着,从口中发出断断续续无法被人理解的音节。
池昱担心自己一回头就会被削掉脑袋,便倔强地坐在原地死死盯着怪物的眼睛一动不动。
但那东西却丝毫不在乎池昱的反应,而是执着地用巨手指着同样的方向。
“ch……”
它真的在和他说话,并且用尽了全力,试图告知他一些只有怪物才知道的秘密。
察觉不到怪物在撕碎其他玩家时的杀意,池昱甚至从对方的身上感受到了友好,于是大脑已经完全一片空白的他木讷地回过了头。
怪物所指的方向是走廊尽头的公共厕所,月光幽幽洒落在淡色的墙面,从李美然体内溅出的血点子还斑驳遍布在上,刺痛着少年的眼睛。
“出……”怪物模糊不清的声音又响起,执着地传达自己的意思。
池昱瘫坐在原地,他惶恐不安,但又生怕自己不回复就会被怪兽吃掉,遂哆哆嗦嗦地开口,“那里……厕所?”
怪物的头颅转动了两下,似乎是在否认池昱的意思,“出k……”
“我听不懂,我听不懂啊……”他甚至不知道怪物为什么要和他说话,并且还不攻击他。
“那,出口……”
终于出现了一句池昱可以听清楚的发音,他在短暂的迷茫两秒后忽然意识到,怪物指的可能是走廊尽头后的迷宫,那处被他打开还没来得及探索的地下通道。
“出口在地下室里?”他的声音发着抖,听不出是兴奋还是害怕。
这次怪物点头了。
在确定池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后,那团烂泥再次直起小山般的身躯,缓缓从他的视野里退了出去,消失在了拐角的阴影中。
他被放过了。
池昱还坐在血水里,不敢置信地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走廊,好像刚才自己与怪物的对话不过是一场不太现实的梦境。
但在他撑着地面想要站起身时,掌心里湿热黏腻的触感却把池昱吓了一跳。
“……”他垂下眼睫,望着指尖与衣摆上的赤色,微微翕动了唇瓣。
因为此刻他终于回想起来,李美然确确实实已经死了。被那只对他来说友好的怪物砍烂了躯体,吃得连渣子都没有剩下。
所以光就这个会让人做噩梦的画面来说,池昱并不打算相信怪物的说辞。
待在安全屋的玩家都醒了。
他们三三两两抱坐成几团,面露惧色地望着什么都看不见的窗户玻璃,屏息听着走廊上一切的动响。
但他们距离怪物太远,再加上还关着门,只能听到窸窸窣窣好像谁在讲悄悄话的怪声。
“呀!!!”
安全屋的大门忽然被推开,满身是血的小红人站在了门口,吓得神经紧绷的众人尖叫出声。
不过很快他们就反应过来,安全屋不会有怪物闯入,而那个小红人也不是别人,是劫后余生的池昱。
他的正面看上去还好,只有脸颊与发丝淌了些血水,但他的后背却不太好用语言来描述了。
整件纯白的运动衫都被染成血色不说,还黏糊糊地挂着大小的碎肉块,肩头那块黄粉的混合物更是让人看一眼都会头晕目眩。
“池昱,刚才发生……”有人想要询问刚才在走廊上的事情,但在见到对方的目光时,他因胆怯而闭上了嘴。
池昱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他额间的碎发掩盖了双眼,脸上毫无血色,犬齿紧紧咬着嘴唇,瞳仁更像猫儿似的缩成了细小的一点。
在听到其他人的声音时,他一动不动,只是诡异地转动了两下眼球,让自己的虹膜里倒映出了对方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