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土掩了唇角轻轻一笑,又与旁边的望舒交谈一二。
元凤独自占据了一大块地盘,狭长的凤眸一扫, 朝着旁边探头探脑的孔宣和大鹏招了招手。两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便再欢喜不过地跑了过来, 扑到了她的怀中。
通天的友人们,似乎越来越多了。
而且这友人还不是一般的友人,是能够并肩作战、生死相赴的友人。
更远处,他的四位弟子们坐在了一处,多宝含笑,金灵低眸,龟灵睁大了迷糊的眼眸,无当则好奇地转过身来,对着他甜甜地一笑。
通天不禁莞尔一笑,再往远处看去,又能瞧见三霄姐妹们和她们的结拜兄长赵公明,乌云仙,虬首仙……一个个地数过去,竟是一个都没有少的。
截教,截教。
通天教主念着这两个字眼,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半醉了。
他毕生所求,平生所愿,到底不过是这二字而已。愿以“截教”之名,庇护天下渴望求道之人,愿意替他们截取天地生机一线,好教这众生平等,人人都可求道。
如今……他可是已经做到了?
鸿钧坐在他的弟子身旁,不动声色地看来,平静得近乎优雅地挽起衣袖,替通天换掉了烈酒,又顺手塞给了他一杯果酿。
待通天再度毫无察觉地执起杯盏,啜饮一口时,整个人又不由怔了一怔。
他转过头去,对上鸿钧无可挑剔的笑容时,半晌无言,勉强开口唤道:“师尊……”
鸿钧笑了笑:“嗯?”
通天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师尊替弟子倒的酒,真甜啊。”
鸿钧唇边的笑意更深:“既然通天喜欢,不妨再多饮些。”
通天镇定自若地点了点头,又执起杯盏,饮了一大口。另一边,鸿钧又以同样优雅而从容的姿态抬起手来,娴熟地剥起了果子来,又摆好了一盘,推到了通天的面前。
好好的宴会,怎么平白多了一股狗粮的味道……
众人彼此对视一眼,齐齐摇了摇头: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啊!
此地不宜久留,当去也!
大家也都是有眼色的人,见此情境,又见宴会将尽尾声,便纷纷起身辞别。
女娲走在最后,又朝着起身送别她的通天潇洒地挥了挥手:“师兄不必多礼,您啊,还是好好陪陪老师吧。”
通天:“……”
风希,不提这个我们还是好兄妹。
他眼睁睁地看着女娲远去,又见鸿钧轻轻一笑,走到了他的身旁,唇边的笑意愈发满意了起来。
接下来嘛,接下来自然是“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啦!
通天圣人很没骨气地抬起头来,眼波盈盈,欲语还休:“……师尊,我觉得吧,我是说……”
鸿钧微微一笑:“徒儿可是想说:春宵苦短,当好好珍惜?”
通天觉得他不是这个意思。
但是鸿钧觉得他是这个意思。
所以……今天的通天圣人也没能逃脱他师尊的手掌心。)
月色总是昏黄,时日辨不分明。
谁也算不清已经过去了多少时间。
被折腾狠了的通天熟练地在鸿钧怀里寻了一个地方,便闭了眼,抱着他师尊的腰身,头倚靠在他的肩上,再安静不过地睡去。
鸿钧低垂着眼,眸中含着几分细碎的笑意,驱散了眼底的淡漠出尘之感。
他数了数少年轻颤的眉睫,又将人往怀中带了带,方才浅浅地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语气轻轻地散落在紫霄宫中:“通天。”
宫阙之中,桃花飘落的速度都缓慢了几分,流云转过天边,流泻下一寸纯粹的天光,散落在他们的窗棂之前。
银尾山雀停留在窗前,扑腾着翅膀,好奇地瞧着屋内的景象。
通天懒散得仿佛没了骨头似的,三千青丝散落在光滑的脊背之上,纯白的里衣穿得宽宽散散的,露出了弧度优美的颈项。
再往下看去,点点梅花似的斑痕映入了鸿钧的眼中,令他的目光微微一顿,又不禁抬起指尖,轻轻抚上那点浅浅的痕迹。
“师尊……?”鸿钧修长白皙的指尖携带着微凉的触感,令通天敏感地往后避了一避,随后少年于迷迷糊糊中抬了眼,迟疑着唤了一声。
鸿钧不动声色,半晌方才轻轻应了一声:“嗯?”
“无事,你睡吧。”他拍了拍通天的背,耐心地哄着他入睡。
待他的弟子沉沉地睡去,鸿钧方才微微露出一抹笑来。
来日方长,又何必急于一时。
诚如鸿钧所说,他们相伴的日子,还有很长很长。
通天大多数时间都会坐在长案前,处理着各族之间的事情,寻找着一个折中平衡之道。
偶尔又会偷了懒去,将事情丢给他师尊操心,自己则懒懒散散地躺在鸿钧的膝盖上,任凭青丝曳地,偷得浮生半日闲暇。
鸿钧便也随着他,日日夜夜,相依相伴。
昊天和瑶池踏入屋内的脚步都下意识轻上不少,抬眼望去的时候,总能看到他们二人端坐在一处,眉眼交错,不分彼此。
鸿钧偶尔的瞬间,也会想起昔日在命运长河中瞧见的那一幕景象。
命运早早地告诉了他:他会遇到一个对他而言,无比珍贵的东西。
可彼时的他,尚且没能从模糊不清的命运之中,寻觅到真正的答案。
谁又能知道这所谓的“珍贵之物”,便是如今陪伴在他身旁的红衣圣人呢?
鸿钧轻轻一笑:便是连他自己,也未曾料到啊。
如此这般,又过了数千载。
通天于寻常的一日中,忽而被自己的预感惊醒,他恍惚了片刻,似是未曾想起发生了什么,又感觉自己应该是知道发生了何事的。
鸿钧在他身后,轻轻替他梳好了散落的发丝,又附在他耳旁轻声开口:“去看看吧,为师等会来接你。”
通天侧过身去,看着身旁紫衣华发的师尊,半晌无言,又依赖着拉住了他的衣袖:“那师尊您,可一定要早点来接我啊。”
鸿钧颔首。
圣人便于一念之间,重新踏入了繁华的人间。
妖族掌天,巫族掌地。
执着朝生剑的通天圣人想了很久,便在这之间又开辟了一界,是为“人界”。
人间繁花似锦,是人族聚居的地方,今朝草长莺飞,恰是一段好时节。
如今执掌着这片土地的王朝以“商”为名,其间的帝王名之“帝辛”。
通天圣人隐去了自己的身形,行走在朝歌之中,不知何时,兜兜转转,又踏上了女娲庙。
女娲娘娘端坐在自己的石像边上,毫不意外地看到了远道而来的通天圣人,友好地分享了一把自己手上的瓜子。
“来来来师兄,一起看热闹啊。”
她笑眯眯地邀请道。
通天看了看她,沉思片刻,同她道贺了一句:“风希,生辰喜乐。”
女娲弯了弯眼眸,笑意盈盈地说道:“同喜,同喜。”
通天:“……”
这种事情,怎么同喜呢?
通天也不知道。
只是片刻之后,他坐在了石像的另一边,一甩衣袍,认认真真地和女娲一道磕起了瓜子。
帝辛来了。
帝辛又去了。
匆匆地来,匆匆地去。
好像有什么事情,确实已经改变了。
通天的眼眸深处,又显露出了几分恍惚之色,他看着身旁的女娲圣人,一时之间,竟已无言。
女娲磕完了手上最后一颗瓜子,拍了拍手掌,对着通天轻轻一笑:“师兄你说,人族的事情,果然还是应当交给人族自己去做,对吗?”
通天微微颔首,长长一叹:“人族的史诗与传说,理应是人族自己的历史,而非仙神插手后的历史……”
他笑道:“师妹说的,哪里会错呢?”
他们对视一眼,默契地笑开。
女娲站起身来,往远处看了一眼:“老师已经来接你了,师兄啊,我们就此告别,各回各家?”
通天略一伸手,从天上接下了一卷玉简,定睛一看,又随手往袖子里面一塞。
“好的风希,我们下次再见。”
通天圣人起了身,缓缓地踱出了女娲庙,看着站在一棵桃花树下的鸿钧道祖。
他看着通天,通天看着桃花。
许久许久,他轻轻一笑,唤道:“师尊。”
鸿钧并不意外地看着他走了过来:“事情解决了?”
通天点了点头,同他一道往外走。
鸿钧同平日里一样,熟练地牵起了通天的手,同他缓声道:“你徒弟多宝说,那灵明石猴,就是后来那位齐天大圣孙悟空,或许将会提前出世了。”
鸿钧:“……也许是因为灵气过于充足,使得他诞生的时间被提前了。多宝说,你要是想收这猴子为徒,现在就可以去了。”
通天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开了口:“那必须要去啊,错过了毛绒绒,是会被天打雷劈的。”
鸿钧摇了摇头,定定地看着身边之人,无奈道:“你啊,还是这副模样。”
通天弯眸一笑:“师尊不是早就知道,弟子是什么德行了吗?”
通天:“说起来,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师尊。”
鸿钧挑了挑眉:“哦?”
通天便从袖子之中,将那卷玉简拿了出来。鸿钧的视线一眼扫过去,便瞧见了上面那三个古朴的神文:“封神榜。”
鸿钧微微颔首:“是啊,封神也该开始了。”
通天摩挲着这卷玉简,又轻轻地叹了一声,转而语气又笃定三分:“帝俊和太一尚在,不管如何,这封神也不会和前世一样了。”
他想了想,又颇为遗憾地开了口:“可惜了,要是天道还在就好了。”
鸿钧微微讶异:“为何这么说?”
通天看了看封神榜,又看了看鸿钧:“师尊,您还记得吗?但凡封神榜上有名者,皆当殒身殉命,化为灰灰。”
通天:“要是天道尚在,我就能把祂的名字写上去看看效果了。”
今天签封神榜了吗?签了!
签的谁啊?天道!
通天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更加遗憾了起来:“真是可惜了啊。”
鸿钧:“……”
师尊难得陷入了沉默之中,半晌无言。
通天疑惑地投来目光,又见鸿钧温柔至极地摸了摸他的发:“通天啊通天,你做个人吧。”
怎么又让我做人了?
通天圣人甚是困惑不解,转眼又将这件事抛之脑后,又颇为欢快地弯了弯眼眸:“其实……就算天道亡了,也能把祂写上去看看的吧。”
反正不管如何……
他上清通天,就是不要做人啦!
作者有话说:
全文完结,点烟。
如果明天没有什么想写的,来补个完结作话。
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柳永《蝶恋花·凤栖梧》
上清通天, 是世上最好的师尊。
多宝端坐在西方的莲花宝座之上,却仍然忍不住抬起眼来,遥遥望着东方的方向, 想象着碧游宫中的一花一木,想象着他师尊拿着玉简, 恨铁不成钢地敲着师弟师妹脑袋的模样。
可他的师弟师妹们早已陨落, 或化为灰灰, 或成了封神榜的傀儡, 而他的师尊,则被天道囚禁在紫霄宫中,永世不得出。
截教的多宝道人黯淡了眉眼, 他心下郁郁。佛教的如来佛祖却拈花一笑,眼中无悲无喜, 仿佛早已看透了红尘的悲苦, 无爱亦无怖。
他端坐在莲花座上,静静地做他的神佛。以天地为棋局, 谋划一场惊天动地的赌局,而赌注则是他的命。
在这样漫长而无止境的岁月里,他遇到了一只从石头里诞生的猴子。
诸天的神佛在石猴出世的那刻便生出了感应,天地间又一重量劫将以他作为主角。多宝默然无言, 只寻了个借口,将金蝉子丢入了轮回之中, 历经九世的苦难,直至最后,遇上孙悟空, 同他一道踏上这条漫漫的求经路。
这是属于西方的兴盛。
也是截教唯一的机会。
多宝凝视着自己在八宝池中的倒影, 眉目含悲, 垂悯世人。
这一次,他绝不会心慈手软。
悟空顽劣,自号“齐天大圣”,以一猴之力,对抗那诸天之上的万千神仙,逼得昊天上帝不得不出面请他出手。多宝心知肚明,这是东方与西方联合起来一起演的一场戏,名曰“西游”,却也平静至极地站起身来,赴了这场注定会乱成一团的蟠桃宴。
千年前,也是一场蟠桃宴,定下了封神。
千年后,同样是一场蟠桃宴,起了西游。
多宝在来时的路上便开始琢磨,也许,他最该干掉的是瑶池王母吧?
想了片刻,他又哂笑一声:天意难违,天命如此,又与此间的棋子何干?
多宝摇了摇头,眉目平淡,以如来佛祖的身份,再度踏入了东方境内,又抬起手来,以一座五指山,压了孙悟空整整五百年。
群山之下,乱石荒草之中,石猴艰难地探出了头来,身虽狼狈,神采俱在,看着他的眼神中满是不服气,“呸呸呸”地吐掉了口中苦涩的草根。
多宝站在他的面前,不知为何,忽而笑了半声。
良久之后,他轻声道:“若是我师尊尚在,你合该是他的弟子。他向来喜欢像你这样毛绒绒的徒弟。”
孙悟空看着他:“佛祖也有师尊吗?”
多宝微微一笑,轻声道:“有啊,怎会没有。”
他在那三十三天外,在那紫霄宫中,日日夜夜,受着囚禁之苦。
孙悟空盯着他看了片刻,慢慢地开了口:“可惜了,俺老孙已经有师尊了,就是他为我取的‘悟空’这个名字!”
多宝一怔,旋即面色一变。
灵明石猴,顽石所出,本该无父无母,更无师承。他怎会有一位师尊?!
多宝下意识问道:“你师承何人?”
孙悟空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遍,打量着多宝的模样,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佛祖很在意吗?”
“可惜啊,俺老孙就不告诉你!”孙悟空得意洋洋地笑道。
多宝却垂了眼眸,迅速地冷静了下来。他两袖之中的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之中,面上却仍是一片风轻云淡之色:“恐怕不是你不想说,而是不能说吧。”
孙悟空不吭声了。
多宝瞧着他看了许久,越看越觉得熟悉,那般逆天妄为,天不怕地不怕的姿态模样,总让他忍不住想起他的师尊。性格也好,脾气也罢,皆合了他师尊收徒的兴趣。
所以……真的是师尊吗?
多宝听到了自己的心脏疯狂跳动的声响,却极力压制,不肯显露分毫。若是当真是他的师尊,截教上清圣人的话……他定然,也只能当做……从未得知过这个消息。
他不知道通天是如何出了紫霄宫。
却知道,此事决不能为外人所知,尤其是在洪荒的大地之上,举头三尺……有天道。
多宝最后深深地看了孙悟空一眼,淡淡地开了口:“为你自己好,也为你那位师尊好,你以后,最好再也不要提起你曾经有位师尊这件事。”
也许是因为多宝脸上的神情过于严肃,孙悟空愣了一愣,竟也当真答应了他。
如此这般,匆匆五百载。
成了斗战胜佛后的孙悟空,仿佛再也没有了昔日作为“齐天大圣”时敢拿着一把金箍棒,同全天庭叫板的冲动与气势,可是多宝偶尔扫过去,又能瞧见他偷摸摸地出了西方,若无其事地路过了花果山,转而带着一壶壶的酒酿回来的模样。
散漫肆意,无所畏惧。
多宝挑了挑眉,什么也没有说。
孙悟空却又主动送上门来,借花献佛,送了他一壶好酒。
“佛祖佛祖,您一定不会说出去的对吧?”他嬉皮笑脸地笑,又直截了当替他倒了一杯酒。
多宝看了他一眼,伸手执起了杯盏,却只放在眼前看了看,并未张口饮下。
孙悟空并不在乎,只伸手拿起了佛前祭拜用的桃子,畅快地吃了起来,美酒佳肴,好不痛快,又随口问了一句:“很久以前,佛祖曾对我说,您有一位师尊,不知他是个怎样的人,竟能教导出佛祖这么优秀的弟子?”
多宝心想:洪荒六圣之一,玄门上清圣人,截教教主,青萍剑主,执掌着杀伐之道,愿意逆天罔上,为这天地众生截取一线生机……那就是我的师尊。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沉默。
孙悟空自顾自地吃着桃子,一边掀起眼帘看他,见他不愿回答,又换了个话题:“佛祖啊佛祖,听说金蝉子是你最喜欢的二徒弟,那你的大徒弟呢?”
多宝:“……”
小师弟真的很不可爱。
多宝无言,只忽而想起了火灵圣母。
那是一个如她的名字一样,明艳得如同烈火一样的女子。
她是截教多宝道人昔日的大徒弟,后来为广成子所杀,陨落于封神量劫之中。广成子又以归还遗物为借口,三谒碧游宫,从此生出无边的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