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凛眉峰微凝,“什么事。”
“是这样,我们的一位患者现在昏迷了,他手机里只有您的联系方式,您现在方便来一趟吗?”
他音色平缓,却自带一股威严, 像导师来查房一样。
年轻的医生下意识回, “患者是反射性晕厥, 应该是碰到了不太好,或是难受的事情, 刺激到神经系统发生过度反应,出现暂时性的血管扩张和心动过缓和,导致患者脑灌注压及动脉压降低……”
注意到小护士疑惑的目光, 年轻医生猛然停住, 他回过神有些尴尬, “简单说, 就是他受了刺激,加上身体虚弱,又在感冒, 不是大事,多休息,好好调养, 年轻人恢复得很快。还有他后背有淤青,撞到了什么硬物吧, 也不太要紧,没伤到筋骨, 这段时间别让他做重活。他现在休息, 等醒就可以出院了。”
陆凛颔首, 转而看向小护士, “缴费处怎么走?”
小护士马上带路, “请跟我来。”
年轻医生总算松了口气,脚下加快回办公室了。
到了缴费处,窗口里的收费员瞥了眼陆凛,瞬间在心里“啧”一声,这穿着打扮一看就非富即贵,他接过单子敲着键盘,堆出笑脸,“现在有单人间不用预约,2000一晚。换吗?”
陆凛却说,“开普通病房。”
收费员笑容微变,在心里默默吐槽,这么有钱了还那么抠门,连个单间都不舍得住,难怪说有钱人都更抠门!噼里啪啦敲着键盘,出单收费后将收据从窗口递出来,这次没再和陆凛搭话。
陆凛接过收费单,转身要回病房,余光见小护士还跟在旁边,他停住问:“还有事?”
小护士刹住脚,也有些懵,就不知不觉跟着了……她抱住病夹,快速摇头,“没事没事!”
陆凛迈开脚步,进了电梯。
病房在3楼,多人间,床位费一天100,陆凛推门进去,只有晏鹤清没醒,他的床在最里侧,靠着窗。
其他病人和陪床的家属聊着天,或是玩着手机,时不时有人瞥几眼晏鹤清,这小孩实在长得漂亮,和其他人不太一样,躺着露出一小半脸,也特引人注目。
待陆凛走进病房,七八道目光又看向他。
长款羊绒大衣,内里简洁又讲究的西装三件套,进屋就抵挡住了头顶的灯光,快190了,冷锋般笔直的下颌线,不怒而自威,和整个病房格格不入。
瞬间安静了,一个外放视频的男人悄悄关了屏幕。
所有人屏息着,瞄到陆凛走到了那个漂亮孩子的病床。
随即,陆凛拉上了晏鹤清那张病床的床帘,瞬间隔绝掉所有窥视的目光。
空间变得狭小,也遮住了明亮的白炽灯,只窗外透进来隐约的路灯光,陆凛望向晏鹤清。
这是第二次,晏鹤清躺在病床上。
这次晏鹤清没换病服,只脱了外套,一如既往的苍白瘦弱,细长的脖颈上,有几条清晰的青紫淤痕,他似乎是难受得厉害,连睡梦中,两弯眉毛都紧紧皱着。
陆凛微弯下腰,伸手抚向那两弯深锁愁眉,快碰到,他却倏地停住,望着紧闭双眼的孱弱少年,他曲着手指停留片刻,到底还是收回了手。
晏鹤清睡得极不安稳。
他做梦了,梦里交错着黑白色的画面,像是放映机的老胶片,清晰又模糊。
最后终于有了颜色,在一树红火的灯笼花下,有潺潺流水的曲调,一把蒲扇闪过他耳畔,是清爽,还带着安稳味道的凉风,他就抱住那只细腻又温暖的手睡着了,再热也舍不得放开。
忽然灯笼花莫名燃了起来,像是光速划落的流星一样,不断往下掉着火光。
房子也跟着燃起来了,熊熊的火光把天边都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色,他待在原地,只会哭,那只手就将他搂进温暖又依恋的怀抱,还是如潺潺流水的声音,温柔又强大。
”宝贝不怕,妈妈保护你。”
他紧紧抱住妈妈的怀抱,却分不了她一点儿温度,只能眼睁睁,任她无休止的冰凉。
“妈妈!”撕心裂肺,四面八方涌来。
长睫微微动了动,晏鹤清猛地掀开眼帘。
周遭不太安静,打雷一样的鼾声此起彼伏,意识逐渐回笼,先入目的,是一片混沌的白色,渐渐清楚、明晰,随后是一张……一张……
熟悉的脸。
晏鹤清静静望着,半晌都没动。
还是陆凛问他,“饿吗?”
开口,声音沙得几乎要听不见了,“不饿。”晏鹤清胳膊支着略硬的床铺,撑起身坐起来,浅色眸子里,还蒙着一层隐约的雾气,像是秋天清晨,雾气尚未散开的样子。
陆凛弯身,帮他把枕头立起来。
后背抵着柔软的枕头,晏鹤清还是疼得眉心微微动了一下,“谢谢。”
陆凛拿过小柜子上的保温杯,是一个新保温杯,是那种很常见的保温杯,应该是在医院楼下小商店买的,他旋开杯盖,倒过来是一个简易杯子,他倒了半杯热水,递给晏鹤清,“喝点水。”
晏鹤清是很渴了,他接过杯子,低头抿了一小口,不烫,是适宜入口的温度,淌过干燥的嗓子,润得十分舒服,晏鹤清一口喝完了,陆凛伸手过来接杯子,“还要吗?”
晏鹤清轻轻摇头,他现在摇头都费劲,他抬眸望着陆凛,“陆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陆凛眸底是深邃暗涌的情绪,他盖上保温杯,“你昏迷了,医院通知我。”
晏鹤清脸上并没有意外的神色,他浅浅笑了一下,让他苍白的脸有了几分生动,“又打扰你了。”
手机搁在床头,晏鹤清拿过看时间,晚上11点了,他嘴唇有些干,他抿了一下,又看向陆凛,“我没事了,你回家休息吧。”
陆凛却未动,“和上次一样,马上出院?”
上次晏鹤清住院,他离开不久接到医院电话,说晏鹤清办理了出院。
晏鹤清却摇头,“不,我没地方去。”
陆牧驰打不通他电话,必然会找上他家,晏鹤清现在很不舒服,他不打算回去。
这应该是普通病房,住一晚100元左右,比旅馆划算。
陆凛眸光一沉,“债主堵上门了?”
晏鹤清眼睫动了动,迟缓一秒,他笑了一下,微微点头,“算是。”
在他们谈话时,病房里的鼾声越来越响亮,还互相攀比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场,效果直追交响乐团。
陆凛略一沉吟,他拿过叠好的外套,递给晏鹤清,“走吧。”
晏鹤清微怔,“去哪儿?”
“我住处。”
陆凛将车开到了医院大楼门口,才打电话让晏鹤清出来。
半夜医院大厅还是有人,缴费口排了几个人,轮到晏鹤清,他办理了退院,还好,这次检查费药费加住院费,300多,在他承受范围。
叠好收据放进口袋,提着一袋药,晏鹤清朝着大门方向走,远远就看见了一辆银灰色的车,陆凛今天换了辆车。
他脚步稍稍快了些。
走到副驾驶,晏鹤清看到车门,却停住了。他没见过这种车,没发现门把手,这时车门自动打开了。
晏鹤清这才上车,车内打着充足的暖气,关上车门,陆凛启动车淡淡说:“借的车,这种隐藏式车门是最没用的设计。”
晏鹤清突然想起了原文。
他没接触过冰球,那种烧钱的运动,他没机会学,陆牧驰带他去冰球馆,买了一套林风致一模一样的装备让他穿上,他根本不会,上冰场就狠狠摔倒。
陆牧驰发了火,连踹他好几脚,“你他妈是蠢货啊!滑冰都不会,连致致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尽管穿了护具,他腹部还是被陆牧驰的冰刀踢伤了,养了一个月才恢复。
晏鹤清垂眸,他望着鞋面,应该是拉扯中,被陆牧驰踩到了,白色的运动鞋,有半边明显脚印。
晏鹤清突然问:“陆先生,你家里有鞋刷和肥皂吗?”
十几分钟后,陆凛找到了一家还在营业的小超市,他将车停在路边,晏鹤清要下车,陆凛阻止了他,“待车上别动。”
陆凛下车了,很快又提着东西出来,除了鞋刷肥皂,他还买了一套洗漱用品。
还有一包……
陆凛打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吃过药再吃。”
晏鹤清低头望着亮闪闪的糖纸,是那种颜色很透亮的水果糖,用透明镭射糖纸包着,光看着,就能想象到它清甜的水果味。
吃了苦涩的药,再吃一粒糖。
应该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晏鹤清有些微走神。
又开了半个小时,陆凛开进一个地下停车场,晏鹤清看了眼,是市中心最贵的那栋楼。
以前还在晏家,晏胜炳每次赌输钱,喝得头大脚轻回家,都会嚷嚷一夜,等他下次赢钱了,要在这栋楼买一套临江大房子。
开到车位停好,陆凛先开了晏鹤清那边的车门,才解开安全带下车。
车位走几步就是电梯,陆凛刷了指纹,他的住处在顶楼。
电梯很宽很明亮,上行速度也非常快,电梯门开,就是陆凛的玄关,全屋智能,电梯门刚打开,全屋的灯就亮了。
陆凛打开鞋柜,取出一双一次性拖鞋递给晏鹤清。
晏鹤清接过,“谢谢。”
陆凛脱下大衣挂好,换好鞋就往卧室走,“随便坐。”
晏鹤清也脱了外套,挂在另一个挂钩,往里走,房子装修和陆凛一样,简洁低调,又处处透着贵。
客厅摆着一套环绕真皮沙发,晏鹤清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裤,刚在医院病床躺过,到底没有坐下,只将装药的袋子和日用品的袋子轻放到茶几。
进入卧室, 陆凛径直去衣帽间。
推开挂家居服的那几格衣柜,找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一套尺码稍小的。
一件白色薄V领短袖, 一条烟灰长裤, 又拿了一盒没开封的一次性内裤。
从衣帽间出来, 陆凛又走向床头柜,拉开抽屉, 里面有几罐从国外带回来的青草膏,他取出用过的一罐,这才出去。
客厅里, 隔着羊毛地毯, 晏鹤清脚底还是能感觉到热度。
室温大约有25度, 地板还要高出几度。
听到关门的声音, 晏鹤清循声看过去,陆凛拿着衣服出来了。
陆凛见晏鹤清笔直站着,眉心微动, 他走向沙发,递过衣服给他,“左走第二间是浴室, 白瓶洗发露,黑瓶沐浴露。”
晏鹤清点头接过, 拿起茶几上装洗漱用品的袋子往左走。
走过过道,靠墙的黑胡桃边柜上方摆着一个相片框, 照片里是陆凛和一个女人, 女人坐在轮椅上, 身后是一丛开得非常漂亮的粉色龙沙宝石。
女人五官深深凹陷下去, 也依稀能看出和陆凛眉眼鼻梁的相似。
可以想见她年轻时, 定是一位风华绝代的大美人。
晏鹤清收回视线,推门进了浴室。
浴室也是简单的黑白装修,瓷砖也是温热的,浴室也铺了地暖,温度适宜,并不需要开风暖浴霸。
做了干湿分离,单独的洗手间就有十几个平方,往里走,是隔了一半墙的单独淋浴间,挂着一条黑色浴巾,花洒左下方就是一白一黑两瓶沐浴用品。
空气里隐隐有着淡淡的雪松味,像是雪后融化那一瞬的味道,和陆凛身上的气息一模一样。
沐浴间门口摆着一个放衣服的换衣柜,用塑封包着的几套浴巾,一双沐浴用的黑色拖鞋,晏鹤清将换洗衣服放到左侧,脱掉身上的衣服叠好放到右侧,他脱了一次性拖鞋,没穿那双黑色拖鞋,光脚踩进沐浴间。
地砖是水泥一样的灰色,有细细的磨砂感,非常防滑。
打开花洒,不用等,适宜洗澡的热水从头顶倾泻而下。
挤洗发水时,晏鹤清才知道,原来那股雪松味是洗发水的味道,白色瓶身没有任何logo,就一个简单白瓶。
晏鹤清洗完澡,没有用浴巾,他将买的新毛巾用热水仔细清洗几次,拧特别干,擦着头发和身上的水珠。
头发擦到半湿,不再滴水,晏鹤清从淋浴间出来,拿过换洗衣服要换,咚,一个东西滚出来掉到地面。
晏鹤清蹲下捡起,暖光下,是一个圆罐,不是新的,晏鹤清这才拧开,里面是淡绿色的膏体,散发着淡淡的青草味,晏鹤清眉心一动,他穿上拖鞋,走到洗漱台。
光洁的镜面,他脖子有着很明显的几道青紫淤痕。
晏鹤清眸光沉了沉。
背部也还在疼,他侧过身,镜子里,他肩胛骨下方,是一团浓重的青紫。
安静几秒,晏鹤清挖了一坨淡绿色药膏,对着镜子抹药,涂在皮肤上很清凉,只花了两分钟,晏鹤清就抹完了。
浴室温度高,药膏很快浸入皮肤,晏鹤清走回换衣柜,展开柔软的T,套到身上,大到空旷,长到他大腿的位置,衣服材质非常柔软贴肤。
再拆开一次性内裤,裤腰是松紧,勉强能穿,到运动裤,就有些没办法了。
晏鹤清的腰实在太细,系紧了裤带,腰侧还是多出来大团褶皱,堆在腰间,裤腿也长出一截,晏鹤清蹲下,挽了两圈。
又漱了口,晏鹤清打扫干净浴室,没发现洗衣盆,他将他的衣服放进塑料袋里,系了个结,这才出了浴室。
他出来,客厅里却空无一人,晏鹤清有几分疑惑,刚转头,就看到陆凛端着两个碗从厨房出来,还冒着热气,见晏鹤清出来了,他往客厅看了一眼。
晏鹤清并不矮,181的身高,比他矮8厘米,但穿着他的衣服,有点像偷穿大人的衣服。
宽大裤腿挽着,露出一小截细白脚踝,浓密黑发没干透,每一根都翘得天南地北。
刚沐浴过,他脸颊有着一层淡绯色,眼珠也被水洗过一眼澄净明亮,就站在灯光下,安静看着他。
这过程只持续了短暂的一秒,陆凛就收回视线,走到饭厅,“来喝点粥。”
晏鹤清提了下衣服下的裤子,轻轻走了过去。
陆凛又回了厨房,再出来,手里多了一杯水,还有扑腾冒着的气泡,应该是放了泡腾片。
水杯放到晏鹤清面前,陆凛在他对面坐下。
没有其他油腻的东西,只两碗窝蛋牛肉粥,米和牛肉炖得十分软烂,晏鹤清喝了一口,粥非常容易下咽,他微微低头,吃相十分安静,饭厅里,只偶尔响起勺子碰碗的动静。
陆凛很快放开碗,他看向晏鹤清,少年因为不太有胃口,喝得稍慢了些,低着头,毛绒的头顶和炸开的爆米花一样,散发着雪松的香味,脖颈的淤青,仿佛浅了一些。
待晏鹤清快喝完粥,陆凛开口,“打架了?”
晏鹤清动作微顿,他咽下最后一口粥,放下勺子抬眸,点点头,“嗯。”
“输了?”
“不。”晏鹤清摇头,“赢了。”
晏鹤清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很浓的橘子味,不是那种廉价的香精味,像刚刚剥皮大橘子,清新诱人的橘子味。
陆凛深深望着他,“你手机没其他人的联络方式。”
“有的。”晏鹤清一口喝光剩下的橙子水,放下杯子,嘴角微微翘起弧度,“拉黑了。全是债主,不想接他们电话。”
陆凛又问:“一直在福利院长大?”
长睫微微动了一下,晏鹤清抬眸,眼底是淡淡的流光,“不,我到福利院没多久就被领养了,是一对无法生育的夫妇。不过第二年,他们就生了一个儿子,前几个月——”
他停顿,才又继续,“遇上你的那段时间,我刚跟他们断绝关系。”
他的目光干净透亮,陆凛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没再继续了,他起身要收拾碗筷,眼见晏鹤清跟着站起,他淡淡说:“你是客。”
“上次在我家,你也洗碗了。”
“那时我不是病号。”两个碗,一个杯子,陆凛收拾得很快,“而且厨房有洗碗机,明天家政会处理。”
晏鹤清这才停住。
陆凛回厨房,在水池冲洗了碗和杯子,又倒了一杯温水,这次没加泡腾片。
他端水出来,晏鹤清正在玄关收拾他的鞋,听到动静,他提着鞋跑过来,认真问:“陆先生,哪里可以洗鞋?”
陆凛被问住了。
他不需要洗鞋。
晏鹤清似乎也想到了,他又问:“有盆吗?”
陆凛放水杯到茶几,他往储物间走,“应该有。”
在储物间翻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一套崭新的不锈钢盆,料理用。
陆凛取出最大号的料理盆,拿着出去了。
这个料理盆价值不菲,崭新锃亮折射着光晕,晏鹤清微微踌躇了。
陆凛注意到他神色,递过说:“它的价值就是被使用,无论用什么方式,放储物间反而在消耗它的价值。”
晏鹤清这才接过了,“谢谢。”
到洗手间,晏鹤清接水泡上鞋子,抹上肥皂,鞋面刺目的痕迹如此显眼,他眼神冰凉,用力刷掉了陆牧驰留下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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