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楚云的眉头微微蹙起,他摸着自己的下巴,喃喃自语:“这些人,都好奇怪啊。”
顾清风看他一眼,冷笑一声:“都是活死人,怎么会不奇怪。”
“活死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凌楚云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心内的好奇,问道。
顾清风自知到了此刻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便回答道:“这些人虽有肉身存世,魂魄却早已不复存在。他们借助他人阳寿而存活,不能算死人,也不能算活人,因此才被称作活死人。”
“这……”凌楚云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他对这些东西本来就知之甚少,此刻更觉得这世间的万物似乎都在他的认知范围之外。
“活死人为三界所不容,千万年来,若有活死人现世,下场便只有挫骨扬灰。”顾清风的声音低沉冰冷,他紧锁双眉,注视着镇中心那一栋简陋的木屋。
木屋前的空地上,叶隐川正仰着头,与他遥遥相望。
第四十二章 鬼医(六)
时间,是这世上唯一不受天道控制的东西。神也好,鬼也罢,任谁也跳不出时间的轮回。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久到顾清风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然而,那份记忆却依旧深深的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常羊山上舞干戚,战神身陨在其中。千万年前,战神刑天只身一人与黄帝相战于此,奈何技不如人,被黄帝断其首,葬于山中。然而刑天终究是不甘,纵然以乳为眼,以脐为口,他也夜夜流连在常羊山中,不得安宁。刑天的执念不死不灭,而他的一滴精血居然违背天道化成人形。
他第一次睁眼看见的世界,满是污秽,充斥着杀戮和血腥。他的身边站着两位上古大神,伏羲与女娲。他不懂他们为何会眼含泪水,也看不懂他们脸上的表情。
“你乃战神之血所化,我叫你魁役,可好?”女娲转头看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名字,对于他来说,或许并没有那么重要。他的心中没有怜悯,没有情感,只有一腔没来由的愤恨和执念。那把战神曾经挥舞的巨斧,此刻就被他紧紧的握在手里。身体里的血液在沸腾,他看着人间一片屠戮,却感觉那才是唯一的真实。
于是,他听从女娲的吩咐,化身凡人,投入一场又一场的战役之中。正如女娲给他的名字一般,魁役,他从未打输过一场仗。他是人间新的战神,万夫莫当,得他一人便可尽安天下。
帝国的主人想要招揽他,却又惧怕他。他被一次次的利用,又被一次次的抛弃。可是他并非神魔人鬼,纵然被刺数刀,被下毒绞杀,被扔在荒郊野岭,他也总会再次苏醒过来。不死不灭,像是一个诅咒,伴随着他千年万年。
在最后一次被至亲之人背叛之后,苏醒过来的他在一瞬间感受到了厌倦。女娲给他的名字,让他喘不过气来,让他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他带着满身血污坐在常羊山下,战神巨斧被他扔在了一旁,他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绝望。
并非对生绝望,而是对死感到绝望。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见到了一个与自己一样的人,鬼医叶隐川。
“你在想什么?”凌楚云的声音将陷入回忆中的顾清风拉回来。
顾清风回过神来,转头看了对方一眼,扯了扯嘴角:“不过是一些往事罢了。”
凌楚云微微挑眉,他应了一声,并没有多问。
“我们现在去哪儿?”凌楚云问。
顾清风眯起双眼,视线定格在鹿角镇中心位置的那座木屋上,扬手一指:“那里。”
“黑白无常和牛头马面呢?”凌楚云没来由一阵心慌,按理说,四大鬼差也是在镇中察探,怎么现在连他们四个的影子都看不见。
顾清风叹了口气:“怕是中计了。”
“嗯?!”凌楚云惊愕,“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能让四大鬼差都中计?”
“我们要找的人。”话音落下,顾清风伸手揽住凌楚云的腰,口中默念咒语,化作一阵青烟而去。
待他们落地时,二人已经身处木屋前的空地上。在他们的面前,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正站在那里,眉眼含笑,双手交叠下垂,静静看着他们。
顾清风下意识将凌楚云护在了身后,神色凛然。
“魁役,许久未见,你可安好?”那人嗓音温和,说话的表情就如同好友久别重逢,丝毫听不出有何不妥。
凌楚云从顾清风的身后探出脑袋,眯着眼打量站在不远的男人。那人一身素色的麻布衣衫,长发飘逸,面容俊朗,眉宇间是一派淡定随和,微微扬起的唇角带着善意的笑容。可在他的双眼里,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魁役是谁?”凌楚云扭头问顾清风。
顾清风随口答:“我。”
“嗯?”凌楚云惊讶的睁大双眼,“你爹给你起的表字?”
顾清风微蹙眉头:“不是,只是一个被我抛弃的名字而已。”
凌楚云撇了撇嘴,决定还是乖乖躲着好了。
顾清风叹了口气:“魁役,早就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冥府判官,顾清风。叶隐川,你可知罪?”
叶隐川垂眸浅笑:“顾、大、人。在下,何罪之有?”
这一声“顾大人”叶隐川一字一顿,听在人耳朵里,实在是让人难受。
顾清风握紧了拳头,眉头深锁,声音低沉,说出的话丝毫没有情面可言:“鬼医叶隐川,擅自更改他人阳寿,逆天而为,炼制活死人,其罪,当诛。”
叶隐川愣了片刻,随即“呵呵”笑了两声:“首先,我从未更改他人阳寿,更没有炼制活死人。这里的人,是自愿如此的。他们想要长生,我便给他们长生,我有何错?”
叶隐川向前走了一步,面上笑容可掬,双眼却冰冷异常:“就像当初,你要我救人,我便救;你要我杀人,我便杀;你要我入锁魂钟受禁锢之苦,我便入。”叶隐川深吸一口气,“你可知,我为何对你言听计从?”
顾清风没有说话。
叶隐川对他的反应似乎早有预料,他自顾自的继续说道:“魁役,当年常羊山下相遇,我便将你视作这天地间唯一的知己,因为你同我一样,都在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就算是女娲伏羲,也不能将你我如何。至于天道……”
说到这里,叶隐川哈哈笑起来:“至于天道,你我本就是逆天而生,又怎会受天道拘束?你说,是不是?”他用那一双寒冰似的的眼眸盯着顾清风,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可是,自他出现,你就变了。”叶隐川的视线落在躲在顾清风身后的凌楚云身上,“你为了他,差点毁了三界啊……”
“闭嘴!”顾清风一声暴吼,判官笔在他手中变为巨斧,斧刃直逼叶隐川的咽喉。他双目圆睁,咬牙切齿,眼神凌厉。
叶隐川往后退开,神情越发的冰冷,他冷哼一声:“看来,你还没有告诉他真相啊。魁役,你真是太可怜了。”
“我让你闭嘴!”顾清风一个箭步上前,挥舞着巨斧就朝叶隐川的面门砍去。
叶隐川大笑着避开,口中依然不停:“怎么?我说中了你的痛处,你恼羞成怒了么?魁役!”
“不许再叫这个名字!”顾清风一斧劈下,叶隐川身后的那间木屋立时就被劈成了两半,一片狼藉。
叶隐川轻松躲过顾清风的攻击:“你是打不过我的,何必白费力气?”
顾清风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不管不顾的一斧子一斧子的攻击对方。他与叶隐川之间的那点过往,如同云烟消散,自叶隐川逃出锁魂钟的那一刻起,便已经不复存在。
叶隐川一边躲避顾清风的攻击,一边寻找着空档,一步步向躲在一旁的凌楚云逼近。
顾清风被他刺激,此刻陷入近乎癫狂的状态,一心只想将叶隐川劈成两半。
叶隐川看准了时间,窜到凌楚云的身边,一伸手,便钳住对方的肩膀,在凌楚云的惊叫声中,将人劫持,一跃便至云端。
“呜哇!顾清风救我!”凌楚云大声呼救,吓得失色。
顾清风猛然惊醒,顿时觉得浑身一震,他双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还是手撑着巨斧才勉强保持站立。他抬头看向云端之上的凌楚云和叶隐川,却感觉浑身乏力,双眼所见之物都出现了幻影。
“怎么样?我的碎灵散滋味不错吧。”叶隐川紧紧钳制着挣扎不休的凌楚云,冷笑着说,“为了制服你,我可是下了好一番功夫。”
“叶隐川!”顾清风终是支撑不住,“噗通”一声单膝跪地。
“你放心,碎灵散不过就是暂时封印你的元神,三个时辰之后药效自解。你的那些鬼差,应该很快就会与你汇合。至于这个鹿角镇,也会变为一片废墟。魁役,有些事你不愿说,那我便来帮你说。”说完这些话,叶隐川带着凌楚云驾云而去,空气中传来凌楚云拖长的惨叫……
“云儿!”顾清风强行冲破禁锢,却也只吐出一口鲜血,随即便晕倒在地。
第四十三章 鬼医(七)
山风凛冽,寒气逼人。叶隐川站在山顶,身上的袍子被风吹起,烈烈作响。他生了一幅好相貌,五官柔和,眸载星辰,唇角微扬,似乎总带着一点笑意。可现在,他那张本该暖如煦风的脸孔上,却看不到一丝悲悯。眸子里除了冰冷,再无其他。
世间众人皆崇拜天神之力,他们为这些居住在九天之上的神明们建造庙宇,上香供奉,祈求神明的护佑。这些信奉神明的人类,将毕生希望都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明身上。他们相信,只要他们足够虔诚,那么神明就一定能够听到他们的心声,从而给他们以保护。即使,神明或许已经早将他们抛弃,这些人也依然乐此不疲的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可笑,愚蠢,更显得可悲。
叶隐川曾在世间游荡,如一缕幽魂,伴随在那位老者的身边。他见过人类的苦难,听过痛彻心扉的嘶吼,也经历过血流成河的悲惨。他不懂,为何这些人要自相残杀,为了一块土地,又或者没有任何缘由。
“人性,本就如此。”
老者游走在人世间,他是上古大神,本应住在昆仑仙山,可他终究不能对人世间的悲苦袖手旁观。于是,他决定要拯救世人。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人类的贪念总能在顷刻间就将他的付出毁于一旦。
他形容枯槁,衣衫褴褛,尝遍世间百草,教会世人耕作,传授医理。他总希望,让这些短暂的生命能够减少一些痛苦。
叶隐川曾问老者:“值么?”
老者唇角微扬,声音浑浊:“不悔,便是值得。”
很多年后,老者身归沧海,叶隐川从此孤身一人。他很想知道,什么是不悔,什么又是值得。
他继承了老者的衣钵,悬壶济世,拯救苍生。那一日,他来到常羊山下,看到了那个浑身血污的男人。那男人的眼中有着叶隐川不懂的情绪,那种眼神,他从未在别人的眼中看到过。他无法形容,他在世间所见,尽是恳切的期待,是对生无尽的渴望。而这男人的眼中,竟没有一丝波澜,仿佛看透世间万事万物,又好像游离在这尘世之外。
许是遵从医者之心,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好奇。叶隐川在这男人的身边蹲下,查看了这人的伤势。看过之后,他却感到惊奇。这人虽是满身血污,却没有丝毫伤口,只是坐着一动不动也着实让人担忧。怕不是有什么内伤?
“你,可还好?”叶隐川蹙着眉,低声询问。
那人死水一般的眼眸颤了颤,他缓缓地转过脸来,看着面前这位儒雅之人。
叶隐川被他看得浑身难受,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我看你浑身血污却无伤口,不知是不是伤了内腑?我虽不敢妄称神医,但这些年行走江湖也算是见多识广,你若不嫌弃,我可为你诊治一番。”
那男人缓缓抬眸,一双赤红的眼睛让叶隐川吓得倒退了一步。他吞咽了一口口水,强自镇定。
“不必,自是死不了的。”男人的声音喑哑,像是久旱的沙漠,带着粗粝。
叶隐川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人,他虽害怕这人的相貌,却也感觉不出对方有什么恶意。思前想后,叶隐川从随身的背篓中拿出一个小瓷瓶来,小心翼翼放到男人的脚边:“这个是金创药,你身上若是有伤,只需外敷两天便可结痂,七日便可痊愈。”
男人看着他,微微眯了眯眼,嘲讽一般扯了扯嘴角:“你亦不是凡人,因何如此怕我。不过,说来也是,我如今这般模样,与恶鬼又有何异……”
“呃……不,不是的……”叶隐川一阵窘迫,心下却也有些惊讶,这男人竟一眼看出他并非肉身凡胎。
“你不必解释。”男人拿起瓷瓶看了一眼,递还给叶隐川,“这个东西,我不需要。”
叶隐川讷讷地接过:“那个,在下叶隐川,不知……”
“魁役。”魁役垂下眼眸,“这是,她给我的名字。”
“魁役?”叶隐川重复一遍,“真是特别的名字……”
魁役苦笑:“是啊。”
一时之间,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叶隐川觉得气氛尴尬,看了看魁役,最后还是背着背篓在距他不远处坐了下来。
入夜时,常羊山寒风刺骨,明明不是冬日,却仿佛比三九寒冬还要冷上几分。山中时不时传出锁链拖曳的声音,伴随着重重的脚步声,在深夜中显得尤其骇人。
叶隐川缩成一团,环顾一周,除了山中草木,什么也没有发现。
“那是战神刑天。”魁役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吓得叶隐川一个激灵。
魁役生了一堆火,他已经将自己身上的血污洗净,穿了一身素白的中衣。在火光映照下,叶隐川终是看清了他的相貌。那张脸,倒是斯文秀气得很,眉目间也不见丝毫戾气,一双勾魂桃花眼却显得尤为突出。此刻,他的眼眸漆黑深沉,白日里的赤瞳仿佛只是叶隐川的一阵错觉而已。
听了魁役的话,叶隐川凑到篝火边,缩了缩脖子:“我本以为只是传闻,原是真有其事。早年间倒是听师尊说过这一段前尘往事,可叹战神也是一个可怜之人,只是执念太深,纵然身死,却不得安宁。唉……”
叶隐川兀自感慨,抬头却刚好对上魁役漆黑的眼眸。那双眼眸清澈澄净,在其中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欲望纠结。叶隐川心下略感惊讶,他自认阅人无数,也曾与那些大神有些许渊源,却从未见到谁的眼中能这般干净的。
魁役发现了叶隐川的眼神,看着他:“怎么?”
叶隐川略感尴尬的笑了笑,岔开话题:“你是如何受的那些伤?”
魁役垂下眼眸,眸中映着火光,脸上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却总让人一阵莫名的心酸。
见对方久久没有答话,叶隐川连忙说道:“我只是好奇而已,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说也罢。”
“我一生戎马,征战沙场百余年,刀剑无眼,自是有受伤的时候。”魁役往篝火中扔进一根干柴,语调和缓,说完便不再多言。
叶隐川也不再多说什么,默默坐在一旁,直至迷迷糊糊睡着。
山风呼啸,叶隐川睁开了双眸,曾经的儒雅男子,如今眼底却充斥着藐视苍生的冷漠。旧地重游,让他想起几千年前的往事,那是他和顾清风的初次相遇,那时的顾清风还叫魁役。
身后传来微弱的声音,叶隐川转过头来,看见凌楚云已经醒了过来。
“你醒了。”叶隐川跳下岩石,站在凌楚云的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凌楚云席地而坐,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面前这人深不可测,连顾清风都应付不来,他可不想一个不小心就被这家伙搞到魂飞魄散。
“为何不说话?”叶隐川纡尊降贵一般蹲下来,嘴角含笑的看着面前一脸警惕的凌楚云,他伸手抚上对方冰冷的脸颊,眼神越发显得冰冷,“就是这张脸,让他守了你几千年。凌楚云,你实在是让我嫉妒。”
凌楚云微蹙眉头,偏头躲开叶隐川的手:“你在说些什么啊?”
叶隐川意味深长的看着他,冷笑一声:“你就从未想过你是如何死的?为何没有丝毫的记忆?你明明没什么法力却偏偏只有你能够催动捉鬼令?这些事情,你当真从未怀疑过,从未想着要去弄明白么?”
凌楚云撇嘴:“我想过啊,只是,想不明白而已。”
这些事情,原本就是凌楚云心里的一个疙瘩,此刻经由叶隐川问出来,他那股憋屈的劲儿更甚。但他也明白,只要顾清风不愿说,他就算想破脑袋,想到自己再死一次,也不会有什么进展。那几个鬼差更是对顾清风唯命是从,旁敲侧击也是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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