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对象这种事最忌讳的就是跟人比较。
谢时玉心平气和地思量,宋晟很好,没什么不好,就算长相比不上韩珉,但一个是模特,一个是华尔街精英,气质就不一样,没得比,也不用比。
宋晟说他本来不想来的,但介绍人给他看了照片,他就想来看看真人是什么样。
说着还给谢时玉看了那张照片,是硕士毕业的毕业照,穿着学位服,比现在年轻太多了。照片上的自己,捧着花,白皙脸颊贴着红色花瓣,笑没了眼睛。谢时玉这么看,觉得自己满脸都透着股没经历过社会毒打的天真愚蠢。
相比之下,还是宋晟比较有文化,指着那张照片又一本正经地说了句,“一树梨花压海棠。”
谢时玉正端着茶碗喝茶呢,直接一口茶水喷出来,呛得不住咳嗽。
太有文化了,他笑得简直直不起腰,觉得宋晟还是别开口比较好。
上好的明前龙井,都浪费了。
抽了纸巾擦拭,谢时玉给他科普了下这句诗的含义,宋晟面露尴尬,把手机收起来,像个犯了错的学生,认认真真道歉,“不好意思,我说错话了。”
“没事没事。”谢时玉摆摆手,被他认真的态度惹得不好意思,知道自己不能打压别人运用中国传统文化的积极性。
闲聊几句,迎着山风靠坐,阳光已变得柔和,落到身上褪去灼热只余明亮。只是山中多雨,云雾渐渐厚重起来,白茫茫一层遮掩了远处起伏山峦,树梢都只剩下白雾。
风景看不到了,谢时玉可惜地低下头喝茶,茶水青绿透亮,口感清甜醇香,让人心胸畅然。
风景闲话说尽,宋晟搜肠刮肚,开始聊股票,聊通胀,聊货币基金,谢时玉听得很无聊,但也不知道说什么来打断,只好笑微微地点头应和,其实精神上已经困倦至极,想要回房间去饱睡一场。
他用茶碗掩口,小小打了个哈欠。眼睛越过宋晟,四下乱看,今天散客不多,偌大空间只有三五桌客人。过道处的玻璃门一响,是又有客人来了。人数多,动静还不小,男男女女一涌而出,个个都打扮的先锋前卫,身上服装季节各不相同,脸上大都素雅,颇有艺术家的气质。
谢时玉抱着欣赏美的平和心态定睛看了会儿,等最后一个人走出来,他却怔愣住了。
眼睛一错不错,就这么直愣愣地傻看着。惹得那堆人也注意到了,莫小桐用胳膊肘戳了下韩珉,“哥,有人看你呢。”
韩珉从手机上抬起头,双方目光骤然相遇,跟绞住了似的,都不动。
谢时玉微微屏息,觉得很巧,巧到不可思议。他知道韩珉不可能是追着他来的,毕竟韩珉那时候什么都没问呢,是谁,在哪儿,什么时候,他不关心。现在会碰上,只是巧合。
谢时玉深呼吸一下,然后冲着韩珉一笑,点了点头,就算是打招呼了。
韩珉没笑,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移到了对面坐着的宋晟身上,似乎皱了下眉,然而也没来打扰,同行的人朝他招手,韩珉就过去了。
招呼落空,谢时玉眼瞅着人背影走开,把视线收回,宋晟问,“碰到熟人了?”
谢时玉状似不在意地点点头,“不算特别熟。”
空气越来越潮湿,好像浮动着水汽,呼进肺内都是湿漉漉的冷意。谢时玉白净的指尖点了点茶碗,“我们进去吧,像要下雨。”
“好。”
两人收拾了东西就进去。
回到房间,谢时玉手机一震,意外看到韩珉给他发了消息,“刚刚那位是你说的相亲对象?”
见面了不说话,分开了倒要发消息,这举动奇怪。
不过谢时玉没在意,“是啊,觉得怎么样?”
“要我帮你把把关吗?”
“你打算怎么把?”
“一起坐下聊聊?”
“别了吧,人家要吓跑的。”
那边隔了很久才问,“喜欢他?”
对话这么坦然,谢时玉却心绪起伏得厉害。喜欢吗?自然不喜欢,远没到那一层呢。可他不愿说,宁愿这样不清不楚的误会。更何况好像韩珉也没这么不在乎,否则他怎么连招呼都不愿意打?
晚餐的时候,谢时玉看到宋晟换了身衣服,敞口的衬衣配一条浅色休闲裤,扣子松了顶上三颗,露出脖子上一根银色项链,坠子是一把锁的造型。
谢时玉托着下巴打量,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韩珉穿衣服穿多了,他总是觉得有些别扭,可能是宋晟的皮带款式和裤子不搭,虽然是个奢牌,但在这一身造型上,分量太重,喧宾夺主了就不好看。
显然是吹毛求疵,论个性,论风格,普通人怎么能跟专业做这块的人比呢?
谢时玉这比较的不公平,可是没办法,总是在比较。说话不够有趣,眼睛不会笑,打扮不够时髦,观察不够细心,举止不够温柔,一举一动的神态都不够撩人。他定了个独一无二的形象摆在那儿,没人能严丝合缝得钻的进去。
他是个有私心的裁判。这场比赛也变得毫无悬念。
但还是可以相处,相处久了也许能看出人的好。
他们在屋里吃饭,外头的人在烧烤,有篝火晚会。火光和灯照着,人吵着笑着,很热闹。
吃完饭,长辈们开始打牌,宋晟则被公事绊住了,戴着蓝牙耳机一直在通话。
谢时玉推开门走出去,一眼能看到韩珉在篝火旁站着,火光映在他脸上跳跃,眉眼轮廓浓重,他眼睛似乎往这边扫了一眼又似乎没有。
此时雨停了,云雾散去,夜空中星月明亮。谢时玉回房拿了相机,准备去山顶上拍照。
他叫了辆载客的小车,沿着山道盘旋而上,小车开了十分钟,再自食其力地往上走一段台阶就到了。
这里的山不是什么有名的旅游景点,夜晚尤其是刚下过雨的夜晚,山道黏腻湿滑,更没什么人。顶上有一株盘根虬结的老松树,足有二三成人合抱大小,长成迎客的姿势,树冠茂密。
在观景台上拍星空,也拍俯身看下去的城市灯光夜景,亮处连贯起来如龙蛇游走。
没有人,就安静,静下来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还有快门的喀嚓声。
思绪沉淀,专注于镜头框出来的景色,再把这一刻定格下来,连着气氛、情绪和思维。照片有时候不仅是景色,还包括那一刻的自己,那时候的你是什么样的,喜好什么,在为什么烦恼,为什么痴迷,所有情绪起伏都可以被一张照片牵连出来。
安安静静地拍了很多照片,谢时玉低下头开始点选自己的成果。
因为专注,脚步声靠近时他吓了一跳。
谢时玉抬起头,在一片朦胧的灰蓝中,先看到一个猩红的光点,火光映出韩珉的眼睛,眼瞳深深的,里头有两簇火苗在跳动,幽暗的,像银河撕裂后泄露出来的光。
谢时玉一瞬分辨不出虚实,呆愣在原地,嘴唇动了动,“你怎么来了?”
韩珉掐灭烟,朝他靠近一步,嗓音被熏得喑哑,带着某种压抑,“我不知道,你教教我。”
谢时玉仰着头,韩珉逆着光,身后是星空,脸庞被照耀着是一种漂浮的白,“什么?”他听不懂。
韩珉看了他一会儿,轻轻一吐气,好像在努力调整自己。片刻后,才朝他俯身,额头贴着,气息低低的,吐在他脸上,“你在拍什么,让我看看行吗?”
相触的肌肤触感冰凉,好像站在某处被冷风吹了很久。
谢时玉眼睛睁着都不能动了,呼吸加快,过一会儿才垂下头,相机移过去给他看照片,挑了一张自己拍的最好的星空照片说,“你看这张,这里环境好,没有光污染,拍出来的星团很清晰,也很明亮。”
“这是昂宿星团。”韩珉低声说。
谢时玉提高声音,“你认得出啊。”
“嗯,”韩珉微笑,“知道一点。它在金牛座,人类的肉眼只能观察到星团里的六颗星星,和北斗七星的排布很像,再往旁边就是毕宿五,是金牛座里最亮的一颗恒星。冬天的时候看最合适,形状最清晰。”
韩珉的手指在照片上轻轻划动,黑色天空中那些暗蓝色的光斑便都有了名字和来历。
谢时玉安静地听他说,山上风很冷,他到底没经验穿的还是单薄,刚缩了缩肩,就发现韩珉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个位置,站在他侧后方,手一抬就把自己揽住了。身躯阻挡了山风,自己后背一靠就贴近他的怀里,身体是热烘烘的温暖,一种亲密的姿势,也就不冷了,从胸腔到四肢都暖和,暖到酥麻。
他眯了点眼睛,空出的一只手偷偷按在心脏的位置,跳的真快。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韩珉回答,“因为我以前老看星星。”
“你要不是专业研究过这块,那就肯定不是城里孩子,”谢时玉侧了点头,正瞧着韩珉的眼睛,又一次发现那眼睛很深,形状也很好,陷在眉骨的阴影里,像是茂密林木间藏着的一片黑色深潭,又是森冷,又是澄净,又是一望无底,又是深不可测。但看久了,总能看出许多的波光潋滟,“城里孩子发现不了这些。”
“也许我是临时去百度的呢,就为了跟你说会话。”韩珉却突然开起了玩笑,气氛总被他惹得暧昧不清。
谢时玉眼皮一跳,还是顺着他话回,“那我会很高兴。”
“这值得高兴吗?”
谢时玉甚至不想眨眼,韩珉的眼睛快把他吸进去了。躲他避他,不是不动心,而是面对危险时自保的本能,理智击鼓鸣锣再三敲打,可还是没法由始至终地冷酷到底,就是不由自主地想笑,想跟他说话。
谢时玉轻轻说,“因为你认真了,这会让我显得很特别。从前没人让你这么用心过。费心费力地去查去记,就为了跟人说一会话,多么深的心意,如果有人愿意为我这么做,我一定很珍惜。”
韩珉顿了一下,揽着他肩膀的手用力下去,几乎抓到他的骨头,力道用的大,声音倒很轻,“你觉得我不认真?”
谢时玉睁大眼看着他,几乎以为他要吻上来。但是没有,韩珉只是贴了贴他的头发。
“你很聪明,什么都能猜到,”韩珉说,“我是山里长大的,到了上学的年龄才被接来城里,以前喜欢看但是不知道那些星星的来历,只能记在脑海里。后来知道那些星星是什么了,可惜就看不到了,光太亮,雾太厚,星星就藏起来了,不让你看到。它们很小气,只有它们愿意了你才能看到。”
“小时候很穷,没有玩的东西,家里又有做不完的活,山区里住着的都是老人,同龄的小孩很少,我没有什么玩伴,赶牛上山吃草时,躺在牛背上偷懒,睁开眼就是星星,觉得还好有它们在陪着我,不会走,所以没那么孤独。”
一边说话,一边向前。
不知不觉,谢时玉和韩珉两人已经走到了观景台的栏杆处,脚下虚空,头顶星辰。
“后来等长大了,我再抬头看天,在晴朗的夜晚,星罗棋布,天空也像棋盘般纵横交错,好像困囿着人一生的小小方格,挣不开逃不掉,很多东西都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谢时玉朝下看去,他们站得太高了,几乎有悬空的错觉。韩珉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不过今天我发现,其实夜晚除了这些之外,还有穿行其间的自由的风,而星星也只是躲起来了才没能看到。”
谢时玉不察,韩珉贴着他的耳朵吐气,“我很久没有看到星星了,今天谢谢你。”
耳朵敏感极了,被温热的气息点燃,像着了火。
谢时玉立在原地,浑身紧绷,一瞬间无法动弹。想问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又为什么要做这些,可嘴巴张了张还是没有开口。
思虑再三,反而只是笑了笑,用伪装的态度问了最在意的问题,“你要是有男朋友了,可不能再和人这样说了,会让人误会。”
韩珉摇头,“怎么这么问?”
“因为是隐私所以不愿说吗?”
风大极了,谢时玉站的位置逆着风,头发被吹乱遮住了眼睛。
韩珉把他耳边被风吹乱的发捋到耳后,“你问的话我可以说,目前是没有。”
那自己那天看到的又算什么呢?谢时玉回忆到那天的场景,热切的头脑开始冷却。
他往旁边挪了点,让两人不会紧贴着,“你怎么会突然来这?”
“我在门口看见你一个人出来,我就跟过来了,我都没有思考。”韩珉声音低低的,又笑着补充了句,是在自嘲,“像是着了魔。”
谢时玉也有些无奈,是谁让谁着了魔,真是说不好。
后半夜的山风太厉害,能穿过皮肉刮进骨头缝,膝盖都打颤,山顶不能久待,很快准备下山。
两人走下山,来时的小车没有了,只能一路走回去。
谢时玉穿少了,韩珉脱了外套给他披上,山路陡峭,夜又黑,一路的灯好一盏坏两盏,只有月光洒出一片银色波动的光,韩珉也许怕他一脚踩空,伸手去牵了他,两人一路慢慢地走。
韩珉的手握笔握多了,虎口指腹都有薄薄的茧,没有看上去那么洁净光滑,但触碰时有一点糙才触感真实。谢时玉悄悄合手握回去,按压摩挲着指骨,他能摸出那双手的形状轮廓走势,在脑海里建构出模型,很完美,对模特来说也是,恰到好处,沉稳而柔软,手指修长纤细,很隐晦,也是一种欲望和欢愉的象征。
好像轻轻触到了脑海中的琴弦,由此勾带出一连串美妙的震荡波动。
路边的草丛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更衬出夜晚的空寂,他能听见韩珉规律的呼吸,不轻不重,呼应着手腕处脉搏的跳动。
不需要说话,这样的独处没有让他觉得尴尬或者不自在,反而安宁。这条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有一瞬间,谢时玉希望时间能停下来,他们在一座山里,离最近的市区要开车30分钟,月光照耀着脚下的石阶,两侧是被风吹动的林木虫鸣,空气里是自然的清香。只要不回去,那很多事情他都不用考虑。他可以放纵自己享受,在一种本能驱使、惑乱人心的吸引力中缴械投降。
像一块磁石,感受到被吸引的感觉也是很美妙的,美妙到让人颤抖,甘愿屈服。
等到了茶庄时,夜深人静,门已经关了,门头上两个红色的灯笼被点亮,谢时玉之前问过老板,知道侧边有一个小门,不到后半夜都不会落锁。从小门进去,踏上一道白色鹅卵石路,院子里空空荡荡,聚会已经散场,还遗留一些东西没有收拾,旁边的人工池,传来哗啦啦的水流声。
穿过院子,走进大厅,前台空无一人,天花板亮着黄色的吸顶灯。
等了片刻,老板听到动静,披着衣服从里屋走出来。
下意识,谢时玉从韩珉的掌中抽回手,往旁边移开一步。
“时玉你终于回来了啊,你妈妈刚刚还问我你去哪了呢?”老板推了推眼镜,发现是两人,有些惊奇,“韩先生也在?你们二位认识吗,是一起出去的?”
谢时玉抢先摇头否认,“没有,我去山顶了,回来时在门口碰到。”
韩珉听到他这样说,看了他一眼,转回身,朝老板冷淡地点了点头,“你们聊,我先上楼了。”
老板热情地招呼,“洗漱用品每个屋里只放了一套,你看看有什么缺的,可以再下来要。”
“好,多谢。”
谢时玉看着人上楼的背影,莫名地从那背影里看出了一丝不悦。也许是刚刚的态度导致了误会,无论是谁被这样快速地撇清关系,也会感到不悦。
和老板简单说了几句,谢时玉上楼休息。经过二楼时,他犹豫着还是在楼梯间站了一会儿,看着长长的走廊,一闪闪合拢的门,像闭上的眼睛。
忽然间,中间的一扇门开了,走出来一个身影。谢时玉和他的视线撞上,没想到会这么巧。
那人走到他面前,在两步的距离停下,“怎么站在这里,不回去吗?”
谢时玉愕然地看着韩珉,“你怎么……?”
“听到脚步声,就出来看看。”
谢时玉一下有些结巴,“不好意思,刚刚是因为这位老板和我妈妈认识,我不想引起误会,所以……”
“没关系,我理解。”韩珉摆了摆手,神情还算平淡。
他态度太自然,又让谢时玉觉得自己是不是过于小题大作,人家只是萍水相逢搭一把手的好意。
而紧接着,韩珉却发出了一个邀请,“想不想看日出?”
“什么?”
“听说这里山顶的日出很漂亮,我想去看看,来都来了,你不想拍照吗?”
谢时玉反应过来,“是的,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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