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被阮溪知提起,使臣自然目带愤恨。
上首的皇上低笑两声,看着阮溪知的目光带着赞赏,说道:“你年纪轻,确实没见过西夏强盛的时候,难免有所误解。以后多翻翻史书,或许能见西夏骁勇,哈哈。”
阮溪知听皇上笑得开怀,又斜瞥一眼西夏使臣愈发黑沉的脸色,心中也对圣上有些无奈。
今皇成就不凡,可脾气秉性也与前几任帝王大相径庭,少见君子之风。直笑得剽悍的使臣额角青筋直跳,局面僵持后才挥手向宫婢吩咐道:“上些醉清风来,那酒烈些,给使臣尝尝。”
他的语气闲适,仿佛随口打发了一个不懂事的顽童一般。
那使臣被连番讽刺挖苦,也不敢再多言,乖觉不少。
阮溪知心底好笑,又觉花朝露味道甘甜清冽,不由多喝了几杯,哪想此时酒意上头,有了醉意。
他勉强打起精神,虽还贪恋这甜滋滋的味道,却不敢再喝了。
终于等到散宴,皇上和使臣离席后,他才撑着额角,闭上眼睛略缓缓。
京中近来新兴起的花朝露确实甜美,若是……
他的思绪不自觉飘远,凝成一个眉眼张扬、行事放纵的人来。
“阮大人。”
正想着,身侧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阮溪知睁开眼,看见是一个身着太监服的年轻宫人。
“大人,皇上召您去宣政殿议事。”小公公说道。
“哦。”阮溪知迟缓地点点头,撑着桌子站起来,随着小公公走了。
应当是有使臣相关的事要吩咐,阮溪知心想着。
等到了宣政殿后,才见殿内已等了几位大臣,均是受皇上倚重的臣子。相比之下,他的到来确有几分突兀,几位大臣都多看了他一眼。
等了片刻,皇上来了,众人行礼后落座,阮溪知坐到最下首。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皇上的视线往他身上瞟了几次,他都有些怀疑是否小公公找错了人,误将自己寻来了。
“各位爱卿,找你们来是想商议西夏使臣来访一事,”皇上掸掸衣摆说道,“去年冬天暴雪,西夏境内冻死了不少骏马、牛羊,开春又发了疫病,损失颇大。使臣来访,祈求今年少些岁贡。”
说着,他还清了清嗓子:“还特意带来了他们王的幼女。”
此事,阮溪知倒是早有耳闻。
听说西夏王的小女儿容颜绝美,更不凡的是身带异香,在西夏国境内颇受爱戴。此次带来送给皇上,足以见西夏的诚意。
“各位以为如何?”上首的皇上问道。
右相王安停顿片刻后起身道:“臣以为可适量削减,天灾无可避,且西夏属国自归顺我朝后一直恭敬。这次特意因此事来访,足见国内确有难处,不妨宽容一二,也让属国子民感念圣上恩德。”
阮溪知发誓,他醉酒时确实与平常有些差别,尤其爱将往日憋在心里的嘀咕说出声来。
可他听右相说完后,真的只是很小很小声地嗤笑了一下。身旁的杜大人都未有反应,不知为何上首皇上的目光突然从王相转向他,眼神中带了些笑意,直接点了他的名字。
“阮卿,你笑什么,可是有不同见解?”皇上的目光在他脸上巡视一下,笑得愈发和蔼可亲。
众人这时都转头看向他,王相也皱着眉等他说话,阮溪知心中暗暗叫苦,这么多重臣在这儿,哪轮得到他说话?
可现在也只能起身拱手道:“不敢,微臣见识有限,觉得王相所言确有几分道理。”
“哦?”皇上脸上的笑意淡了些。
“只是臣觉得,属国子民感念与否与我大西朝并无干系。”阮溪知说道,“三十年前,大西朝攻入西夏,战火累及当地百姓,此乃国仇。即便如今西夏称臣,终究是异邦,威慑便罢,不必试图感化。”
说完,他抬头睨了一眼王相脸色,见他眉头拧得更紧,看着自己的神色也带着打量。
王相做御史出身,早年间最常做的事就是劝皇上要施仁政,生怕这个初即位就手段残暴的帝王成了一代暴君。
也不知是皇上当初给他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还是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即便皇上年长后行事温和不少,他仍事事念叨着。
现在听阮溪知这番言论,自然有些不满。
不过左相谢长林却赞成道:“阮大人所言有理,西夏人骁勇好斗,需时时警惕。至于岁贡,今年可暂缓两成,让他们往后几年补上。不可减免,否则开了此例,恐以后就成了常事。”
皇上微微颔首,其余几位大臣似乎也无异议,只有阮溪知蹙了蹙眉。
大约是见此事差不多定下来了,一直没说话的户部尚书杜大人笑道:“给他们缓一缓也好,不然这些蛮子虽不成气候,但若逼急了总扰我朝边境子民。去岁寒冬,就有西夏境内的小股流民到远霞镇抢夺,还伤了当地民众。”
“既如此,那还减什么岁贡?”阮溪知话一出口,本来气氛融和的大殿立马有些紧张。
几人又都看向他,大约是觉得他年纪轻爱出风头,几位大人都有些不虞。
倒是皇上对他颇多耐心,听他说完,拍一下扶手,追问道:“怎么说?”
阮溪知既已说出口,也不想别的了,只说道:“西夏人在我朝作乱,不找西夏王要说法便罢,给他们暂缓岁贡是什么道理?”
杜大人反驳道:“是西夏流民,西夏王也无奈何……”
“那便是西夏王管的不好,按理来说陛下还应问罪西夏王才对。”阮溪知看了杜大人一眼,身子微微晃了两下,手扶一下身后的桌案,告罪道,“皇上恕罪,微臣素日不常饮酒,今日喝了两杯有些上头。”
阮溪知先拿酒做借口,生怕今日的失礼被几位大臣所记恨。
皇上笑了两声,并不怪罪,眼神带着鼓励看着他。
阮溪知瞬间明白了皇上的意思,遂说道:“臣近日翻阅簿记,自西夏归顺,每年向我朝进贡良驹三千匹,是我朝战马主要来源。今年西夏若是不足数送来,那西北军营就少三千骑兵,反使西夏有了喘息之机。”
当初西夏战败,皇上定下的朝贡不是小数,几乎将西夏境内每年的良驹都送到了大西朝。西夏国三十年乖顺,很大原因就在与此。
“且,王相也说西夏此前一直恭顺,莫非之前三十年都未遇过天灾?既然以前能交付,今年为何不能?这么一想,就连远霞镇的流民都有些可疑。”阮溪知道。
听他说完,殿内几位大臣均觉得他有些夸大其词,甚至还有人在心中笑他年轻没见过世面,将此事看得过于严重。
可他们也不好开口驳斥,毕竟谨慎些总没坏处。
只有皇上听完后,目光赞赏还带着些讶异,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后才夸了句不错。
阮溪知心中有些奇怪,但也没有细究。
皇上并未将此事定下,只说了句之后定夺就打发他们离开了。
他们退出来后,几位大臣也未与他多说,彼此行礼后各自上车离开了。
阮溪知有些头疼,坐在轿中想着方才的事,又想到回府后还有一堆麻烦事,手伸进袖中拿了个香囊出来,不断揉捏着。
下马进府,才走了两步就与阮霁撞个正着。
阮霁脚步匆忙正要出府,路过他时冷笑一声:“别以为在皇上面前露次脸就了不得了,这才哪到哪。”
闻言,阮溪知停下脚步,皱眉看向他时却只见他匆匆的背影,不由多看了两眼。
还想回房歇歇,他娘又着人来找。他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去了。
却见他娘脸上难得露出欣喜,往日紧皱的眉间也松开了,衬得眼角得纹路都淡了些,他听见他娘说道:“溪知,老爷说他想带你在顺王面前露露脸你不同意?”
“你这孩子,老爷可是为你着想,你可不能不懂事。”她拍拍阮溪知的手。
阮溪知神色怔忪立在原地,愣愣叫了声:“娘?”
大约是看他太过惊诧,他娘支吾两声后说道:“老爷以前是对咱们母子不好……可他说自己如今明白了,以后会常来看我。还说你若是同意,琴之的婚事也可按你说的办。”
他娘说完,目带祈求地看着他:“溪之,你就答应他去露露脸吧,往后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作者有话说:
阮溪知:(左勾拳)(右勾拳)(上下连环勾拳)(邦邦邦!) (嘣嘣嘣!)(打醒恋爱脑!)(打飞弱智脑!)
◎这眼神,与胆小懦弱可挂不上半分干系◎
阮溪知脑中空白一片, 被她握着的手也变得冰凉,目光虚虚地落在她身上,片刻后心口才泛起细密的疼和隐隐的怒意。
想脱口而出的质问太多, 可触及她期待的眼神后,只觉浑身无力,仿佛被一座大山压垮, 再也不想多说一个字。
“溪知,虽说你如今入仕有本事了,可父为子纲的道理自古就有,你爹说话还是得听的。不过是随他去见见顺王,有什么打紧?”或许是见他良久未语,她的言语间甚至带了几分责备。
阮溪知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她, 一瞬间只觉可悲可笑。
也不知是为自己以往备受挟制的二十年, 还是为眼前这个可怜可恨的妇人。
勉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 声音喑哑地问道:“你是说, 要我听他的话, 咱们往后继续过从前那样的日子?”
他娘的眼神有些闪烁, 嗫嚅着说道:“你爹说他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了,他以后会对我好,咱们的日子会比以前强……”
阮溪知不想再听, 摆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撑着桌案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 浓烈的悲哀让他眼角泛红, 可如此荒诞的事情又让他笑出声来。
“哈哈哈……”
他不停地低声笑着,直到眼角落下泪, 身体摇晃似要倒地。他娘连忙上前扶他, 却被他挥袖避开, 自己抓着桌角站稳。
见他如此激动,他娘心中也不好受,揩揩眼角说道:“溪知,娘知道你过去十几年过得苦,可这有什么法子,只能怨咱们娘仨命苦。”
“现下你好不容易出息了,你爹也有了悔改之意,娘苦了大半辈子终于能熬出头了,你就别计较过去的事,顺着你爹些,让娘过几日安生日子吧。”她哭道。
阮溪知用力呼出一口气,一手紧紧攥着胸口的布料,压抑着令人颤抖的疼痛。
多年的坚持一朝崩塌,他的人生宛如一个笑话摊在眼前,过去二十年的种种变得虚渺,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二十年是否真实存在过。
他的思维开始混沌,耳畔听着他娘的哭声,眼睛看着他娘苍老的面容,心中却只觉得茫然。
眼前的这人,是真实的吗?
他心里突然涌上巨大的悲伤和恐惧,就像孤身置于天地之间,四周孤寂,了无生机。
可在这片荒芜之中,他突然想起了霍闲之,他身着彩服地出现,于是天地间又有了色彩,他的神智也逐渐清明。
回过神后,心里只觉得空落落的难受。
“溪知,算娘求你,你就随他去吧,别再与他唱反调了,不然他又该生气了。”他娘哀求道。
阮溪知抬头看见她尚带着几分憧憬的神情,缓缓点了点头。
“好,我去。”他说道。
翌日下值回府后,就有来下人传话,称老爷让他一同去顺王府。
阮溪知应下,换下朝服去前厅,阮霁已在厅内等候。上下打量一遍他的穿戴后,状似满意地点点头,随后得意地提提嘴角。
“果真是你娘的好儿子,我就知道这女人有点用处。”他说着,脸上的笑意更大。
自阮溪知调回京城,在官场站稳脚跟,他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受控制。
在外,他身上并无要紧官职,比不得阮溪知的鸿胪寺卿有威望。对内,他竟发现下人对阮溪知有了忌惮,并不像从前那般全然听从自己的吩咐。
对于二十年来在阮家说一不二的阮霁来说,这种变化无疑让他有了危机之感,于是这才竭力将阮溪知拉去顺王面前。
一来在顺王那儿,阮溪知怎么也越不过他去。二来他也想让阮溪知知道,即便他如今有了官职,自己有顺王做靠山,他也不能奈何自己。
他坐在马车之中,眯眼看着阮溪知那张酷似自己的脸,想到顺王托付自己的事,舌尖顶顶上颚,也不知将阮溪知拉入其中究竟是好是坏。
少顷,马车行至顺王府门前,阮溪知正要下马,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若顺王有什么事交代,能办到就应下,只当结个善缘。”阮霁嘱咐道。
见他神色难得认真,阮溪知一顿,而后点点头,应了一声。
阮霁松了一口气,率先下车走在前面。
其后的阮溪知却有些出神,方才阮霁那般正经的模样,在他的记忆里实乃罕见。
仰头看着门口硕大的顺王府匾额,阮溪知目光深邃,看不清是何情绪。
顺王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比圣上小了七八岁。出生不久后,母妃逝世,一直养在当时的继后膝下。
但继后有亲儿子二皇子,对他也不如何上心,再加上二皇子跋扈霸道,顺王便养成了胆小怯懦的性子,在皇室中并不受重视。
当年皇上处置了二皇子,并未对他下手,却也没给他什么官职,只给了一个闲散王爷称号,因此这位王爷在本朝着实没什么存在感。
阮溪知这次回京任职,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性子和善,言语间颇有示好之意。也是那次,他才知道阮霁当初将自己调回京城,背后出力的竟是这位顺王。
他虽惊诧,但也只当顺王终究是皇亲国戚,朝中多少有人卖他面子。
如今看来,这顺王恐怕还有几分玄机。
他心中盘算着,面上却不动声色,随阮霁一同进府。
府上的人与阮霁相熟,应当是知道他们要来,并不意外,直接将他们带到一处湖心亭。
远远地,阮溪知就看见亭中身着锦衣的顺王以及身畔抚琴的女子。
阮霁快步上前行礼:“王爷。”
顺王笑着点头,眼睛看向阮溪知,笑道:“月清,你有个好儿子,丰神俊朗,一表人才。”
阮霁笑着摆手,阮溪知则拱手道:“王爷谬赞,臣当之有愧。”
“哎,你们父子就是太谦虚了。”顺王说着话,摆手挥退琴娘,邀他们二人落坐。
阮溪知坐在下首,抬头看一眼顺王。见他长相与皇上甚为相像,只是少了皇上身上迫人的威势,多了几分平易近人。
与他预想中不同,着下人上茶后,顺王并未说正事,而是与阮霁谈论起京中最近出名的歌姬舞娘。
阮溪知在一旁听着,暗道这两人倒臭味相投,怪不得能走在一处。想着,他还瞥一眼说至兴头的阮霁。
眼看到了饭点,顺王才笑道:“今日就到这儿吧,往后多带着溪知过来走动。”
阮霁应一声是,起身正要退下,又听顺王嘱咐阮溪知道:“我闻近日西夏使臣来访,鸿胪寺事务繁忙,溪知可要注意休息,那些蛮子没什么值得大动干戈的。”
“无非是来求个恩典,我朝家大业大,也不在乎这一星半点,向皇上进言几句,也省得鸿胪寺上下忙碌。你说是吗,溪知。”
阮溪知闻言,倏然抬头,心中惊骇不已,未料到顺王叫他来竟是为了此事,一时难以做出反应。
还是阮霁在身侧杵杵他的手臂够,他才回过神来,见顺王正等着自己的回答,顿了一下后说道:“前日宣政殿已就此事商议过了,虽还未定下,但想必皇上心中已有定论。”
听他推脱,顺王的神色似乎有些不耐,松开手中摆弄的茶盖,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脸上亲和的表情也有了一丝裂纹。
“那便少就此事再发言论,之后皇上若是再议,你……可要谨慎回话。”顺王说着,眼神冷厉地与他对视一眼。
这眼神,与胆小懦弱可挂不上半分干系,阮溪知神色一怔。
转瞬,顺王却又笑了一声,说道:“我与你父亲相交多年,情谊非比寻常,总归要提点你几句。官场之中,还是少说为妙。”
他的目光深深,阮溪知被他盯着,心中已然掀起骇浪。良久,才应了声是。
从顺王府出来后,阮霁难得没有嘲讽挖苦他,而是罕见的有些沉默,一脸若有所思。
阮溪知自己心中乱作一团,也无心再琢磨他。
初听顺王为西夏说话时,他只当顺王收受了西夏的好处,震惊于他的胆大包天。
可后来一试探,才知此事比自己想象中更为复杂。
那日留在殿中的,除了自己和朝中几位得用的大臣外就只剩皇上身边的宫人。
顺王对宣政殿内的事了如指掌,那究竟是何人向他透漏的?是大臣中有他的人,还是皇宫之中有他的眼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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