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翊清不由得心中冷笑,曹随竟在许琛面前卖弄这军中之事,不知该说他是聪明还是愚蠢。
许琛双臂环于胸前,故作不解道:“月前我与冯枢副闲谈,他那时同我说,军作院的帐篷是能顶住北疆寒风的,莫不是他诓我的?可我前些年去草原暂住时也曾住过这种帐篷,确实足够保暖,不知为何说此地阴冷潮湿?”
夏翊清解围道:“你就是个火炉,你哪里知道什么叫冷啊!”
曹随慌忙稳住心神,只陪笑道:“下官是怕四大王觉得冷。”
夏翊清随意走到一名正在睡觉的“灾民”面前,借着氅衣大袖的遮掩,将手搭在了那人腕侧,只一触碰便觉脉搏强劲有力,并无半分病状。
屈应扬上前说道:“这些灾民都感染了风寒,大王不要靠得太近,小心过了病气。”
夏翊清起身:“如今这般看下来,本地赈灾确实到位,如此最好,我也好向天家回话。”
屈应扬道:“下官等都是为天家做事,自然尽心尽力,不敢怠慢。”
夏翊清笑着看向曹随和屈应扬,道:“走过这半日也有些饿了,听说缥缈阁饭菜极佳,虽说午间无甚正食,但我还是想去试试,二位官人可愿陪小王一起?”
屈应扬与曹随对视片刻,都面露犹豫,许琛在一旁说:“既是要去缥缈阁,那定要大王请客才行,不然我们这般微薄俸禄,可是不敢应声的。”
夏翊清道:“那是自然,你同我一起出来,何时教你破费过?”
许琛略做示意,归平便同骁骑卫一起,半是胁迫地将曹随与屈应扬送上了马车。
缥缈阁内早已有人备好雅间,落座之后夏翊清率先说道:“平宁侯竟是这般不地道,缥缈阁既是白非慕的产业,你却偏生让我来请客,莫不是要同他一同诓我这顿饭钱?去年底我们在城外救助了不少灾民,这刚二月,今年的俸禄就已用去快一半了,你竟还要来打秋风。”
许琛笑笑:“我以前也不知这是非慕的产业,如今既知了,定然不敢再教你掏钱。非慕已说了,这顿饭算他的。”
屈应扬道:“原来许侯和白员外是故交,下官从未听他提过。”
许琛:“非慕就是这样的脾气,他是本分生意人,虽是那年在江宁府时有了些交情,也从来不依靠我和大王的名声在外仗势。”
曹随自进屋后便有些坐立不安,如今看准了时机,刚将手伸入袖中,却又听得夏翊清说:“非慕为人本分,而且喜好颇为风雅,他的葳蕤院确实是雅致,只可惜我不懂风情,玉器折扇、金银器物一概不喜欢。”
许琛附和道:“你府里那些物件可都是宫中赏下的,自是看不上葳蕤院里的陈设了。”
曹随和屈应扬对视一眼,都不再说话。
夏翊清看了看他们的神色,笑着说:“我同平宁侯自幼相交,说话便少了些顾忌,倒是教二位见笑了。”
曹随连忙赔笑道:“许侯说得是,大王府中自然是什么都不缺的。”
这顿饭吃得曹、屈二人颇为难受,平宁侯与寭王你来我往,将话题转了又转,看似毫无关系,却又隐隐有所暗指。曹随一壁心惊,一壁又觉得是自己多想,几番心绪起伏,连那佳肴都品不出味道来。
一顿饭毕,夏翊清却似乎意犹未尽,只说道:“我听闻厌次县有个地方颇有些趣味,想去看看,不知道二位官人能否拨冗再陪我半日?”
“全听大王差遣。”
第107章 一百〇七 震慑
出了缥缈阁,马车在骁骑卫的护送之下飞速前行,约行过半个时辰方才停下,许琛的声音自车外传来:“曹知州,屈县令,请下车来。”
此时许琛的声音已不似从前,带了几分寒意,直听得曹随和屈应扬后背起了冷汗。待看到马车停到破庙外时,二人的脸色更是白了几分。
许琛走到曹随身边,微一颔首,道:“骁骑卫都是常年沙场征战之人,不懂照顾人,赶路过来车驾颠簸,实在抱歉。”
曹随结巴着说:“许侯……哪里话,哪里话。下官……下官只是……下官没事。”
夏翊清缓步走来,说道:“二位官人,我们进去看看?”
屈应扬扯出一个难看无比的笑容,道:“这就是个破庙,没什么好看的。大王若想拜庙,城西有……”
“屈县令,”夏翊清打断道,“既已到了此地,看一下又何妨?还是说这庙中藏着什么不能见光的东西?”
曹随还欲做最后挣扎:“大王和许侯见谅,下官身体有些不适,可否放下官回去歇息一下?”
夏翊清含笑道:“这庙里有床榻桌椅,曹知州可随我进去稍作休息,我略读过几本医书,倒是可以替曹知州诊断一二。”
“不敢劳烦大王,下官……”曹随话未说完,只觉身后一阵压迫感,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骁骑卫站在了他身后。无路可退,便只好往前走去。
破庙之中四处漏风,每一间屋子里都挤着几十甚至上百人,许琛与夏翊清虽心中早有准备,但仍被眼前景象所震惊,一时心痛不已。归平已拿着成羽信物去请了郎中,又让褚契武从军中调来棉被棉衣,但这些灾民看上去依旧狼狈不堪。
破庙庭院中跪着近百名护卫,全部捆了手脚堵住了嘴,有些身上还带着伤。
许琛看向纪寒,问:“你们有受伤吗?”
纪寒回话:“没有,褚都统手下伤了几个,其余大多一见到我们就缴械了。”
许琛:“褚都统呢?”
纪寒:“他返回城里去确认情况了。”
许琛颔首,示意纪寒退到一旁。
夏翊清和许琛坐到了院内早已放好的两把椅上,并不急着说话,只盯着曹随和屈应扬看。沉默了约一刻钟后,夏翊清缓缓开口道:“既然二位官人还是不想说,便由吾来帮二位。安成,去帮屈县令减一件衣服。”
“得罪了。”安成立刻上前,将屈应扬身上的氅衣脱下。
夏翊清摸着手中的手炉,说:“天气寒冷,吾也不欲为难二位,这庙里灾民众多,安抚起来需要些时间,还烦请二位陪吾多等一等,待手下了解清楚情况,安抚好灾民后再回城去。二位官人作为地方父母官,该是与百姓同甘共苦才是。每隔一刻钟,给二位官人减一件衣衫,直到跟这庙里衣衫最少的一位百姓一样,才算得是感同身受,想来到那时,二位定能说出些感慨来。”
曹随和屈应扬都不作声。
夏翊清道:“既如此,就当做是默认了。安成看好时间,下一次该是曹知州了。”
安成躬身领命,挥手示意,立刻有人抬来一方刻钟。
到了时间,安成上前解下曹随的氅衣,曹随立刻抖了一下。
又过了一刻钟,安成走向屈应扬,只解开公服的两枚扣子,屈应扬就忍耐不住,跪地求饶:“大王饶命!下官知错!”
“脱!”夏翊清厉声道。立刻有骁骑卫上前按住屈应扬,安成手脚麻利地脱下了屈应扬身上的公服。
夏翊清看向曹随,道:“曹知州在地方上多年,果然是有些见识的,尚有一刻钟的时间,不如来算一算五万缗钱能做些什么。吾觉得应该够这庙里的灾民吃上三个月的饱饭了。从冬月下雪到如今,户部往河北路四个州拨钱四十余万缗,可为何这破庙之中还会有这样的场景?棣州受灾最重,曹知州出手就是五万缗,厌次县更是重灾之地,屈县令随随便便就将三万缗送出,倒还真是阔绰。”
曹随狡辩道:“下官为官多年,有些积蓄也是正常的,大王莫不是在暗示下官贪了赈灾款?”
许琛接过话来:“曹知州家底殷实,翻新个宅子都能花出十多万缗,这些赈灾款又算得了什么?”
夏翊清故意高声叹息:“只可惜怀勤太子薨得不是时候,扰了曹知州的宴请计划。”
曹随有些意外地看着夏翊清和许琛。
夏翊清招了招手,安成立刻上前脱下曹随的公服。
许琛将热茶推到夏翊清一侧,说道:“开宇元年天家着两府三衙共同拟定灾时防护调遣章程,后逐步添删修改,于开宇五年制成《天祸应急本册》,布诏全境,纳入官箴书册之中,分发至所有州府军县官衙,一旦达到天祸标准,各地官员循《本册》所列方式出动救灾,不必等京中统一调配。按照《本册》所列,凡雨雪灾害至屋塌伤亡时,应于地阔平坦之地建立庇护所,由本路转运使与就近军区协调调配物资,拨付地方使用。军中物资用于救灾需严格遵循标准,每顶军帐应容四人,最多不超六人。屈县令说灾民未满四千人,若全部按照规定收容,需军帐千顶,可上午屈县令说庇护所只用了四百顶军帐,这是为何?”
屈应扬垂首不言。
许琛则继续说道:“同样,《本册》中有列,灾后易发疫病,凡受伤、染病或体有不适之民,皆单独安置,于庇护所中设立病迁坊,军帐每两人一顶,不可多于四人。可上午我亲眼所见,病迁坊的帐篷中竟容纳了八人。这又是为何?”
屈应扬辩驳道:“那些只是……只是为节省军资。去岁南境一战花费颇多……”
“若说起这个,我倒真要与屈县令好好计算一番。”许琛已不打算留情面,直接说道,“凡病迁坊所用军帐等物资,不再回收,事后就地焚毁掩埋,并可据此向兵部请求补给。如今各地均有军作院,这等物资补给不必从京中调拨,只将所需钱款拨付当地军作院,用以制作补足军资。今日庇护所中共四百三十顶军帐全数挂上了病迁坊的标记,可庇护所中并无一名真正病患,待到灾后,这四百三十顶军帐你定是不会去焚毁,却依旧会向京中请款,这空额便是这样被你们套了出来。”
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屈应扬此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许琛端起茶盏,稍润了下唇,接着说道:“说完帐篷,再来说说旁的。赈灾救济亦有规定,每人每日十钱之资,升合之米。按官准,百升一石,庇护所若满四千人,每日该有四十石米。这些年来河北路米价最高时也未曾到五百文一石,便按五百文算,每日所需二十缗,厌次县庇护所是去年冬月十五建立,到今日不满三月,姑且算作九十日,纵使所有粮食全数以最高价自外地购入,花费为千八百缗,便暂按两千缗计。木炭十文一秤,以四人军帐算,每帐一日一秤,四千人九十日需九百缗。柴二十文一束,因炭足够,柴只需用作烧饭,是以十人一日一束足矣,四千人九十日需七百二十缗。米、炭、柴再加上每人每日十钱补贴,你厌次县一地所需花费不过万缗,这其中我已虚出近三成。请屈县令告诉我,你所说的六万余缗都花在了何处。”
说话间又过了一刻钟,安成上手要去脱屈应扬的中衣,屈应扬连连磕头道:“大王饶命!许侯饶命!我说!我都说!”
许琛与夏翊清交换过眼神,便起身带着屈应扬往一旁的屋子里走去。
待许琛一行人离开后,夏翊清对曹随说:“曹知州还要坚持吗?”
曹随依旧不说话,夏翊清只好直接点破:“上午我们喝茶的茶铺,七弯街上的集市,琴台路上的小贩,通贾街上的商铺,还有,城东升平坊的四间民房。从接旨出发到我们到达棣州这几日,知州你忙着粉饰太平,我们也并没有闲着。”
夏翊清站起身来说:“曹知州若是冷了,就穿上衣服罢,让你冻这一个多时辰,只是为了帮你回忆一下入仕之前的生活,特别是永业三十四年的冬天,当时被地方官员层层盘剥之后的赈灾粮是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是比这破庙里的灾民吃得更差还是更好?”
听到永业三十四年这个时间,曹随的脸色终于变了。
未几,许琛带着屈应扬走出房间,朝夏翊清微微点头。众人不再多说,上了马车便回城去了。待他们迈进城东升平坊的民宅中时,归平与褚契武已经将里面的人全数控住。只有岳磊站在院子里,正冲着褚契武喊叫,许琛见状快步上前,一脚踹向岳磊的膝窝,岳磊登时便跪在了褚契武面前。
岳磊吼道:“谁?谁敢踹我!知道我是谁吗?!知道我岳丈是谁吗?”
许琛走到岳磊身前,居高临下地看向他:“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褚契武连忙拱手行礼。
许琛拍了拍褚契武的手臂:“你忍得了我可忍不了,好歹也是主帅,脾气都哪去了?”
“少帅恕罪。”
许琛笑笑:“没怪你,今儿辛苦了。”
岳磊挣扎着又要起身,归平立刻上前踹出一脚,接着伸手锁住了他。
许琛:“方才我不在,归平没办法动手,不过现在可以了,岳统制可是想试试我贴身护卫的武功?”
岳磊扭着头冲归平喊道:“你放开我!你一个护卫凭什么打我!”
归平又用力掰过岳磊的手臂,直掰得他吃痛大叫。
许琛:“他是我的护卫,自然代我行事。你要有本事就挣脱开他,没本事就把嘴闭上!”
岳磊不依不饶:“我是军中统制!你凭什么抓我!”
许琛冷笑:“军中统制?呵!一个二十阶的小小武官,连横班要官都算不上,也敢在我面前叫嚣。归平,给我卸了他的胳膊。”
“你敢————啊!————”岳磊登时哀嚎起来。
许琛道:“褚都统,去将岳磊那帮子跟班全数拉来,我今儿便要正一正军中这风气。”
褚契武早有准备,只一挥手,立刻有人将一众兵士押来跪在地上。
许琛自平留手中接过软鞭,朗声道:“长羽军不论家世,一看武艺,二断谋略,三算战功,四量年资。褚都统骑射武艺俱佳,兵法谋略上乘,军功八转,于永业三十二年入军,至今已二十七年。无论哪一条,都合该让你们心服口服。”
跪着的几人依旧不服,更有那梗着脖子欲反驳的,不过尚未开口便被许琛一鞭抽在身上:“长羽军规,主将说话不许插嘴。”
“你算什么主将?!”那人嘟囔道。
许琛立刻又抽过去一鞭:“我是军监司衙都统制,是你主将的主将!”
岳磊喊道:“我岳丈是昭武侯!”
其他几人又接连喊叫起来,许琛只听得其中几人的叔伯舅父有爵位,竟无一人是承爵嫡子,却把那气势做得像自己有爵位一般。
许琛将那些人一一抽过鞭子,直抽得哀嚎连连,方才说道:“我再说一遍,长羽军不论家世。”
其中有人仍是不服,想细算许琛家世,却被旁人拦住,低声说:“他是得了武状元后才领兵打仗的。”
莫说是武状元,这些人若是能考得个武举人,也断不会还混在这种低阶武官之中,他们心中虽不悦,但总归还是明白,武选同样封卷遮名,许琛纵使是长主之子,也断不可能在武选的墨义兵法之中徇私,那武状元就是实打实的功名,做不得假。
然而岳磊却颇为狂傲,瞪着许琛道:“我岳丈不会放过你!”
“你岳丈是昭武开国县侯?”许琛冷笑一声,“我如今是平宁开国郡侯,倒想让你说一说,没有军功的县侯打算如何不放过我这军功九转的郡侯。”
“你……”岳磊怒目圆瞪,“你这是滥用私刑!”
褚契武在旁冷声道:“以下犯上、不听军令,合该军法处置。军中早有规定,一鞭刑替三军棍,你们所犯之事,合二十军棍以上,少帅并未滥用私刑。”
夏翊清在一旁冷眼看着,心想这些人今日是真的撞在了硬石头上。许琛自己有爵位差遣,考了武状元,又军功新立,无论怎么算都是比不过的。而他们敢同褚契武那般叫嚣挑衅,无非是仗着自己家有世家亲眷,可许琛背后是长公主和定远公,他们的亲眷再厉害,也大不过长公主去。无论军功和家世,许琛如今都已是无人能敌了。
岳磊此时竟又扯出了歪理来:“我是朝廷官员,你不能随意处置!”
许琛微笑着看向岳磊:“我没说要处置你,我只是刚陪着寭王和曹知州聊完天,顺便来看看你。”
岳磊勉强回过头去,看到曹随垂首站在门口,身旁还跟着两名骁骑卫,便知事情已然败露。
许琛道:“岳磊等人屡次违抗军令,干预政事,与地方官员勾结,贪墨钱财。由褚都统依军法处置,受过军法后夺名牒,销军籍,补税贡,交由吏部再审过错。”
对军中人来说,最大的惩罚便是夺牒销户。国朝对军户有优待,军籍犯错由军中处置,且军户不纳税,每年还有粮食布匹等补贴。若因犯错被销去军籍,便意味着要将从军这些年所减免的税贡尽数补齐,且受过军法后还要按照律法再次受罚。这些军官既是军户又是官籍,是以军中罚过,吏部再审,吏部审过再交刑部核准,若是有触犯刑法的,便再按律法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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