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多了。”夏翊清说,“你没养好之前我不会乱动,最近制了些祛疤的药膏,想着给你试试。”
许琛没再说话,让夏翊清借着上药的理由将自己身上的伤疤尽数摸过。上完药后,夏翊清帮许琛穿上软甲,问道:“有没有觉得好些?”
许琛点头:“确实轻松了些,腰见没那般吃力了。”
夏翊清搂过许琛的腰,低声说道:“太瘦了,我心疼。”
“这话从我回来你就说,要说到何时才算好?”
夏翊清:“说到你完全康复为止。”
这时又一只木鹞飞到二人身边,夏翊清无奈松开许琛,幽幽说:“下次我绝不将这劳什子带来了。”
许琛笑了笑,拿过那木鹞说:“这回是我的。”
许琛粗略看过,敛起笑容快速穿衣:“天家要见我。”
许琛飞快地离开了栩园。午后,自宫中直接启程前往北疆。
二月,未满六岁的兖国公搬入慈元殿,成为皇后养子。
三月,军作院第一批乌霜送到北疆。同时,两万骁骑卫全数换甲,新制黑甲只有二十斤,却坚硬更盛从前,黑甲腰间有软铁鞭,袖中有连发暗箭,背部还有固定乌霜的插槽。
四月,甘崇任户部尚书,同知枢密院事;冯墨儒为崇政殿大学士,同平章事。吏部尚书盛弥为紫宸殿大学士,同平章事。
这一日,夏翊清正在仁园里摆弄药草,即墨允飘然而至。
“明之今儿怎的亲自来了?”
“闲来无事,过来看看。”即墨允坐在廊下看向夏翊清。
夏翊清转过身来问:“天家怎么了?”
即墨允摇头:“无事。”
夏翊清又问:“北疆?”
“四境皆安。”
夏翊清走到即墨允身边,和他并排坐下:“请说。”
“元晞和元邈父子谋逆,沛王一支被平反,恢复了玉牒身份。”
“哦。”
即墨允侧头看向夏翊清:“四郎没什么想说的?”
夏翊清:“那是西楚的事情,跟我没关系。”
“那就说些有关系的。”即墨允道,“顺妃病重,就这几日了。”
夏翊清平静道,“那是宏王生母。”
即墨允轻叹一声,问道:“你还好吗?”
“我很好啊,明之这是何意?”
“我很久没见你笑过了。”
“是吗?”夏翊清垂首,不自主地捏住了腰间香囊。沉默片刻,他道:“明之,福宁殿内药味愈发浓重了。以代内人和杜院使的医术,不该这么快才是。代内人同我说过,我后来也悄悄探查过,三年总该是可以的。可如今刚刚过去一年……”
即墨允道:“代内人会尽力的。”
“明之,”夏翊清顿了顿,“我有些害怕。我从未想过天家会有倒下的那一日。”
“四郎……”
这是即墨允第一次从夏翊清口中听到害怕,竟教他不知该如何接话。夏翊清却飞快整理好心绪,掩藏起那一瞬的慌神,又恢复了平静,道:“总归还有代内人在。”
即墨允知趣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扎鲁新立世子,草原深处的乌珠部、诃羯部等小部落这些年也渐渐壮大了起来,平宁侯……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话一出口即墨允便知自己失言。一边是血缘父子,一边是亲密伙伴,夏翊清刚从即将失去父亲的慌乱中调整出来,自己这一番话又将他推到了另外一边。
他想补救一句,却听夏翊清说:“我知道,前几日收到信了,天家也跟我说了。”
即墨允耸了耸鼻子,道:“四郎若无事,可以去晟王府坐坐。”
“自从知白受伤后,世叔就开始忙那些新制的兵器图纸,伯父则帮着处理成羽的事务,我去了他们还要费心陪我,我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夏翊清继续道,“何况我也不过偷得两三日清闲,过几日就又要忙起来了。”
即墨允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不再说话。夏翊清说得对,许箐这次是真的发了狠,辰铸被他源源不断的想法折磨得叫苦不迭。想法多是好的,可许箐的想法太多了,他一向不是急功近利之人,这一年来却明显地有些着急。
按照夏翊清的叮嘱,即墨允并没有把天家身体不好的事情告诉许箐。这段时间除了朝会不再固定时间外,并无明显变化。处于权力中心的两府宰执都未曾感到异样。按道理许箐更不该知道才是。
然而即墨允忘了,一切所谓的道理,到了许箐那里便都是废话。从永嘉公主择定婚期后,许箐就知道了,那个他曾经帮助过、扶持过的皇帝,那个曾经对他十分宽容,后来又对他痛下杀手的夏祌,马上要走到生命尽头了。
一代帝王垂垂老去并不可悲,可悲的是这帝王呕心沥血半生,最后却亲手扼杀了自己唯一有能力又血统纯正的继承人————长子夏衍清。
当年太子一事无人劝阻,又加上天家刚愎自用,才闹至那般境地。然宥王毕竟是他悉心栽培二十年的皇子,待冷静下来,天家心中自然是有悔的。他本想借着长孙出世的机会将宥王重新叫回京中,却未曾想宥王只恭敬地将自己儿子送入京中,只字未提回京之事。若是宥王肯服软,写一道请罪奏疏,细陈昔年错处,乞求回京侍奉,天家定然顺势应允,在京中待着,总有能缓和父子关系的机会。可宥王宁可骨肉分离,也不愿回京。即使天家已明旨称他可每年回京探望皇孙,他却依旧托称“经州路远,车马仪仗入京颇为劳民伤财”,回绝了这旨意。这便让天家心寒,转而看顾起六皇子。谁料六皇子早薨,这对天家来说又是致命的打击。
许箐太过了解夏祌,这接连的打击定然让他心中不好受,已过不惑之年,身边唯有一个狠戾乖张首鼠两端的宏王,和一个颇有才干却血统不正的寭王,几番斟酌,他定然会召回宥王才是。然而他不召回皇子,却先嫁公主,又让寭王入两府,接连进封公主和皇子,这一道道旨意,明面上是皇家喜事,可许箐却从中看出了夏祌已在安排后事。国朝女子以二十为界,过二十不嫁是为失德,永嘉公主出降时十八岁,众人只道是年龄已至,却忘记了公主不仅要守国丧,还要依着俗礼守父丧。若是永嘉再不出降,一旦夏祌驾崩,守孝三年,便要过了二十了。永嘉公主一向最得宠爱,若是夏祌身体无恙,择定驸马后定然将她留到二十,再亲自选定公主宅一应事宜,断然不会只月余便让她出降。他这般仓促将永嘉送出宫,必然有问题。
北疆,帅帐内。
平留帮许琛卸下甲:“年前郎君刚刚好些,如今被黑甲一压,感觉又要瘦回去了。”
“啰嗦!”许琛活动了一下自己有些僵硬的肩膀,问道,“今儿这是第几次了?”
平留回话:“这周的第四次了,这个玄狼部到底从哪里出来的?北疆这些年往来通商,被我们同化了不少,怎的还会有这么凶残的部落。”
“天性如此。”许琛道,“关外的风养不出温和的人。前些年收归的那些部落,大多还是靠近我们边境的,而且也并没有这般凶猛。草原地广,通商也不可能通到所有部落。玄狼部该是从草原深处靠近极北之地的,之前那场大雪将他们逼了出来。”
平留没再接话,只是问:“这会儿没事,郎君要不歇一歇?今儿起得太早了。”
“不了,我去找父亲,你去通知观音,教她晚些再来。”许琛想了想,又问道,“他给的药还有多少?”
平留:“还剩下三颗,郎君最近吃得太勤了些,大王之前说过……”
“我知道。”许琛笑着戳了一下平留的头,“越来越啰嗦!纪寒怎么忍得了你!”
许琛也不等平留说什么,转身就往帅帐走去,一直到傍晚时分才回来。
孙翥早已等在帐中,诊脉之后道:“我去年就说过,半年时间能让你走回临越已是极限。如今断骨虽好,但伤了的肺腑经脉比断骨要难养得多。寭王的药固然有用,可勉强提气等于寅吃卯粮。”
许琛轻叹一声:“我自然明白。只是如今这种情况下,我若倒下,北疆就剩父亲一人。一边是札达兰虎视眈眈,一边是玄狼部的侵扰,还有其他小部落……”
“没有你的时候舅舅就扛不住了吗?”孙翥打断许琛道,“这二十五万长羽军是摆设?还是纸糊的?表哥,不是所有事情都要你亲自去的。”
许琛苦笑一下,道:“我听你的便是了。”
孙翥取出药瓶递给许琛:“寭王的药太过凶猛,不要再用了,你如今不能再用那般猛药了,这个温和些。”
许琛接过来道了谢,孙翥不再多说,转身便走出了营帐。许琛无奈想道:若是哪日天塌下来,自己这个表妹怕也只会轻轻皱下眉,做不出更多的反应了。
转眼便是八月,一道圣旨传到北疆,许家父子接旨后,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回京城。
福宁殿内,天家靠在软榻之上,精神尚可,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定远公和许琛行礼后便立侍在侧。
寒暄几番,天家便命陈福传达旨意,两府已然拟定,许琛进平宁开国侯,许箬特进远国公。二人谢恩后,天家单独将远国公留下。
天家缓过片刻,终于露出了疲态:“叔亭,我没多长时间了。”
远国公刚要开口,就被天家打断:“不必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我的身体如何,我最清楚。此番叫你回来,是想跟你交个底。”
天家拉过远国公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旁,道:“这些年我是疑过你,但也真的依靠着你。仲渊四境安稳有多少你的功劳,我心中再清楚不过。我虽安排好了身后事,但终究不能面面俱到。即墨允毕竟与言清走得近,有些事情我也不敢全然信他。事到如今,我只能信你了,我们这三十余年的情谊,远非旁人能及。”
远国公此时心中万分凄然,只轻轻颔首。
天家自榻桌下取出一道圣旨,递与远国公,道:“皇权绝不能落到有他国血脉之人手中,日后若是有人要威胁皇权,你就拿着这道圣旨……清君侧。”
远国公恭敬地接过圣旨。
“还有,”天家继续说,“这次你们在草原半年,知白做得不错。这孩子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身世……以后可能会被有心人利用,还是尽量让他远离草原。我不是不信他,我是怕我不在了,他的身世会连累你。”
“臣明白。”
天家轻叹道:“阿箬……你可还记得壬午之乱吗?”
远国公周身一紧,他有二十多年没听到天家如此称呼了。
“我知道你没忘。”天家缓缓道,“你带着一万骁骑卫千里奔袭自北疆回到京城,清扫了五万准备谋反的直隶六旅,让景兕跪在了我面前。我希望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定要记住当年对着景兕和文武百官说的话。”
远国公轻轻颔首。那时先帝第九子景兕伙同直隶六旅起兵逼宫,想要夺权篡位,天家手中只有拱圣十二营三万人,情势危机。彼时还只是定远开国县侯的许箬千里驰援,解了京城困局,亲至福宁殿迎出天家,将谋反的景兕捆了押至天家面前,而后说道:“长羽军只奉天家诏令,今日凡未见天家诏令擅自出动之将官皆为叛国。依军法,叛国者就地斩杀。”
那一日,直隶六旅中凡有权核对兵符诏令之将官尽数被杀。终究是他替天家担下了这近百条人命,而后直隶六旅整编为直隶四旅,改为护卫外皇城,且将京畿路军牵至城外,与拱圣十二营成内外合围之势,便是防着这直隶四旅与外军勾结再度逼宫。
天家笑着说:“不说这些了,你赶路定然辛苦,带着知白回去歇歇。知白又清瘦了,你别太苦了他,以后这四境是要交给他来守着的。”
“是。”远国公起身,犹豫片刻,低声道:“主上保重。”
天家摆摆手,没再说话。
远国公迈出福宁殿,心中悲恸不已。许琛见他身形微晃,立刻上前扶住:“父亲。”
“无妨。”远国公稳住心神,“我们回家。”
“是。”
开宇二十三年八月二十四庚午,帝崩,年四十三。
在外人看来,天家是猝然崩逝的,他在八月二十那日还正常在朝会上听政,驾崩前一日的千秋节圣朝上也并未表现出衰败之象。天家并未明立太子,但稍加了解陈年旧事之人都知道寭王不可能承继大统,是以,许多人都动了心思,暗暗站在了宏王身后。
然而帝崩之后,两府宰执依着旧例入福宁殿取出锦盒,竟见其中早已封好遗诏————
「朕蒙先帝之遗休,荷国大统。然修短有定期,死生有冥数,无所逃也。朕嗣守大业,惟付托之重,夙夜祇惧。赖天之休,方内义安,四海富康。然自不惑以来,积勤爽豫,虽药石累加,亦至大渐。皇子兖国公徖清,聪知明睿,夙彰孝爱,可于柩前即皇帝位。皇子寭王翊清,温文日就,睿智夙成,命平章军国重事,辅佐嗣君。宜尊皇后为皇太后,端贵妃柴氏为皇太妃,军国事权兼取皇太后及寭王翊清处分,必能祇荷庆灵。诸军赏给,取嗣君处分。丧服以日易月,山陵制度务从俭约。在外群臣止于本处举哀,不得擅离治所。成服三日而除,应沿边州镇皆以金革从事,不用举哀。皇子宏王卓清,事亲以孝,颇慰朕心,当衰绖三年,奉迎发引,守朕山陵,以全其孝。呜呼,死生之理,圣哲所同。尚赖股肱近臣,中外百辟,协辅王室。咨尔臣民,咸体朕意。」
首相冯墨儒及次相盛弥核过遗诏,便率两府重臣入内,皇后说道:“天家崩逝,嗣君尚幼,幸得寭王及诸卿协辅,现请召百官列班崇庆殿,冯相公宣制发哀,保嗣君继位。”
众臣躬身。
皇后接着说道:“国朝久未治丧,仪典诸事稀疏,礼部可循旧礼,依敬宗故事处置,治丧皇仪殿。嗣君年幼,告哀之事缓行,留中两府,待除服后再议。老身奉命垂帘,必当尽心,然庶务繁杂,嗣君尚幼,必然不足。寭王平章军国重事,当以他为首。”
而后不再多言,众人行至崇庆殿,于大殿之上宣告遗诏,跪地拜礼,改称皇帝陛下及皇太后殿下。
行礼后,众臣退班换服,夏翊清自崇庆殿后方侧门出,顿觉疲累不堪,扶着门框缓神。安成侍在一旁,连忙扶住。
“去请戚烨和吕斌来。”夏翊清吩咐道。
“主子还是先……”安成终究没有说完,躬身道,“臣这就去。”
未几,戚烨与吕斌赶来,夏翊清已神色如常,于门侧站立,道:“先帝当年选中二位领拱圣十二营,定是有所思量。如今先帝已去,吾与平宁侯交好,二位心中定有所虑。”
“臣不敢。”戚烨躬身道。
夏翊清摆手:“吾只当戚都统哀思过度说了胡话,吾只是亲王,戚都统不该对吾称臣。”
戚烨立时准备跪地,被夏翊清拦住,道:“国朝久无辅政亲王,想来也并非你一人有此想法,此事稍后吾会与两府交代清楚。此时叫二位前来,是为了给你们安心。向来天家亲卫最为重要,如今天家年幼,外周敌意环伺,保护天家便是你们的职责。吾所做一切,皆为辅佐天家,不为搬弄权谋。吾与任何人交好皆为私事,拱圣十二营由谁统领则是国事。如此,你们可放心了?”
自帝崩之后,拱圣十二营中便有了些声音,寭王以皇子身份辅政,便是实际掌权之人,若他有意揽权,做那挟天子之事,定然要将天家身边护卫换过一轮,恰好他又与平宁侯颇有私交,平宁侯如今屡立战功,教他领了拱圣十二营也无人敢置喙。吕斌自然心中也有这番思量,但未料到寭王如此坦诚,这样反倒让吕斌觉得自己有些小人之心了,不由得更恭敬回话:“下官遵旨。”
“四万直隶营不得出任何差错,尤其在先帝丧期之内,千万护好宫禁。”
吕斌和戚烨都躬身道:“大王请放心。”
“我身边只有安成一名内侍,你们只需记得他便好。”夏翊清摆手,“去忙罢。”
二人行礼离开。
即墨允从角落里走出来,到夏翊清身边扶住他,轻声说道:“今儿刚第一日。”
夏翊清颔首:“放心,我倒不下。”
即墨允自袖中取出香囊递给夏翊清,说:“这些日子人多眼杂,知白不能时时陪在你身边,他托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夏翊清接过香囊,没有说话。
即墨允道:“四郎节哀。”
“明之,”夏翊清抬起头来看着即墨允,“我知道先帝一崩,你与此处的牵绊又少了一分,但你可否再陪我些时日?起码……别在这时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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