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安望着他师父恍惚的神情,眼睛皆是笑意道:“行军的生活枯燥艰难,但是我将师父的模样给刻了下来,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看,便觉得我与师父不曾分开过。”
林倾白注视着那些小木人,眸底亮闪闪的,却望不清是烛火的闪光,还是眼底的水光。
虽是一些小玩意,但是林倾白却反复的抚摸着每一个小人。
忽然他抚摸的手指一顿,在一个小木人背后看见了几滴溅落的红色。
那几滴深红虽是被漆料给覆盖住了,可是林倾白还是敏感的察觉到那是血迹,喷射而出的血迹。
林倾白问郗安:“这是谁的血?”
郗安凑近了看看,笑着说:“不小心被刻刀划破了手。”
林倾白的目光一动不动的望着他,眼睛里渐渐泛上了红:“刻刀割破手指的血不会喷射成如此,你是在欺我没上过战场,不懂这些......”
郗安便在这个目光中一点点的收回了笑意,沉着声音说了实话:“师父,你知道潜州的齐太守吗?”
林倾白虽是一直在京城,但是对潜州的战局格外的上心,自然是知道的。
他侧过脸没有说话。
郗安继续道:“潜州齐太守多年来一直暗中和赤熯族交易,对赤熯族的进攻表抗内纵,以至于多年来潜州一直备受赤熯欺压,当时我察觉有异,摸查许久才查到齐太守身上,而齐太守却提前收到了信,想要带兵叛逃赤熯,只是他们若是想要投诚赤熯,赤熯王开出的条件就是带上我的头颅。”
林倾白的瞳孔猛然缩紧,望向了郗安。
郗安却神色依旧,继续道:“那日我正在刻这个木人,刻着刻着就睡着了,刺客伪装成了军营里的侍卫,趁着四周夜色无人走进了我的营帐,用刀想要割下我的头。”
林倾白皱紧了眉头,心脏都跟着提了起来:“然后呢?”
“那个刺客是个蠢货,割偏了,然后被我杀了。”郗安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轻松,指尖还在
摆弄小木人,像是所经历的事情小到不足以让他再多说上几句。
林倾白却是挂心了,他抬起手,指尖落在了郗安的脖颈处问:“伤在何处?”
“师父。”
“让我看一看。”
“不过是小伤,没什么好看的。”
林倾白便不再多语,只是执拗的望着郗安。
郗安拗不过林倾白,只得无奈的抬手解开了衣服的上领,露出了脖颈。
林倾白凑近了些,看见郗安锁骨上方果真有一道刀痕。
那道刀痕很深,留下了一道刀疤,虽然不至于割破命脉,但是也真的是只差了那么一点点。
这些还都是看的见的地方,至于其他林倾白都不敢想在郗安的身上还有多少的伤痕。
每一道伤痕只要是在砍的差一点点,就足以要了郗安的命。
虽是在这场战役中郗安能够保住命,就已经很难得了,可是林倾白却忍不住的去想,他的小徒弟走出去的时候皆是光鲜,而回来时却是满身伤痕。
林倾白的指尖抚在郗安的肩头,渐渐的缩紧,他低下头,咬着牙齿,竭力的克制着眼眶的酸涩。
今日他已经克制了很多次。
如今已经夜深,他不想在郗安面前失态。
谁知郗安这个孩子一向没存什么好心思,他望着林倾白咬紧下唇,眼角泛红的忍耐模样,眸色暗了暗。
忽然他凑近了些,对林倾白说:“师父,我身上还有很多的伤,你要看吗?”
林倾白便是当了真。
他眼睛一眨眼泪就坠了下来,却顾不得这些了,声音低哑的问:“都伤在哪里?给我看看。”
说着林倾白的手扒上了郗安的衣领,却被郗安一把给按住了手腕:“师父,我逗你的,我没什么伤。”
林倾白一愣,忽然推了一把郗安的肩膀,说:“你给我出去!”
郗安一把抓着林倾白的手不放,将掌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哄着林倾白说:“师父,我只是太久没见到你了,想要你心疼我。”
林倾白一看郗安这番的认错,哪里还有半分计较的心思。
郗安这个模样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惹了师父生气后,再跟个小无赖一样粘着林倾白,打也打不了,斥也斥不走,跟个牛皮糖一样,非要贴到林倾白不生气了为止。
这番一闹,二人多年未见的那点生疏是彻底的烟消云散了。
林倾白坐在那里,半响不言语,只是眼睛依旧泛着红,睫毛上还带着泪珠,似在跟谁赌气一般。
郗安就这样歪着头望着他,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
林倾白被他看的脸颊发热,他怕是自己若是再不说话,这个孩子能把他脸上都看出一朵花,于是他随口就寻了一个话题问道:“那后来齐太守是怎么死的?”
当时林倾白在战报里得知齐太守东窗事发后身死,只知道齐太守是死在了投靠赤熯族的半路上,里面对于齐太守是怎么死的并无详细的记录,就连皇上也不知道是何人将他杀害。
一提到这些郗安的目光果然冷下许多,他嘴角依旧带笑说:“他既想要割我的脑袋,那我自然也要割了他的脑袋。”
林倾白闻言垂下了眼睛,没有说话了。
郗安看了看林倾白,轻声问道:“师父是觉得我过分了吗?”
“不过分,你是个将军,待民该宽容为怀,待佞该干脆果决,你做的很好。”林倾白放下茶盏,道:“倒是齐太守,好好的百姓官不当,非要去联合赤熯族叛乱,这种乱臣贼子,其心当诛,死不足惜。”
林倾白夸奖了郗安,若是以往郗安应该很高兴才是。
可是这次郗安却沉默了,他的脸在烛火之下显得忽明忽灭,眉
眼沉沉似在思考,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师父,是不是只要叛乱就是其心当诛,死不足惜?”
林倾白道:“自然是如此。”
郗安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定定的望着林倾白继续道:“师父,那齐太守实则有一独子,早年间到军营里当兵,却无缘无故的身亡,有人传言是军营的参将不喜齐太守,将他的儿子折磨致死,但由于那参将是皇室远亲,齐太守多次申诉无门,于是便对当朝憎恶不满,这才联合了赤熯族叛乱,即便是如此,师父也觉得齐太守死不足惜吗?”
林倾白倒是第一次听这件事情,他垂下眼思索了片刻,转而摇了摇头说:“若是齐太守真的有如此冤屈,当层层上诉,自然会有伸张正义的一日,即便是他真的恨之入骨想要报复,可百姓无辜,他欠下的那些生死债,又有何人来讨还?纵然他身负仇恨,这也并不不能作为他通敌叛乱的借口。”
“.......那若当初是师父得知了齐太守叛乱之事另有他因,你会杀死他吗?”
林倾白这次回答的很坚决:“会。”
郗安似没有猜到林倾白的回答,他愣了愣,黑漆漆的眼睛映着晃动的烛火,半响他低声道:“我以为师父仁慈,会念在他家室凄惨,放他一马.......”
“仁慈只针对可以原谅的人,他不可原谅。”
郗安眼睛定定的望着林倾白,半响他垂下头,脸色埋在昏暗中再也看不清了,只能听见他轻笑了一声说:“师父说的对,他不可原谅.......”
那日郗安和林倾白又聊了许多,从漠山之巅的云花一直聊到了宫城里新开的桑果,直到子时,林倾白手撑着头打起了哈欠,郗安才从林倾白的卧房里走了出来。
夜色黑沉,整个王府早就陷入了一片寂静。
忽然空中快速的掠过一只飞鸟,残下了一道黑影,郗安猛地顿住了脚步,站在原地。
不一会那只飞鸟在空中飞速的盘旋了几圈,稳稳的落在了郗安的肩头。
那是一只鹘鹰,通体纯白色,却体型较大,长相凶猛,爪子尖利,寻常之人压根近不了身。
郗安抬起手抓住了鹘鹰的脖颈,动作算不上轻柔,而鹘鹰却连半点反抗都没有,温顺的如同一只家雀。
郗安从它的羽毛间摸了两下,抽出了一张纸条,两指展开。
纸条上只有两个字“平权”。
望纸条上的字,郗安的眸色阴沉,忽的冷笑了一声,将纸条狠狠的捏着手中,转眼的碎成了纸屑。
郗安刚回到京城的第二日,京城便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在京城东郊有一个巷子村,里面住着的大多都是难民,时常有难民偷窃附近农户的粮食金钱。
难民作乱也是常有,可是最近两日,那些难民胆大包天,居然趁着夜黑风高偷到了东郊里的一个火药库里。
满满一个火药库里的火药,整整四十担的火药,全部在一晚上被洗劫一空。
第二日辰时,换班的侍卫看见空空如也火药库,顿时兵荒马乱,领班的首领更是直接晕了过去。
皇上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将那晚所有值守的侍卫都关入了大牢,剩下问题就是追查这些火药的下落。
但是很显然,这次和平时难民的小打小闹不同,这是难民可以摸透火药库的侍卫布防和轮换时间,并且可以在短短的两个时辰内,将仓库里的火药神不知鬼不觉的转移,那就说明这些人并不仅仅是难民那么简单,背后定是有组织有预谋的一次作案。
大批量的火药一丢失,整个京城都陷在了不可控的危难中。
发完了怒,皇上坐在龙椅上,沉思了几秒,说道:“越将军在京城领兵已久,负责调查这次火药丢失事件,东营的大部
分军人都在演练分不开身,便命越将军可调动云北军,诸位看如何?”
而其他的大臣们是纷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目光望向了站在队伍前郗安的身影。
皇上沉着声音问:“可有人对朕的决定有异议?”
如今皇上正在气头上,又有谁人敢说一个字,朝中顿时又安顿了下来,无一人再说话。
这件事就算这么定了下来。
下午,郗安去军营中,林倾白在书房里看朝中的兵力布防图。
红月进来通传了一声说:“王爷,刘尚书到。”
林倾白点了点头。
不多时刘尚书就走了进来,他走到了案几前,对林倾白行了一个礼。
林倾白却未将目光从布防图上挪开了眼,只是对刘尚书说:“刘尚书不必多礼,坐。”
刘尚书坐在了林倾白对面,目光也随着林倾白望向了布防图,半响叹了一口气道:“王爷,今日陛下命越辉前去查案,以您来看是所谓何意?”
闻言林倾白这才将目光从布防图上缓缓收了回来,坐定在了位置上,淡声道:“安儿用了四年平了叛乱,而如今归朝却不过四日,皇兄就在朝堂上明升暗降,不过是要分走安儿的兵力罢了。”
刘尚书垂下眼眸,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云北军是郗安从潜州带回来的军队,里面的每一个将士都身经百战,一人可以抵寻常士兵三人兵力,且直接听命与郗安。
自从郗将军归朝后,皇上在百姓面前下旨给郗安奖赏,给了郗安封号,并将南营给了郗安掌管,众人皆赞皇上重用贤才。
而今日皇上认命越辉查案,将云北军兵力五千人给越辉,便是在瓜分郗安手中的兵力。
皇上的心思明眼人都懂,郗安立了战功,但在军队中威望太高,在百姓心中民声太响。
皇上决不允许郗安功高盖主,只有将郗安手中的兵权分给越辉,这样才能再次形成双足鼎立之态。
“那以王爷所见,这事要如何?”刘尚书问道。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林倾白翻了一页布防图,淡声道:“便先如此吧。”
“可是越将军那边怕是对王爷和郗将军不利啊。”刘尚书恳言道:“楚将军在的时候便与王爷不和,越辉无父无母又一直跟着他长大,感情笃深,如今郗将军风光归朝,京中又有一小部分在传郗将军是抵了楚将军的战功,越将军怕是记恨在心啊......”
刘尚书说道这里便不再说了,只是适时的望着林倾白。
林倾白捏着图纸的手紧了紧,过了会说道:“你说的有理,将方承派过去吧。”
要说火药丢失这件事也奇怪的很,越辉带兵查了一段时间,最后在东郊的一个野山山洞里发现了大量的火药。
那些火药全部堆放在那里,早就被山洞里的积雪给浸湿,不能使用。
皇上在朝堂上说让越辉继续追查真凶。
但是在众人的心里早就给这个案件定了性。
无非是难民对朝廷不满,想要寻衅滋事,既然火药也找到了,难民也闹不出什么大动作,余下的废弃火药皇上便交给越辉去处理,这事就算罢了。
虽然没有抓到罪魁祸首,但是能够原封不动的找到火药,无疑是解掉了悬在每个人脖子上的一把刀。
皇上心情大悦,也恰逢要到太上皇六十大寿,皇上便决定在除夕当日举行宫宴,宴请群臣一起在宫中为太上皇恭贺寿诞。
太上皇爱热闹,这次礼部安排的热闹,一大清早的所有王公大臣到宫中为太上皇贺寿,午膳用过后宫中就开始举行击鞠赛。
如今林倾白和郗安都是朝中重臣,又有文臣武臣之分,不能像以往一样
一同入宫。
林倾白作为太上皇的儿子,要早些进宫去为父皇贺寿。
太上皇今年虽是六十,但是眉宇之间却看不出去半分年迈,穿着一身深红皇袍,头发花白,反倒是颇有几分平易近人的书雅之气,坐在主座上笑着接受着每个孩子的贺词。
当年太上皇因为皇后逝世而悲痛欲绝,无心朝政,传位与当今皇上。
之后他便一人住在皇家园林,不问朝政,甚至鲜少有人能见到他,只有在重大日子才露面。
太上皇喜爱皇后,自然也更加偏宠皇后所生的两个孩子。
甚至在众臣祝寿之时,让皇上和林倾白也都坐在了台阶两侧的上座,众王公大臣皆站于台阶之下。
在众臣贺寿之后,太上皇也不知是从何来了心思,问了林倾白一句:“小十,我听说你教了一个徒弟,很是出彩,在潜州战场上立了大功,今日可来了?”
林倾白淡笑着点了点头道:“回父皇,来了。”
“好,让我看看是那位豪杰。”
郗安便站了出来,单膝跪在了大殿中间,垂眸拱手行礼道:“臣郗安,叩见太上皇。”
太上皇目光在郗安身上打量了片刻,说:“抬起头来。”
郗安依言抬起头。
如今太上皇虽是很少出现在朝堂中,但是早年间他在当皇上之时也是果断心狠之人,朝中许多官员对他十分畏惧。
而郗安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双厉眼毫不遮掩的望向了上座,反倒是将太上皇看的眯了眯眼。
他与郗安对视了片刻,站在朝堂上的大臣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林倾白也感觉气氛有些不妥,他在一旁说道:“父皇,郗安年少之时就跟着我,心思纯良,很不错。”
太上皇这才收回了目光,点了点头,从嗓子里恩了一声说:“我瞧着这孩子也不错,剑眉星眸,气势凌厉,在战场上定也是威震八方,小十要说你也是为我们阜朝培养了一员大将啊。”
林倾白这才松了一口气,行礼道:“父皇过奖了。”
到了午时众人用完午膳,就一并到了击鞠场。
击鞠比赛相对于上午要自由很多,大臣可以携带家眷观赛。
赛场之上到处都是穿着艳色彩裙的妙龄女子,倒也使往日以来死气沉沉的宫中多了几分生气。
今天下午越辉带领的东大营,和郗安带领的北大营对战,更是今天下午比赛的看点所在。
朝中谁人不知如今郗安和越辉二人年纪相仿,阵营相对,平分朝中兵权,犹如针尖对麦芒。
朝臣甚至都在私下下了赌注,今日的击鞠之赛究竟谁能夺魁。
林倾白倒是一向不喜凑热闹,今日的阳光不错,照在身上暖洋洋,场上的选手穿着单衣,有的甚至挽起了衣袖。
但毕竟是冬日,林倾白畏寒,肩头之上依旧是披着大氅,怀中抱着金丝暖炉,他便遥遥的坐着,望着台下正在备战的选手。
击鞠场很大,观台是以阶梯座位,依照官职大小和爵位排座,林倾白自然是坐在仅次于皇上和太上皇的台阶之下,视野很好,可以将整个击鞠场都俯视入眼。
台下有两个颜色的队伍,越辉带着队伍穿着深红衣,郗安带领的队伍穿着黑衣。
两个队伍正在检查马匹和球杆,做最后的准备工作。
这时忽然有个丫鬟走到了林倾白身前,弓下了身子对林倾白说了一句:“云王爷,明太妃请你过去一叙。”
林倾白转过头,看见坐在了上阶不远处的明太妃。
明太妃也望着他点了点头,林倾白便在下人的搀扶下站起身,走到了明太妃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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