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都上来了我怎么可能会后悔。”赤司就像是理所应当一般地回答。
好吧……你不后悔,可是我稍稍后悔了。降旗在心里默默地想道。
他当然不会说出来,但是他实在是不擅长应付这种根本是为幼童服务的场合,偏偏这个提议还是他说出口的,现在简直是骑虎难下。
没人能替他作证,他只是在看到一对恋人手牵手欢快地往那儿去以后开玩笑地说了“赤司君,我们要不要也去玩一下旋转木马”。
事实上那时他们离这个项目还有挺远的距离,他也不认为他们真的会去,但他意想不到赤司几乎是没有任何考虑时间地就同意了。
“可以啊。”这样说着的赤发少年看上去甚至是饶有兴致地先行迈步走去。
是认真的吗……降旗无语地跟上步伐,他自从国小毕业以后就再也没有正眼瞧过那个总是有小孩子的欢声笑语传出来的巨大机器了。虽然游乐园真的是理想的约会场合,可在他预想中大抵逃不过鬼屋、过山车这样的刺激项目才能促使感情加分,没想到最后竟然要用八点档都已经不稀罕用的幼稚木马来开场。
坐立难安,是应该这么形容吗?他不太确定,他能确定的是当在围栏外的人们把目光投递过来时他浑身更加不自在了。
也许以后苦手的东西里还有加上这一件,降旗叹气地想,他偷偷抬眼看看赤司,果然是如常、甚至带着惬意的脸色,以后对赤司的敬佩之情大概也要多加一个层面。
没想到赤司也转过眼神来,两个人在极尽的距离下对视,降旗稍微收敛了呼吸,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平复快起来的心跳了。
这时旋转的机器终于停了下来,降旗如获大赦般松了口气,他弯着腰站起身,这样一来距离长了,气氛没了,眼神交流里引发的电力似乎也结束了,他不是不喜欢这样安静的对视,无论何时这样的蛊惑都能让他动心并立刻深陷其中,但在人流密集的公众场合突然的全身酥麻显然不是什么太好的事。
这样想着他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马车,身后侧方的声音阻止了他的下一步行动。
“比想象中的有趣呢,光树,再来一次如何?”
“……”有,趣,在,哪,里?!
降旗回过头,难得用俯视的角度看向赤司,他在对方的眼里找到了戏谑的笑意,然后便能肯定对方是看出了他的苦恼并以此做消遣。
但那是十分愉快的光芒,能看到这样的场景,降旗想自己就是再奉陪一百次这个玩意也没有问题。
于是他说:“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要再排一次队……”
赤司征十郎能展现许多不同的面,压迫性的、高傲疏离的、温柔的、细致到有点烦人的,无论哪一面降旗都喜爱的不得了,也都是十分彻底地无法拒绝。
他们把见鬼的旋转木马总共坐了五次,赤司终于放过他时降旗已经要怀疑也许这比小时候来坐过的总次数都要多了。
正是日上三竿的时候,两个人都不觉得饿,降旗左右看看以后跑去买了个棉花糖回来。
粉红的球状糖被递到赤司面前,降旗还摇晃了它两下:“试试看。”
他知道赤司对甜腻腻的东西没什么兴趣,但也知道在这种场合跟气氛下赤司不会拒绝他。
降旗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个自觉,但他就是以笃定而愉快的心态看着赤司有点无奈地吃了一口。
“好吃嘛?”
“还可以。”
“那再来一点?”
“光树,我突然想再坐一次刚才那个。”
“……饶了我吧。”
像小孩子一样幼稚又像成熟的大人一样互相妥协,如果这样就能维持着最和谐的平衡关系,那就是最好不过了。
降旗抬起头,一边把嘴边黏着的棉花糖也塞进嘴里,一边不在意眼睛刺痛得直视太阳。
他突然有些茫然,想不起自己怎么会突然身处游乐园。
他们怎么来到这里?之前有约好来这里吗?
这是哪一个游乐园?
现在又是什么时候?
恍然大悟伴随着意识的模糊褪去,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主动从他手里接过棉花糖的赤司。
表情模糊的赤司。
降旗睁开眼,荧光的时钟清楚地显示着现在正是凌晨三时。
他还能哼出刚才在旋转木马上听到的儿歌。
河原的伤不算太严重,横冲出来的车急急的躲让还是起了作用,最后给他带去的是一些韧带损伤和骨折,也幸好在车辆繁多的地段那时随后而来的车没有再造成什么伤害。
在救护车赶到之前河原甚至都一直保持着清醒,他动不了手臂,只能摊开手掌,上面是降旗害怕丢掉的宝贝,又对神色仓皇空洞的好友说:“别那个表情,这倒霉事你没撞到就好。”
明明出事的不是降旗,反而被安慰了。
降旗不知道那时候自己都做了什么反应,他在深夜的此刻才疑惑起来,他害得好友受伤住院,可他却梦见和喜欢的人在游乐园里尽情地游玩,为什么会这么自私又冷血,为什么只考虑自己的事情?
他对着那个磨损了因而看上去更为老旧的手机链发呆,坐在床上,站起来,坐到桌边。
后来他终于明白了,这个梦一定只是个告别。
然后他就该回到现实去跟他的朋友请罪——哪怕他的朋友会蹦出一堆毫不在意的说辞。他该珍惜他那还有很多可能性、不该被其中最艰难的一种束缚死的人生。
你一直对自己没信心,你知道那么长距离的恋爱难以维系,更难的是揣测恋人的心——那并不是一件像在梦里一样轻松容易的事。
迷茫,不甘,挣扎,拖延着放弃的时刻。
所以才一直在等待一个契机。
能如当头棒喝般提醒你不要沉溺过去的契机。
能让你看看现在这幅死样子会造成什么后果的契机。
能让你结束虽然看上去在努力、实际上浑浑噩噩还搞不清现实的契机。
终于等来的这个契机。
降旗拉开了最下一层的抽屉,里面空空的,因为前不久刚经历过清扫,还没放进新的东西。
现在他让它躺进去,
浓重的黑暗里手机链本来的颜色也完全看不到了,他关上抽屉,现在他们彻底得以分离了。
第四十二章
河原快要疯了,他觉得当时被撞的也许不是他是降旗,而且撞的是脑子。
这位老朋友总是把教科书带来医院帮他补习让他有些受不了。
“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这般残害我啊!!!”
“你不了解高考的重要性。”降旗几乎是严肃地说,同时手里的教材又翻过了一页。
河原用手捂住脸从里面发出闷闷的声音:“饶了我吧,我又不是你这样改过自新的好学生,我本来也就没有想考上多好的大学啊。”
“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
“也不是你该替我想的问题。”河原纠结着五官痛苦道,“你现在简直比老师还烦人了,我能请求你下次别来看我了吗?”
比老师还烦人的人这回索性当没听见。
“哦好吧好吧,以拯救同伴成绩为己任的降旗光树。换一个问题,你还在自责吗?”河原很认真地问道。
降旗的回答是将教科书一种不轻不重的力道拍到他脸上。
哀嚎抗议的闹腾过去以后两个人都恢复正常状态,降旗明白他不能逃避掉这个话题,所以他回答道:“当然没有。你都已经快出院了。”
你都已经快要出院了,过了这么段时间,我已经能把心态完全调整好了。
“哦。”河原点点头,露出一个似怜悯似嘲讽的表情,“那你为什么不开心呢?”
降旗不知道在他多次来医院的探望时间里让河原看出了什么,听到这句话的反应是下意识地立即展现了平常普通的、他已经熟练操控的笑容:“我完全没有不开心吧。”
可是这回他的好友用安静的目光打量着他,然后极其少见地以沉稳的语调说道:“阿光,开不开心没你想的那么好伪装。”
见鬼,你还是那个傻兮兮白痴样的我的朋友么,装什么深沉。
显然降旗呆滞的表情已经把自己的疑问都写在了脸上,河原满意地笑了起来:“这句话其实是我昨天在杂志上看到的。”
然后在降旗一脸“我就知道”的鄙视神情里,河原还是坚持要他回答自己先前的问题。
降旗也没有敷衍他,想了一下缓慢地说道:“晚上有时会做噩梦。”
他讲的有些艰难,事实上他不应该这样称呼那些梦。
河原听完沉默了一会,继而露出带着佯装意味的惊恐表情:“千万不要告诉我是跟我有关。”
“你想的太多了……”
“你就没想想办法?是不是压力太大了该找个医生看看。”
降旗苦笑:“想办法?拜托我还没厉害到天天不睡觉。”
至于医生,还是暂时算了。
就算朋友好心的询问也并不能解决什么实质问题,他没什么所谓的想,这么长段时间了,也慢慢习惯起来。
做出了彻底的决定,却还未获得解脱,仍然日复一日受到另一种意义上的折磨。
他能控制自己在白天专注学习与生活不想不该想的部分,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潜意识和做梦的部分。
从把手机链收拾进阴暗的抽屉角落的那一天起,降旗就几乎是每日都能梦见和赤司有关的场景。
大部分是美好的场景,美好而虚假,都是他们曾经约定好一起要做却未能成行的事、又或者是降旗从前在无聊时自己想象的约会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