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多少?”
“我忘记了。”
“为什么不回家?”
“啊……”乔抒白被问到不能回答的问题,醒了少许,敏锐地发现展慎之看上去越来越不高兴,站起来,手捧着手机,给他看所处的房间,讨好地问:“展哥,你记不记得这里?”
展慎之淡淡地看着镜头,说记不清,乔抒白便装作委屈地说:“怎么这也忘记了,我们以前总在这里幽会呢。”
“是吗?”展慎之微微一愣。
他像想了会儿,说:“是星星俱乐部附近的私人影院吗?”
“就是这个,”乔抒白情之所至,酒性大发,晕陶陶地瞎编,“其实我们第一次也在这里发生的。”
展慎之听了,眼神却闪过一丝不确定:“第一次?”他微微一顿,说:“我还以为是在摩墨斯酒店。”
乔抒白脑中瞬间空白了,酒气都清空大半,嘴巴张了张,下意识找补:“是第一次的,表白。”
“你记起来什么了吗?”他又有些呆滞地,问展慎之。
“很少,”展慎之对他说,“我只记得我在俱乐部后台点了你,你被注射了药,然后抱着我。”
乔抒白点点头,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展慎之那边的内线电话突然响了。
展慎之没避开乔抒白,直接接起来,那头助理不知说了什么,展慎之便说:“让他进来。”
过了几秒,办公室门被人敲开,展慎之把手机放在旁边,乔抒白可以看见他的半张脸和肩章。
展慎之的神情变得严肃而冷淡,跟和乔抒白独处时不太相同了。
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响起来:“展警督,这是明后天的行程,您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变动的?”
展慎之接过一份行程单,垂眼认真看着,又指了指其中一项,问:“摩区观影是什么?”
“是一家摩区新开的公众电影院,送来开业观影请帖,”那声音解释,“竞选团队认为可以增加市民对您与民同乐的印象。”
乔抒白耳朵都竖起来,心里高兴又满足,刚打算在行程核对完后得意地对展慎之介绍,这是他开的电影院,便听到展慎之说:“这项删除吧。”
展慎之漠然地评价:“这种娱乐行程没有意义。”而后便从行程单上把它划去了。
乔抒白愣愣地看着展慎之,全身因为掺入酒精而沸腾的血都冷却下来,他感到无地自容,卑怯,难以启齿的羞恼。
怔愣间,那名青年离开了展慎之的办公室,展慎之重新拿起手机,看着他,忽然问:“耳朵怎么红了?”
“喝醉了就是这样的,”乔抒白装也快装不下去,勉强地对展慎之笑了笑,“展哥,我想睡了。”
挂了电话,房间静得让乔抒白难以忍受。
但展慎之也没有错,他只是不知道而已,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乔抒白一开始就该清楚。什么都可以生气,但是至少这次没必要,也不应该。
乔抒白紧紧攥着手机,不让自己去想方才的屈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蹲下身,把手机放在了一边。
他用除胶剂溶解了再生纸壳,戴上手套,解开包装指纹锁,劳工体运输箱的透明盖露出来,透过灰色的玻璃,乔抒白看见了泡在营养剂里,用陈霖的基因组定制的替身。
陈霖比他高不了多少,裸身泡在水中。
乔抒白敲敲玻璃,里头的人一动不动。
他或是它闭着眼睛,狭长的眼裂,尖窄的鼻梁,苍白的,被泡得发涨的皮肤。
乔抒白在开箱屏幕上做了劳工体主人认证,移开玻璃,闻到了营养剂的蛋白腥味。
由于仍未启动,劳工体还在睡眠状态。
他从工具箱里拿出让安德烈在黑市买来的监视仪注射器,有些下意识地拉了拉衣领,将注射器紧紧按在箱里那具躯体的喉结处,镶入皮肤。
躯体仿佛也会感到疼痛,微微一震。
乔抒白取出了枪,又盖上盖子,连接安德烈给他的修改器,给运输箱覆盖上一份假的主人认证流程。
他精心地将箱子重新包裹了起来,又对另一个劳工体重复方才的流程。
做这些事的时候,因为十分需要专心,乔抒白的情绪稳定了下来,他把展慎之划去影院行程的事抛在脑后,认真地检查地上的箱子,然后下楼去洗澡。
老板娘都睡了,给他留了浴室的灯。乔抒白把自己洗干净,用毛巾把头发擦得半干,不想用吹风机打扰老板娘,于是直接上了楼。
他将房里的灯关了,铺开被子,坐在沙发上,觉得头痛胃痛,又忍不住打开和展慎之上一个手机号的聊天界面,无聊地输入:【展警官,我想请你来一次没有意义的娱乐行程。】
这世上没有意义的事很多,展慎之不愿意浪费生命,但是乔抒白可以。他有无穷无尽的时间,有时间撞无数次南墙,或代替展慎之浪费。
发出去没多久,屏幕都没暗,便显示收到一条展慎之的信息。
乔抒白吓了一跳,心虚地点开看,看到展慎之给他发:【刚才忘了说,后天我来摩区,晚上可以见面。如果你想,可以约在今天这家私人影院。】
【为什么?】乔抒白没大没小地问,又忍不住犯贱地说,【展哥,可是私人影院隔音不太好。】
过了一会儿,展警督回他:【别闹。】一副不明情况、极度无辜的模样。
乔抒白不喜欢展警督绝情,又喜欢展警督好骗,心中矛盾至极,但是不再不开心了,抱着被子,做着以后某天扬名立万的白日梦,睡着了。
热土地原本是耶茨计划在摩区规划的工业区。
传闻是由于地质生态的改造漏洞,在耶茨刚建成没多少年,只有几十万出舱人口时,这里的沥青地突然开始发热,还常常有小型爆炸事故发生。
耶茨五年的327重大爆炸事故发生后,展市长重新调用劳工体,紧急建造了一块新的工业区。连夜迁走了所有的工人和劳工体。
热土地上只剩下了一些建筑空壳子,和实在无处可去的流浪汉。
在安德烈的帮助下,乔抒白修改了运输车的地理定位,从定位仪上看,运输车现在应该正在摩区,穿过一号街。
进入热土地没多久,乔抒白便到抵达了陈霖发来的位置,他停在灰色的矮建筑旁,下车打开箱门,身后突然传来声音:“为什么开了何褚的运输车?”
乔抒白回头,看见阿浩穿着一身黑衣,抱着手臂,面无表情地站在不远处,眼神透着股阴狠。
一个多月前那段染着血的痛楚的记忆潮水般涌现,乔抒白全身发麻,朝阿浩笑了笑:“浩哥,这台车没有定位的。”
“别是搞了什么花样吧?”阿浩朝他步步逼近。
乔抒白的背贴在车厢上,紧张地摇摇头:“我真没有。”他把箱门又拉开了些,给阿浩展示除了一个运输盒之外,空空荡荡的货车箱:“按照霖哥的要求,我连劳工体也没带。”
他指指没有遮掩物的四周的平地,无奈地说:“您放心,也没人跟着我。”
阿浩上下打量着乔抒白,像审查他话语的真假,最后后退了一步:“扛箱子,跟我来。”
乔抒白将束缚带卡在双肩,吃力地背着比他人还高的盒子,跟着阿浩走进建筑。
水泥地上积了厚厚的灰尘,印着有几串脚印。他们走下楼梯,进了地下室,阿浩来到一根柱子边,敲敲柱子,柱上的石灰面板移开了,出现闪着绿光的密码虹膜锁。
热土地温度很高,乔抒白穿了厚外套,热得额迹冒汗,又被背上的盒子压得喘不过气,看着阿浩开了锁,一扇门朝两边打开了。
门里的冷气溢出来,吹在乔抒白脸上。他抬起脸,看见里头是个很大的房间,黑色地砖,灰沙发,几条不知通往哪里的走廊。
陈霖坐在沙发上,翘着腿,抬着下巴看他:“来了?”
乔抒白走进去,放下盒子,小心地将它平放在地上:“霖哥,货给您带来了。您看看。”
陈霖站起来,走到运输盒边,好奇地打量:“拆开我看看。”
乔抒白蹲下去,从口袋里掏出小刀,割开纸壳,回头告诉他:“您得用生物信息先做主人认证,这样劳工体就会听您的话。”
透明的玻璃下,和陈霖长得一模一样的服务型劳工体闭着眼睛,在营养液中漂浮着。
虽不是第一次见,乔抒白仍觉得这画面有些诡异。
他引导陈霖做好认证,盒子打开了,按下唤醒按钮,劳工体坐起来,营养液哗的一声,从他的头发和下巴往下滴。他睁开眼睛,看向陈霖。
“会说话吗?”陈霖蹲下来,和他平视。
劳工体过了几秒钟,仿佛艰涩地使用舌头,用和陈霖一模一样的声音,说:“您好。”
陈霖满意地笑了,朝乔抒白看过来:“不错。”而后他忽然看了阿浩一眼,乔抒白心中警铃大作,开口说:“霖哥,我这样算不算报答过您了?”
“算——啊。”陈霖拖长语调,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盯着乔抒白的眼睛。
下一秒,阿浩的手扣住了乔抒白的肩,一个坚硬的金属抵住了乔抒白的脑袋。阿浩按得很重,把乔抒白的后脑勺顶得生疼。
“谢谢,”陈霖站起来,走近他,笑眯眯地问,“我们扯平了。”
乔抒白早就知道陈霖不准备留他活口,心中也不意外,就像头上没有枪顶着似的,也对陈霖微微点了点头:“太好了,谢谢霖哥。其实这个月之后,我就要离开何总公司了。我和展警督准备结婚了,你也知道,他要竞选摩区的区长,我肯定不能再干这些脏活的。”
“……你说什么东西,”陈霖的笑容消失了,紧皱着眉头,骂了句脏话,“你他妈是不是在发疯?”
乔抒白摇摇头:“是真的。”顿了顿,又告诉他:“其实我告诉展警督,今天给你送货的事情了,虽然没说送什么货。对不起啊,霖哥,我真有点怕死——”
话没说完,便被陈霖的一记巴掌打断了,陈霖人瘦,力气却奇大无比,乔抒白的脸被打得歪向一边,牙齿都松动。
他抬头,看见陈霖的脸黑得像乌云,盯着他森冷地问:“乔抒白,你猜我信吗?”
“是真的,我有和他的短信记录,也有视频,霖哥,你要看吗?也可以现在给他打电话证实。”乔抒白右脸肿痛着,平静地举着一只手,另一手慢慢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地下室里隔绝了信号,乔抒白打开手机,播放存好的,经过稍加剪辑的和展慎之视频、电话的录屏和录音。
例如展慎之在办公室、会场和他视频的片段,或者“等我竞选结束之后,我们慢慢公开关系,怎么样?”以及“我们配不配不用听别人说,宝宝。”
还有一些他偷偷拍摄的,在展慎之家里,两人的相处,镜头很抖,晃来晃去,但可以看见展慎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打乔抒白从博物馆租借来的游戏。
乔抒白录下这些的时候,不能说没有埋怨过命运,不是没有不齿、没有唾弃自己,他当然想光明磊落地对待对他毫不设防的展警督,想保护展慎之被他欺骗了才说出来的私密称呼,还有他们的聊天记录。
可是乔抒白要活下去,他总得在手里抓住些什么能赖以求生的东西,如果他是个上都会区的大少爷,如果不用身陷险境,他怎么需要背叛展慎之的信任,干这么不择手段的下作的事?
虽然在陈霖面前播放视频的时候,乔抒白也还是恨起了自己无能。
陈霖死死地瞪着乔抒白,像在评估视频的真实性,权衡放他走的利弊。
乔抒白收起手机,又说:“霖哥,我以后一定会在他面前说你的好话的,因为你对我这么宽容。你真的要在这里把我杀了,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我又不是对何总很忠实的小弟,在他那口饭吃而已。”
地下室里空旷寂静,过了许久,陈霖作了个手势,顶着乔抒白脑袋的枪撤走了。
“趁我还没改主意,滚。”陈霖指着门。
乔抒白躬下身,千恩万谢,倒退着退到门边,反手打开门,跑了出去。
热气扑面而来,地下楼梯的灰尘呛人,乔抒白边咳边往上跑,跑出了建筑,跳上运输车,锁了门,设置最高速,往车队的停车场开。
来不及系安全带,车便倏地冲了出去,乔抒白的背紧压在座椅上,伸手够着安全带,拉出来,按进扣里。
接近热土地的边缘,乔抒白的头脑终于重新开始运转,他脸上的疼痛变得明显了,从一旁的包里翻出了备好的康复剂,脱了外套,像注射毒品一样,打进自己的手臂肌肉里。
挨这么一巴掌,其实压根不需要注射康复剂,睡一觉就好了,乔抒白也不是什么怕疼的人。不过他今晚要和展慎之见面,不能肿着脸去。
另外,乔抒白怀疑他也是真的有些对康复剂上瘾,因为受到伤害,迅速复原,让他产生一种完满而积极的期望——过错是能被完全遗忘的,裂缝也可以完全填补上。
运输车开进摩区市区,减了速度,慢悠悠地在大街小巷穿行。
乔抒白打开手机,像看肥皂剧似的,等劳工体身上监视器穿回摄到的视频。
一开始,监视器没有画面,可能是由于地下室信号太差。从车队交车离开,回公寓的时候,监视器的图像回传了。
这监视器像是展慎之装在他身上那个的初版,画面没有那么清晰,传输还有些时间差,不过对乔抒白来说已经够用了。
他津津有味地看陈霖和阿浩坐着悬浮车,在地道里穿行。劳工体坐在悬浮车后排,监视器摄到了陈霖和阿浩的后脑勺。
“霖哥,他说得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阿浩转向陈霖,问,“那视频,电脑也不是做不出来吧。”
“不知道,”陈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烦躁,“我是听过些传闻,从上都会传过来的。”
“说他和展慎之?”
“差不多吧,上都会区不知道他叫什么。有人压着不让说。”
“我操,那他们真会结婚吗?”
陈霖拍了一巴掌阿浩的脑袋,骂了句脏话:“你看我像他们证婚人吗?”
阿浩便不声响了。
打开家门时,时间已近五点,安德烈还在睡觉,家里没开灯,死气沉沉。
乔抒白拖着疲软的脚步,闷声不吭地从冰箱里拿了些安德烈的食物,捧着走到二楼走廊最里面,打开门。
穿着白色T恤的陈霖的另一具劳工体背对着他,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拿着他给电脑读句子。陈霖的口音很特别,乔抒白用智能语音工具训练出了一个很相似的,让他学着说。
“弟弟。”乔抒白叫他。
为了方便区分,同时心中无法把他们当做物件或动物,乔抒白给两具劳工体都起了称谓,在陈霖那儿的是哥哥,他家里的这具是弟弟。
弟弟回头看,他狭长的眼睛,乔抒白下午才见过一双一模一样的,但出于忠诚考虑,服务型劳工体的大脑统一编辑入犬只的基因,敲除了许多设计师认为不必要的选段,往往没那么聪明。
弟弟的眼神和真正的陈霖全然不同,任何人都能分辨出来。
乔抒白摸了摸他的头发,把手机里监控仪传来的陈霖的视频发到弟弟正在使用的电脑里,指着画面中的陈霖,告诉他:“学他说话和动作。”
弟弟点点头:“好的。”
乔抒白便将食物放在桌上:“学累了就休息会儿。”
回到自己的房间,乔抒白习惯性地在手机上查看有关展慎之的新闻,展慎之今天到摩区举办竞选活动,在孤儿特设学校宣讲。
乔抒白看新闻中演讲的文稿,展慎之说自己与摩区的不解之缘,比如年初在孤儿学校宣布他将参加前哨赛,在摩区警局与搭档一起破案。
在这些新闻中,乔抒白总是很难将如今的展慎之和以前的展警官联系起来。
因为现在的展警督面对镜头不再沉默寡言,简直是长袖善舞的,仿佛被迫掩埋起了全身上下,所有愤世嫉俗的锋芒,只为实现理想。
但见面时,乔抒白便清楚他仍旧是展慎之,即便不那么珍爱乔抒白,仍是珍重与负责的,这是展警官才拥会有的品质。
而且现在他们的身体甚至更亲密了,更理直气壮得没有距离,展警官不会像展警督这么折腾乔抒白,吻得没有这样熟练,拥抱也不这么急切。他们跨过了展警官的深思熟虑,提前成为真正的情侣,这不是完全不好。
乔抒白活得惊险,对任何事都想了又想,只有在面对展慎之的时候,他成为一个自己也弄不明白的逃避的人,随波逐流,不顾后果。
到了六点钟,展慎之打来电话:“我半小时后应该就能回政务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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