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心酸的是文淮这个混账第一反应不是把事讲出来,而是向我道歉:“对不起,把工作的事带到你面前,是我不好,下次不会了。”
我听完抬脚就去踹他屁股。
文淮挨了我一脚之后也还是不说,就是向前走。我不依不饶地追上去挠他腰:小时候一起洗这么多次澡睡那么多次觉,他哪里怕痒我摸得一清二楚。
果不其然他挺得笔直的腰一弯,嘴里闷哼一下。“别闹!”
我俩很快在这个老旧的居民区打闹起来,笑声穿刺昏黄的夜。我伸手去探文淮腰间,他拼命抬手去挡。他老被我戳到痒处,一边笑一边和我说别弄了,大半夜吵人睡觉了。
我哪肯放过他,又一击得手之后问他:“讲不讲?不讲我就还挠。”
就在我觉得他快被我挠得笑吐了的时候,旁边一栋楼某扇窗“啪”一下打开:“吵什么吵?十一点半了不让人睡觉了?!”我吓得赶紧拉了文淮往前面跑,直到跑出居民区,到一个没有路灯的地方才停下,这才回头去看他。
那时候月光从遥远的地方倾泻而下,如蝴蝶停栖在文淮的眉眼、鼻梁、嘴唇,然后融化成水渗进他的皮肤里也流向我。
文淮抿着嘴看着我笑。不是那种面部被神经生理性带动的笑,是他发自心底毫不设防开心的笑,眼里都起涟漪。
我想文淮肯定比太阳还亮一些,月亮都得反射他的光。我看这张与我相像的脸溶在月色里,多年来他给予我的亲情脱出时间化为洪水,扑向我侵袭我淹没我,把心中的凹陷填成一座湖。
那天晚上我躺在我房间的地板上,月光从窗口进来,淌在我与周身的瓷砖上清凉的一大片。
我想我是疯了,睁开眼睛是文淮,闭上眼睛也是,连窗台上那盆绿萝投下的黑影也像他。
当一片乌云来临时我冰凉地爬上床,饱和的身子里挤压出苍白的月光,我裹着它们开始在梦里酝酿一次异常的高温。
清晨内裤里黏腻万分,生理反应无法被开脱,我至此明白朦胧疯狂月光的意义。
文淮等待我量体温的几分钟内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好像有很急的事情让他忙得不可开交。
“三十七度九了,是不是昨晚空调开太低了?”文淮的手有点凉,声音好像遥远天边的闷响。“给你请假了,好了再去学校。”
我想说,哥,不是空调太冷了,是我太想你了。你昨晚就在100毫米墙板外的那头,可我不敢找你也不敢面对你,宁愿躺在地板上徜徉迷醉于月光,希冀月亮的那头你能感受到不同。现在别怪我了,抱抱我吧。
“喂,今天半月考。”我还是说。
“命重要还是考试重要?!小煜,多爱自己一点好不好?”文淮压着嗓子吼我。
后来到九点我才发现文淮请了假在家,就为了照顾我。我本认为极度没有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直到半夜时分从高烧中苏醒,痛苦中察觉他就睡在我旁边。
我没叫醒他,只是把自己挪到他被子里贴紧他的身体。他作为一个热源温暖我因发烧而极度怕冷的身躯,即使我比他还烫。文淮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味道源源不断井水般被我汲取后蒸发,潮湿的包围。
我见文淮的呼吸仍然平稳,就大着胆去舔他的耳朵。
文淮的耳骨在黑暗里被我用舌头描摹,蜿蜒,优美,你的海岸线。舌尖去卷他微凉的耳垂,湿哒哒地想小时候他安慰我就喜欢捏我耳垂。
文淮,你醒着吗?
你的弟弟在海水中游动,像一条笨手笨脚的鱼,在溃灭的夜晚、低低的心,吻不可名状的流动物质。
哥,别醒,就这么睡在梦里。
从那之后我开始在物理层面上缩短我和文淮的距离。
拥抱。我给他不同于正常兄弟之间的亲密拥抱,手臂环绕,紧紧相贴。
文淮刚开始还有些惊讶与尴尬,说怎么十七岁了还和小孩儿一样黏哥哥,但后来他就习惯了,甚至偶尔摸我的头。
我不懂他是木头做的还是把我这些亲密接触的增加归结于我童年对父爱母爱的缺失,又或是察觉后纵容。
一日清晨我树袋熊似的挂在做早饭的文淮身上,下巴搭在他颈间。
“又来捣乱啊。”
不是捣乱。我把环在他腰间的手收紧,直到再无一点距离,鼻尖戳在他脖子上喷洒炽热,抬眼就是我偷偷吮吸过的耳垂。
文淮把火腿翻个面:“再勒紧点你就没有哥哥了。”脖子和耳尖染上一些粉红再无其他。
哥,我都如此逾矩,你还不疑有他。
我放开他,退到房间里去。
手探到裤子里抚慰已经抬头的性器的时候,我失神地想:
哥,文淮,你来管管你弟弟,他要疯了。
我抱着枕头在文淮房间门口准备敲门时,想起除我前几天那场高烧外,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同一张床。母亲去世后他就搬进了主卧,说我初中了,要有些私人空间。
“哥,你睡了吗?”
文淮来开门的时候眼睛都睁不开,说话也也发软:“怎么了?睡不着?”
我先是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只穿了条裤衩的文淮,才闷闷应声是。
文淮把门开大了些。于是我就顺理成章地滑进他的房间,陷进他的温度。
“哥,窗帘。”
文淮摇摇摆摆地准备躺到我旁边时,我指指紧闭的窗帘,轻声说。
月光喷薄到他身上时我怀疑文淮是一种会发烫的海洋生物。
浪潮泛着莹白的光包围他,赤裸的线条在发光,水母般游动,散发出的热度把冰凉都祛除,只留下热潮。
文淮跌回床上,估计困得不行,声音越来越低:“冷的话哥去把空调调高点。”
我没答他,心说就这么冷着吧,我太烫了。
突然文淮的手搭上我的额头,拇指一下下抚过我的眉毛。
这个动作藏在我和文淮的记忆深处——很小的时候,母亲会在哄我们睡觉时用手指轻轻抚摸我们的眉毛,而我和文淮也会在这种奇妙的魔法中逐渐沉入梦乡。
如今这个对我一向很有用的魔法已然失灵,文淮的热度通过共盖一张的空调被,通过触摸我眉间的手指,源源不断地过渡给我继而填满整个我。
我难受地扭了扭,换来文淮一句近似气声的“乖”。
在我用僵尸的躯体并火炉的温度躺了将近五分钟之后,搭在我额前的手终于没了动静。
“文淮?”我压了声音。
“……”
“哥。”
我不再收敛,拿起我额头上那只温热的手,在手腕上落下一个吻,继而转向我觊觎已久的唇。
我的、同父同母的、和我模样相似的,亲哥哥。
仅仅是这样一个浮于表面未曾深入、只能称为触碰的吻,就让我心神巨震血液难安。当幻想成为现实时带来的满足于愉悦吞没颤抖的我,终于不再为枯窘发愁。
越来越烫的身子好像又燃起一次高烧,室内的光线也变了颜色,变得深蓝,幽暗,洁白不再。
夏夜里我们坐在天台上吃西瓜,共享一个勺子。
那时我刚从高烧中脱出身来一个星期,百般央求后才让文淮同意把西瓜冰镇后再吃。
八点有余,远处市中心的霓虹灯比月亮还耀眼,天边的浓黑里时不时有些烟花绽放,来不及用相机框住就消泯。于是黑夜被焰火和华灯撕裂成焰火群,落在我们的肩膀,落在被文淮挖下的那块据说最甜的西瓜上。
西瓜太冰,我龇牙咧嘴地吸气,于是文淮伸手抹掉我嘴角溢出的西瓜汁,指腹略过冰凉的嘴唇。
波澜万顷。
我想我也要化成天边焰火爆裂开来,浑身碎裂成灼烧视网膜的光亮,给文淮一次空前绝后的绚烂。
“甜吗?”他问我。
“嗯。”
他任由我的心思在夏夜和冰西瓜里疯长,在无意间抬头时伸手示意我看夜空里那一点规律闪烁的移动。
“许个愿?”他说。
我觉得好笑:“哪有对着飞机许愿的?又不是流星。”
“许一个吧。”
于是我放下勺子闭上眼睛,飞机作流星。
「我希望我和我哥能永远在一起。」
秋冬交接之时我做了成年人。
蛋糕这种属于我厌恶甜食中一种的东西自然是不会去吃的,代替它的是我点名要吃的烤串和啤酒。我在这个年纪终于可以不被任何人阻拦地去摄入酒精。
本来我对这个为了纪念多年前自己诞生而设定的日子一点都不在意且刻意回避,可文淮坚持。所以我在我们双方都有四瓶啤酒加持后吻上文淮的嘴,脑子里有些悲哀地想文淮对自己的生日概念淡泊,而我甚至给不了他一个像样的生日。
这次我单方面愿意的亲吻唇舌纠缠,唾液交融。
现在想起来仍会大呼“酒精万岁”——文淮在因我吻技生涩而磕到牙齿之后才堪堪反应过来,一把把我推开。
我倒在地上咧开嘴笑。
文淮后来的话甚至语气至今在我脑海里清晰可辨。
“文煜,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你是异性恋你就去喜欢女生,是同性恋就去喜欢男生,我不拦你。但你为什么偏偏过来喜欢我?我他妈是你亲哥啊!”
“是不是我什么都太纵容你了?啊?你他妈说话啊……”
“……”
我听着听着眼泪就滑出眼角滴落在地板上,给旱死的我呼吸的机会。
啤酒在肚子里翻涌成江,催促我的喉咙说些什么。
“哥!可我就是喜欢你啊……”
文淮从我十八岁那天开始远离我。
早上起床我只会在桌上看见做好的早饭,衣帽架是冬季枯硬的枝桠;晚自习下课之后昏黄的路灯只有飞蛾盘旋,柏油马路上再无阴影;月光寂寥的夜晚再如何孤独也敲不开隔壁的门。
以及——以及我们之间逐渐减少的话语。
我这才意识到以往生活中那些文淮用感情填充的长句原来可以用一两个字就代替。
这些本可以忍受,直到我一夜清醒却没等来房门开闭的声音。接受文淮彻底把我丢了这件事花了我靠在门背的八个小时,清晨文淮开门时我只是从地上爬起来去洗漱,然后背书包出门。
只是多了一些没必要的精神损耗,一些实则很幼稚的自我伤害。
文淮发现时那些蜿蜿蜒蜒的红色时我已模糊成透明。他步履维艰,难以置信。
“文煜——文煜!文煜……”他跪在我面前,手也沾上我身体里那些与他相似的血。
从那以后我的左手小臂多了五条顺着血管流向的长疤,它们昭示着我对我哥,文煜对文淮有悖人世伦理的感情,破开冰面让死鱼的白肚皮肆无忌惮裸露。
我说其警醒作用比纹身更持久,更刻骨铭心。
也是一个弟弟对他哥哥的真心。
文淮怕了我,不敢再刻意疏远,但我们好像仍是碎纸一张。
一个星期前的晚上,文淮不但没有拒绝我的拥抱,手掌还贴上我的背。
“小煜,我要去支教了。”
“听说那里有一座很漂亮的湖,有空画下来寄给你。”
这是文淮第一次真正对我恶语相向。
一时间我有些后悔我的冲动与直白,如果我能把这颗种子永远深埋地底,那么就可以在“弟弟”这层保护壳下肆无忌惮地享受拥抱、关爱、陪伴。
但是,但是,爱怎么可能藏得住呢。
他走前一日我在房间里躺着,敞着门听了很久隔壁收拾东西的响动。
都说父母可能是世界上最爱自己的人,但是我们早就没了父母,只有对方。现在这种以血缘做纽带的牢靠关系也被斩断,文淮也要离开我了。
终于在行李箱金属扣合上那一刹那,花很久构筑的防线被一次涨潮就轻易冲垮。
我冲进文淮房间呼吸急促地搂住他,说哥我错了,你别走好不好,你走了谁来救我的生物。
我想到我上次生物考试给他写的情书。
答题卡的短横线上清一色地被我填满“叶绿体”三个大字之后,时间还有阔绰的一个小时。
我望了会儿窗外的绿叶,想起这时应该站在讲台上教生物的文淮,提笔在稿纸上写一些胡话。打铃时从笔尖的洋溢中苏醒,那些文字早已组成一封信,写满露骨背德的话。
我用生物试卷把这大逆不道的纸包起来带回了家,随手塞在书架上一本书中,逐渐被时间淡忘。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他说。
文淮,五年很快吗?他轻描淡写说出他要去支教五年的时候我甚至怀疑是我欠了他——他在世间一个人等了我五年,于是现在我要还给他了。
“五年、五年之后你回来?你回来吗?!”
“……”
文淮的白衬衫被我暴力扯开,扣子噼噼啪啪崩落一地。
掌心贴着腰线一路下滑,指尖准备探进裤腰时他反应过来直接把我重重撂倒在地上。
“文煜,我再说一遍,我他妈是你哥!”
在那个啤酒味的嘴唇相接之后文淮暴力因子就开始有所显现,甚至可以追溯到更早我说出“我连累你”时的一巴掌。
文淮可能从来不是外人看到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他身上流着与我这个天天打架的坏学生相似的血,我们那个牢狱之中的父亲的血。
今天他终于爆发或是彻底褪去伪装,给他平时不小心扇一巴掌都心疼的弟弟重重一拳。
我顺着力道偏过头去。
崩溃再来时是文淮离开的第一天晚上。
我枕边那个有纯黑眼珠的抱抱熊不见了。
在把家里搞得翻天覆地之后我靠在房间门口哆哆嗦嗦给我哥发消息。
点开聊天界面可以悲伤地发现全是我一个人在短短十几小时内的碧绿独白。
【抱抱熊呢?】
【是不是你干的?】
那座山几乎立马就回了:
【嗯。】
我目眦欲裂,疯狂地给他拨电话,一次次被拒接。
【为什么?你他妈扔什么不好你扔这个?】
【扔就扔了,那么久也该换了。钱打给你了,自己再去买一个。】
文淮一个行李箱带走必需品,同时也扔掉所有能让我留下念想的物件,包括那张他赠予我的画。我早晨还天真地庆幸他对抱抱熊的遗忘。
我八岁那年秋天他把这个黑豆豆眼的物什亲手赠予我,又在十年后的春天亲手把它收回。
高中男生睡觉还需要小熊玩偶在枕边作陪实在脸红,但小时候的习惯哪这么容易改。它一遍遍被夹住耳朵晾阳台,文淮曾经一遍遍说“哥再给你买一个这个太旧了”。
我没有抱抱熊,也没有哥哥了。
我报名了学校的诗歌朗诵比赛。
舞台刺眼的潮水中我念:
你的灵魂是绝妙的风景/
假面斑衣的舞者在那里舞蹈/
他们弹琴且跳舞——终竟/
彩装下掩不住清冷的心/
他们的歌声散入月光——
散入微茫、凄美的月光里/
去萦绕树上小鸟的梦魂/
又使喷泉在白石丛深处/
喷出快乐的响声/
魏尔伦的《月光》,我默写千千万万遍,一直想送给文淮的诗。在春天,在此刻,在他的生日,终于寄出。
谢幕时分我的视线聚焦在正对着我的摄像机,它所记录下的画面在几天内会通过网络飞到几千公里外的群山中去,被另一个人接收。
傍晚我请假出了校门,没有回家,往城北拐去。
柳树于漫天橙红中青翠,飞絮的春天,波光的水面。
我蹲在河边,用朗诵比赛第一名的奖状叠了只小船放进河里,看它顺着水流一直向东。
“喂,哥,生日快乐。”我说。
大三时隔壁经管院的一个女生对我的疯狂追求让我头疼。
她得知我的肠胃炎是不吃早饭搞的之后,逼问我为什么对自己的健康这么不上心。我说“我吃什么早饭我没早饭吃”,就换来每天早上变着花样的早点。
我很明确地拒绝过矢志不渝的她,用各种理由。
“文煜你不要再骗我了,你……”
“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有喜欢的人,是男生。”
“那你去追他啊,怎么除了睡觉喝酒打球学习就是看手机?”
“我在等他。”
那时我想文淮的目的快要达到了——没有语音,没有电话,没有照片,没有视频。他的生活痕迹已快完全从我的生活里抹去,只留银行每个月的短信以及户口本上两个相似又相悖的名字。
微信两个人的聊天界面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三年前我问他,哥,你不是说有湖吗,你游到那了吗。
现在我问他,哥,我的画呢。
在无数个耽于薄酒的日子里我细细地想过许多,为什么不在陆上广阔的风中奔跑,非要在水里找那细碎的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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