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往昔,他抬起头,对着看不见的星空明月,感觉仿若有倾盆大雨越过时空冲刷而来,哀伤得让他不能呼吸。
遥远记忆中,原无乡的伤势还没好转多久,南北宗便以道真双宝为注约战,身为北芳秀的葛仙川虽胜却遭同门排挤唾弃。眼见北宗面临解散危机,他再无暇分神原无乡的事,知道原无乡伤势稳定,便没再去探望。他一直不知,那个装上银骠在南修真一夫当关、挡住他前路的人,竟曾有过那般软弱、不确定的时期。可即便如此,那人心心念念的,仍是让他不要自责。
那人的真心话,听着是那么的让人难受。
**(3)不争**
倦收天从来没想过,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人会不计代价为他上南修真换回名剑金锋。
当看到魄如霜提着名剑到黑暗道找他时,他不由得内心震撼。前不久一同隐居时,这女子曾为救他误杀了对他逼命而来的自己仅存的大哥。当时,他不知如何自处,感觉既无法还女子的恩,又不能回应她的情,恩情交错难解,再念及自身状况已是无用武之地,对任何人皆是拖累,便欲自我了断,终结一切恩怨。然而,一直表现开朗的魄如霜却一下拍开他手中刀刃,猛地扑到他胸前,像个普通女子般脆弱地放声大哭。听那连绵不断的哭诉声,他竟有一瞬冲动,想要回拥这女子。即便他最后仍是克制住了那冲动,但那一刻,他不得不开始正视这女子对他的影响,也不由得重新审视自己到底能还给这女子什么。后来藏身地点被发现,他与女子突围时被冲散,幸得照世明灯相救,之后便一直藏身在了黑暗道。期间魄如霜虽来过探望,言谈间仍是很担心他的处境安危,但他却是暗地里松了口气,心想着如此分离对他们而言并非不是好事。只是,他不曾想,这段时间以来,魄如霜一直在为治好他的眼睛以及无感紊乱之症四处奔波,更不曾想她竟会找上南修真为他换回名剑。
突如其来的再会,魄如霜负伤奔至黑暗道,将名剑交到他手中,还让他去支援为替她解围而受到围剿的原无乡。明知魄如霜的伤势不轻,可一听原无乡遇险,他便再顾不得,只让她留在原地等待,便急急赶往救援。
千钧一发之际,他及时赶到解了原无乡的逼命危机,还与其一同开阵退敌。既战斗时如涨潮般浪潮汹涌,战后却又如退潮时安静无声。敌人退走,森暗的树林中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仿佛回到道真没分裂前的岁月,他们一同杀敌,一同取得胜利,共享战后的片刻安宁。他心中激动,一时不知如何言语。不得不承认,失去名剑不断逃亡的这段日子,他一直颇为心灰意冷,深感无力,觉着前路茫然,幸得魄如霜相伴解闷,是真没想过这么快便能再与原无乡共同作战。和以往一般,还是原无乡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半调侃半认真道:“果然只要你吾同心,任何难关——”他闻言心头一动,脱口而出接了下去:“皆能迎刃而解。”
是的,有他,有原无乡,只要他们携手并进,任何事都无所畏惧。他再次在心底确认。
此时此刻,算不上久违的重逢,曾以为是奢望的再次联手,一切心绪都融入这悠悠月色,渗透原本阴暗诡谲的树林,宛如薄纱层层落下,洒满心田,感觉朦胧而美好。听到原无乡惯常的调侃,他再情难自控,上前扶住眼前这个受了伤人强硬撑持如今有些摇摇欲坠的人。当这人倚上他手臂,他倏地感到这人的气息莫名清晰且温热,扰上他心头,使他心跳加重,甚至双颊发热。然这异样的感觉很快就被忧心取代。他看得出这人故作轻松,实则伤得不清,便要抬手为他运功疗伤,却不料被拒绝了。不仅如此,这人还一本正经地胡诌: “据吾所知,无论正道反派,每次战斗过后,往往不是运功就是吞药,原无乡要与众不同。”久违的熟悉感,仿佛回到了初相识,这人找上他时那与众不同的自我介绍。他们曾经相知相伴,后来又被迫经历南北分裂所带来的疏离,如今再相遇,除了仍旧难解的恩情,一切该已不同,然千帆过后,眼前之人仍是最初之人,是不是,他也该放下心中的沉重,回到最初的自己。如当年那般,他几近本能怒斥:“标新立异要用对时候!”说完他立即见这人一脸笑意、献宝似的拍拍自己的双臂以示保证。他本要皱眉,却冷不防对上了这人盛满笑意的双眸。即便有了北斗指引,他的视野仍不佳,却还是能从那笑意中感觉到那双眸子定是温而明亮,宛若那层层薄纱后的朗朗明月,照入了他心扉。这时,他竟冷不防想到与魄如霜在花田时讨论的有关“情”的花田,脸不由得一热,随即又立即开始反省自己的胡思乱想,只觉自己此番生死一遭,竟是变得如此多愁善感。然后,他这才连带想起魄如霜还在黑暗道等他,见原无乡已无大碍,又念及女子的伤势,便满心忧虑告辞而去。只是还没走几步,他还是忍不住担心原无乡,就把随身携带的大罗化瘀锦丢了回去,心想着这好歹不是药,又不用运功,正好符合这人的标新立异。
然而,他终是没在黑暗道找到魄如霜。他心中隐隐察觉,女子的伤势定与换回他的名剑脱不了干系,便更是忧心愧疚,开始忙碌于寻找她的下落,也就无暇再想那夜对着原无乡时的异常了。随后没多久,北宗道魁央千澈就找上了他,说是要促成道真再次一统,要他心无挂念与原无乡一战,还告诉他原无乡已经应承下来了。
其实他对南北一统仍有疑虑,毕竟他一直都十分不齿南修真当年对葛仙川的阴谋算计。但他向来敬重央千澈的处事为人,也明白如今苦境大敌当前,需要道真一统才能发挥最大战力。更何况,若南北一统,他与原无乡之间的阻隔也就消失了,“不为苍生不聚首”的协定也就无效了。为了这些,他愿意放下个人仇怨和看法。
只是,他仍是不想与原无乡一战,还是为南北对决。多年前那场决斗输了葛仙川,输了北宗,也输了一个原本完整的道真,满是阴谋,而多年后,道真一统,却要通过同一场决斗,简直讽刺。
决战的日子越是临近,他就越是想念他的永旭之巅。在永旭之巅上,无论阴晴阳雨,都能看到旭日东升。他喜欢这种恒定不变的温暖和光亮。然而此时永旭之巅已被森狱的黄泉归线彻底吞噬,他无法回去。于是他在附近找了个地方暂住养精蓄锐。
决战当日,他天还没亮就到附近山头等待黎明。这日天气清朗,即便不在永旭之巅,他仍能感受到曙光一点点透入他眼帘,沁入他心房,让他感到内心明亮,无所畏惧。
终于走到这一刻了,他回避已久的一刻。
这一战,他心知无法避免的一战,他会豁尽全力,不让自己留下遗憾,不再辜负托付名剑给他的人。将名剑连同北芳秀之名交到他手上的葛仙川、付出代价为他换回名剑如今伤势不明的魄如霜、还有北宗上下那些跟在他身后将荣誉寄托在他身上的同门同修,他终要给个交代。
备战的这段时间,他没和原无乡见面,但他已听说原无乡为施展全部能为,决定要彻底与银骠玄解融合,想来是抱了和他一样的觉悟。然和放不下南北恩怨的他不一样,化解南北冲突是原无乡多年周旋都未能如愿的心愿。为了这个目的,那人也豁出去了。完全融合银骠,便是至死方能取下,是助力更是一生枷锁。他们都为了各自的信念去应下这场沉重的决斗。
可一想到素来不争的原无乡竟是为了南修真而做足准备,要真心与他一较高下,他却不禁感到失落,还隐隐有些不悦。在他认知中,原无乡从不在乎胜败名望,默默守护着身边的一切,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但那是来自遥远过去的认知了。南北决裂后,他们几乎没怎么见面,见面也是在战场上,来去匆匆,此番重聚真正相处的时间也不多,大都在各自行动。再会时,原无乡曾说,他欣喜他一直没变。确实,他不喜欢改变,他喜欢恒定的感觉。可除了能装这点,他不能确定原无乡有没有变。原无乡的个性一直很圆融,会适时改变自身去适应当下情况以及身边的人。
忽然的,他觉得自己有些怀念起过去的原无乡了,便下意识将手探入袖袋,摸出了那张仍旧随身携带的老旧符纸,原无乡的少年之作。这传音符自上回后就再没反应。那次之后,他曾多次尝试启动符上咒术,却始终没有反应,也不知是符上咒术没有启动,还是原无乡没空回应。
心之所至,明知道不适合,他仍是抵不住内心冲动,想再尝试一次。可他还没动手,传声符就像有心灵感应般突然跃动了起来。这一回,有北斗指引在,他能明显感觉到传声符中透出一缕不寻常的气息,很淡很淡,感觉像是种特殊的咒术,但没有危险的气息,反是透着莫名的哀伤,宛若叹息。正疑惑,他忽地听到符纸传出令他挂念的声音,只是那声音听着有些中气不足,而和上回一样,满是惊讶:
“啊,是倦收天……”
这人又一次没在期待他的回应。如此还给他发传音作甚。
他觉得有些恼怒,但一想到上回传音通话时的怪异,便无暇纠结这些琐事,立即试探着问:“你,在干什么?”
传声符仍在震动,却没了声响。
他皱起眉,提了声调故作强硬道:“有什么连吾都不能说?”
传声符另一头的人似被他突如其来的气势吓了一跳,开始断断续续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然后停顿下来,再开口变得轻快连贯了起来,还满是调侃:“哎呀,一和执法大人你聊天,吾就紧张得忍不住心跳加速,血脉扩张,对吾现在的状况可不好。”
一听就是在顾左右言他。而且,如今的原无乡若要调侃他的称谓,通常会用“北大芳秀”。当道真执法已是很遥远前的过去了。
果然是时间不对了。
他向来懂得怎么应付这人,便故作冷淡道:“那吾不打搅好友了……”
“别!”传声符立即传来急声打断,听那急切的语气,要不是传声对话,这人估计能整个扑上来拉住他。这人继续道:“难得联系上……”声音一顿,倏地低了下去,“你已经很久没来找吾了。”
这下他更能确定如今和他对话的,确实不是和他在同一时空的原无乡。他和原无乡虽然为决战各自准备,已有一小段时间未见,但绝对算不上久。而且,他们彼此心知不宜见面,那人不会挑这时候抱怨。他仔细回溯了一下过往,他和原无乡向来形影不离,真正中断联系,一者是在葛仙川遭同门排挤后,一者是他们被迫立下约定不为苍生不聚首后。然,这人刚才戏称他“执法大人”。有了猜测,他进一步探问:“吾公务繁忙,你又不是没腿,不能自己来找吾?”
“吾是有腿,可吾没手啊。”传声符传出的声音听着就很假,还很故作委屈:“没手过去了,不能打又不能喝,还会让公务繁忙的执法大人烦心,吾实在不好意思呐。”
传声符另一头一定是葛仙川赢过抱朴子后被说成胜之不武遭同门排挤的那段时空。他仍记得,那时的原无乡刚断了手,需要长期调养,而他又是执法,很多公务需要处理,还需要调停葛仙川之事引起的纷争,心力交瘁,便不能常去探望。而且,葛仙川所受的冤屈,南修真是肇事者,他出身北宗,又与葛仙川有同修之谊,不免对南修真有所膈应,甚至心存怒火,为了避免冲突,便没再去探望原无乡。但他那时已知原无乡已无大碍,不需要他担心,也知道原无乡若了解了前因后果,会谅解。在他的记忆里,原无乡总是坚强而体贴,是让人放心的存在。
只是,原无乡为他断了手,这是他一直不愿提及、难以释怀之事,偏那人老拿来当玩笑。如今再听来,还是出自当年原无乡之口,又想当年原无乡的手也不知能不能找到替代之物,这人竟还能装得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便怒火中烧,脱口就道:“那你慢慢修养……”
可他说完就后悔了。他有什么权利生气,原无乡为了护他,连双手都没了。一个武者,没了双手,那和要了生命有什么不一样。他只不过是气当年的自己,怎么可以因诸事烦心而忽略了原无乡,而且直到现在才发觉自己当年的举动有多不妥。
传声符那边听了他的话以为他要断开传声,立即急了:“别别别!吾说错话了还不成?”说完,那声音缓了下来,透着些许笑意些许欣慰:“你还愿意回应吾的传声,吾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不骗你……”
“为什么……”他忍不住低声问。
传声符那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继续轻声述说,声音恢复了活力,却仍给人小心翼翼的感觉:“那个,葛仙川的事吾听说了……你……嗯,别太烦心。再等吾一阵子,一阵子就好,很快,很快吾就能和你分担……”
他愣了一下,很快听懂到原无乡在指什么,同时也明白到为什么对方的声音听着那么虚弱。这个人大概是刚接上了银骠玄解。接植银骠的手术和卸除时一样,都需要心无杂念,是九死一生的过程。而且银骠接上后,起码三天不能动武,不然会有生命危险。而且,如果是当年初皆银骠的原无乡,还需要有适应的过程。但他还是想再确认,便又出言探问:“吾以为你一直无心占有银骠……”
“你已经知道了?”传声符传出惊讶的声响,侧面印证了他的猜想。他正痛心叹气,又听这人故作轻松地调侃:“吾合计了一下,没了吾,你如失双臂。吾既知失臂之痛,身为好友,怎可让你偿受同样的痛楚。”
“银骠当家!”他脱口怒喝。这人怎么总是不懂开玩笑得看时宜,难受了不想诉说沉默就好。断臂这事,说的人明明就在意,还老装不在意,而听的人,他自己更是在意得不行。那是他永远无法偿还的恩情,以及不能背离的沉重,连提着剑相向手都会颤抖,让他无法随心所欲甚至下定决心去解决过往恩怨。然他更多的还是责怪自己。他明白的,这人之所以一反原则接受银骠,接下南修真这个担子,并不是为了权势,也非为了力量,而是为了让自己能替他分担。
想到这,他不由得双眼一瞠,这才幡然领悟,原来那人这回不顾性命彻底接续银骠玄解并非为了南修真获胜而与他争锋,不过是为了让他能毫无顾忌全力一战,解开心头之结。归根究底还是为了他。他心头震撼,一时无语凝噎。
他满心自责,不能自已,传声符却传出欢快的声音:“银骠当家,银骠当家,银骠当首何为家,听着倒和吾的名字很配。”传声符另一边的人听着很是高兴,还打趣道:“你是怎么想到个这么清新脱俗的称号骂吾的?好,决定了,吾以后就叫银骠当家。”
他感觉自己被冷不防噎了一下,是真没想到那人的称号竟是如此来的。然后他又听这人兴奋道:“倦收天,吾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早点见到你了。”
他闻言瞳孔一缩,沉默了下来。
以传声符另一边的时空而言,他们确实很快就要再见面了。葛仙川身亡,他一怒之下杀上南修真,杀伤了上万人,却不曾料想最终挡在他面前的会是原无乡,更想不到那人是怀了那般的期待等着与他重逢。他不敢想,当时原无乡见到他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他只记得自己黯然离开时甚至连头都没回,光顾着自己惊愕的心情了。那时,他甚至有种被背叛的感觉。但他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啊。他猛不防回过神,便向开口提醒原无乡,然就在这时,传声符忽地停止抖动,垂落下来,没了反应——传音中断了。
他低下头,有些茫然地看向手中老旧的传声符。若这段对话真的曾经发生,当年的原无乡该是如何看待他的出现。明明知晓那人的期待,却仍是连个提醒都没有就不管不顾杀上了南修真与他为难?然而,那之后,那人一切表现如常,半分心思都没有泄露。
他最讨厌的,就是原无乡那个性,表面云淡风轻,却暗地里将所有的痛都埋入心底。
过去种种,原无乡的种种,在这一刻彻底打破了他为决斗勉力维持的平和心态。
在这种意义重大的决斗中,他一反常态失了刻在骨子里的必胜决心和自信。而与他正相反,原无乡一反往日守柔作风,剑锋凌厉,招不留情,逼得他节节败退,不得不全力反击。然每挡下一剑,每划出一招,原无乡的头颅就一个个掉落在他眼前,过去的梦魇如附骨之疽,在脑海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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