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员是扒手出身,早些年在火车上偷钱包,被“潘多拉”侵蚀精神之后,用出神入化的盗窃手段,往顾客的背包和袋子里放“潘多拉”之盒。
目前划定一片区域,确认这里聚集着不下10名感染者,还有些未能确认的……总之,是一次需要几支小队配合的行动。
行动计划早就部署好了,总指挥通过耳机下达指令,所有人屏气凝神。
“A组待命。”
“B组。刘飞,你先扮作客人,去店里买一……”
季望澄扫视一圈,手指在膝盖上点了点。
接着起身,开门下车。
单白:“……”
他在干嘛!轻易行动会破坏计划的!
其他人的想法也差不多,紧张、惊恐,却又无可奈何。
季望澄鞋底叩地的一瞬间,天地变色。
翻滚不休的阴云,令空中灿漫的暖光彻底消失。
狂风刮过,掀起一片白雾般的灰尘,将街道扫荡得毫无人气。
单白硬着头皮提醒道:“你冷静点……”
片刻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吱呀”,老旧的门窗转轴,发出不堪重负的锈响。
“啪嗒”、“啪嗒”,脚步声。
门窗打开,探出一张张脸,表情麻木,笔直地看向他们所在的位置。
巷口走出行人,神色如同复制黏贴一般,瞳孔无神。
人们一动不动,像是被遥控的机器人。
俯瞰的视角尤为吓人,一颗颗脑袋像一个个黑点,如涌出来的虫子。
被那么多双眼睛注视着,哪怕是大白天,几人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约而同地握紧武器。他们十分惊异,认定这是“潘多拉”之主所为;指挥的声音在耳机中消失,显然正飞速思考着对策……
季望澄突兀开口:“碰脏东西的,有二十七个。”
如果这是一段由所有住民构成的视频,那么这视频目前处于暂停状态,他们一动不动,眼睛都没眨一下。而季望澄发话时,一些人如同被摁下播放键似的,直愣愣地往前走,沾到街道最中间。
队员们惊疑不定地望向他,一时间,安静得令人窒息。
——他……又“进化”了?
季望澄毫无所觉。
他来这里,是为了斩草除根,然而感染者和“潘多拉”之间的联系是纯粹的单向,哪怕是他,也得不到太多拥有的信息。
季望澄看了眼时间,准备离开。
这个点回去,还能陪闪闪吃一顿饭。
他知道自己是一种面目扭曲的污染源,生怕进一步加重黎星川的症状,连影子的例行跟踪都取消了,现在对于黎星川在做什么一无所知,难免感到焦虑,甚至到了坐立难安的地步。
季望澄刚走出两步,拖曳在夕阳下的身影螺旋上升,缓缓织出一个纯黑的人形。
它只有一个轮廓,没有脸,没有皮肤,却有着独立的意识……是昨天突然出现的。
它会说一些讨人厌的话,就像此刻——
【连‘潘多拉’这种小虫子都捏不死,太弱了,真恶心。】
【你和那个废物有什么区别?】
季望澄冷冷道:“滚。”
人形影子摊开双手,动作幅度轻微,活灵活现的不屑姿态。
【你迟早会发现我才是对的。】
【只有我才能保护他。】
“你吓到他了。”季望澄直视对方,“拜你所赐,他被那几个医生吓了一跳。你有什么资格说‘保护’?”
人形影子顿了顿,狡辩。
他的狡辩逻辑和季望澄一模一样——永远只从别人身上找原因,他不可能有错。
【那是意外。】
【如果你主动让出主导权,我当然能控制住精神力,不去影响那几颗土豆。】
【这都是你的错。】
“你不出现,就不会有这种事。”他说。
影子的声音平稳,梵音般的质感,不断在耳边环绕。
【我是为了保护他才出现的,因为你搞砸了。】
【比上一个废物好,比你做得更好。】
【你也去死吧。】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季望澄咬牙切齿地吐出那么几个字,齿间绕着不加掩饰的恨意,张嘴便呵出寒气,“想都别想。”
行动组离开了,单白和另一名后勤队员留守在车内。
他们时不时伸出车窗瞥一眼,迅速收回。
五分钟过去了,季望澄没有走远,仍在视线范围内。
对方单手插在口袋里,表情阴恻恻的,有种山雨欲来的沉郁感,令人立起提防之心。
单白很纳闷:“……他是在跟谁说话吗?”
“对面也没有人啊。”
哭完那么一声之后,音源销声匿迹。
除了他,其他人都没有反应,仿佛这声音是从他脑子里响起来的自言自语。
蔡老见他无动于衷,继续给他传授心法。
“小后生,你想想看,你在玩一个象棋游戏。”
“象棋之间的克制关系是什么?你下过没有?”
黎星川围观过小区里的老头走象棋,大致知道游戏规则,回答:“帅士象车马炮兵,马走日,象走田,炮隔着棋子打人……之类的吧。我不太会下。”
蔡老:“好,知道这么多就够了。你猜你是什么?”
黎星川大胆推测:“……难道我是帅?”
——虽然最强,但是也被排位最末的小兵克制?
“不是。”蔡老慢悠悠地否认了,“你是下象棋的人。”
“棋子全部为你所用,它们能发挥出多大的力量,要看你如何排兵布阵。‘帅’再厉害,也会砸在你的手里。”
黎星川好像开窍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听懂。
他犹犹豫豫地“哦”了声。
“……我试试看?”
“好了,你自己慢慢想吧。”蔡老起身,用肢体语言演示着归心似箭这几个大字,“老头子回去了,有缘再见。”
黎梦娇出门送客,病房重归安静。
而黎星川双手交叠,平躺在床上,茫然地注视天花板。
这种世外高人指点明津的武侠小说剧情,看电视时津津乐道,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脸懵逼。
到现在,他还是不觉得自己哪里有格外出众的地方。
蔡老的说法,他可以理解,却不愿意接受。
把自己放在“执棋人”的位置上,将别人都视作棋子,未免过于狂傲了;哪怕有这样的力量,也不能这么想。
既然超能力能证实存在,那么“超能力”本身也被纳入唯物范围。
自持过人的能力恃才傲物,利用力量优势欺凌比自己弱小的存在,从根本性质上来说,两者是一回事。他讨厌恃强凌弱,不想变成和黎淑惠一样糟糕的人。
他兜兜转转,还是绕回瓶颈,越是琢磨,就越觉得郁闷万分。
“对了……”
黎星川想到什么,突然抽回手,看向小臂上的黑色纹路。
刚听到的声音,和季望澄的影子们十分接近,锐利而稚嫩,像动物幼崽发出来的……难道是它在“说话”?
他试图和它交流。
“刚刚是你在说话吗?”
“你是谁?”
“你可以离开吗?”
“我听到你说话了。”
……没反应。
很难不怀疑是幻听,产生错觉了。
黎星川抱着手臂自言自语好一会儿,外面留守观察的医生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奇怪了起来,他叹气转头,正好迎上医生的目光,来了个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对,双方都很尴尬。
“……”他放下胳膊,说了最后一句肺腑之言,“你能不能别往上长了?”
“身上有纹身会影响公务员体检,我会找不到工作的。”
“也不好跟我外婆解释。”
话音落下,装死的黑色纹路,复活了。
跃跃欲试向上攀岩的黑雾,沿着来时路往后退,渐渐退回手腕处,这一过程像是黑色溶液逐渐蒸发,剩下的一小滩浓郁如墨。
黎星川:“……”
他就是随口一说。
他大概知道这个让一群人提心吊胆了好几天的东西是什么了,依然是季望澄的‘影分.身’。
它脱离本体之后,如同被地球引力捕获的陨石碎,被他身上的磁场吸引过来,并且坚决不愿意回去,就在这里扎根。
黎星川继续和它沟通,试图用一些“我会找不到工作饿死”之类的言论恐吓它,劝说它彻底离开;然而,小黑影再度恢复装死状态,不肯再后退。
它也不发声,一动不动,像一块平摊在手背上的史莱姆,隐约感觉得到冰凉。
黎星川也不生气,起码它不是“葵厄”,应该也不会危害身体……而且看起来智商也不高的样子,多忽悠几次就好了。
还没等他把这个发现告诉黎梦娇,季望澄先一步出现在窗外。
黎星川豁然起身:“你总算回来了!”
他几步走到玻璃窗前,捋起袖子,给对方展示自己的“新纹身”,颇为得意地说:“我知道怎么克制它了,厉不厉害?”
季望澄稍显惊讶,很轻地挑了下眉。
随后,他整个人松弛下来,没有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感了。
“嗯。”他说,“很厉害。”
黎星川:“我想回去。”
季望澄:“不太好。”
黎星川:“为什么?”
季望澄:“还是有危险。”
两人没能就此达成一致,黎星川给黎梦娇打了电话,让她把自己放出去,然而对方的意见和季望澄一样——再观察几天。
黎星川据理力争,无效,他的狗叫实在很烦人,黎梦娇稍稍退了一步,允许他到病房外侧的观察室走动,活动范围扩大了几个平方米。
观察室支上一张折叠塑料桌,他有像模像样的饭桌了。
都说人的性格调和折中,饭桌一搭,黎星川顿时好受许多,因为他能和季望澄同桌吃饭了,不再像前两天那样隔着玻璃墙探监,坐牢感大大减轻。
晚餐是火锅,但却是速食自热火锅,这玩意只沾了火锅两个字,和方便面是一个性质。目前还没“出院”,不能对物质上要求太多,尝个味道解解馋,他也愿意将就。
黎星川把盖子盖好,看着从小孔中冒出来的白气走神,和季望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他问:“你找到‘潘多拉’幕后黑手了吗?”
季望澄:“快了。”
黎星川:“你要小心一点。”
季望澄:“他很弱,不用担心。”
黎星川拆开筷子,压了压红汤上的笋片:“不能轻敌,轻敌会吃亏。”
不过,他也认同“他很弱”这一点,真正有能力折腾的,会直接传播末日病毒降维打击全世界;鬼鬼祟祟小十年,通过发小广告的手段偷偷害人的,实在上不得台面。
比起利用“潘多拉”影响别人的心神,这人可能更擅长东躲西藏。
“对了。”黎星川突兀问道,“黎淑惠是怎么回事?她治好了吗?”
季望澄的动作骤然刹住,筷子险些掉道桌上,被眼疾手快的黑影闪电般捞回来,齐整地放回到盒盖侧边。
他点头,若无其事地说:“好了。”
黎星川始终惦记着外婆病房的那一幕,嘀咕道:“她真的好奇怪啊,真的没问题吗?”
倒不是关心黎淑惠本人身体情况,只是她实在看起来病得不轻,担心她病没好跑出去祸害更多人,那可真是罪孽深重。
在季望澄听来就不是这么个意思了。
他和父母的亲缘疏远,但他知道,在一般的家庭里,父母子女之间有再大的矛盾,也会因为“血缘”这一永恒主题逐渐走向和解。闪闪是心软的人,大概也会像宽容得罪过他的普通同学那样,原谅他的亲生母亲。
那么,他对黎淑惠使出的惩戒手段,会不会被追责?
塑料碗里的火锅汤冒热气,季望澄盯着浮在汤面上的红油,食不知味。
他不想欺骗,也不敢告知真相。
——【那就交给我好了。】
声音在背后响起。
人形影子站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居高临下地审视他,无声嗤笑。
【软弱,懦夫。】
【真好笑啊。】
【你去死吧,接下来我会处理。】
【我会让闪闪高兴的。】
季望澄往下瞥了眼,小腿被泥淖般的黑影缠裹,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要拉着他堕入泥潭。
它是从他本体中诞生的东西,共享同一份力量,他弱小,它就强大。
对方的轮廓,比先前更加鲜明。
黎星川抽了两张餐巾纸,忽然看到季望澄心不在焉,问:“你怎么了?”
在他的视角,季望澄面色不佳,视线凝聚在右后方的门框上。于是黎星川试探着说:“……是外面有人吗?”
季望澄回神。
他摇头:“听错,没有人。”
黎星川不疑有他,没继续追问,刚低下头,却又听季望澄说:“你想知道黎淑惠的经历么?”
黎星川随口道:“你知道?说来听听。”
“和我有关系。”季望澄板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她……”
他卡顿了好几秒,没能把自己做的事说出来,饭桌陷入沉默。
半晌,季望澄拿出手机,几分钟过去,又放下,时不时看向门边。
黎星川觉得好笑:“你干什么呢?”
季望澄:“……我知道。”
黎星川:“那你怎么不说?”
季望澄:“……”他生硬地转移话题,“最近……你喜欢的那个队伍进世界赛了。”
黎星川:“?”
他十分纳闷,不过也顺着季望澄的话题聊了下去。
等这顿速食火锅吃完的时候,有个人拿着牛皮文件袋走进来,恭恭敬敬地递给他。
黎星川:“……给我的吗?”
对方答道:“对。这是黎淑惠女士的诊疗记录复印件,您有权限查阅,但不能拷贝或带离。”
黎星川眉头一皱,直觉事情不太简单。
坐在对面的季望澄紧紧盯着他,眼神专注,两页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却看不出在想什么。
他研究了一下,把线绳一圈圈绕开,拿出里面的复印纸,患者姓名这栏是规整的印刷体,出生地点和年月也能对上,是黎淑惠本人无误。
季望澄放在桌下的手指逐渐收拢。
掌背青筋绽起,在冷白的皮肤上,显得尤为狰狞,像张牙舞爪的蛇。
自从身份被发现起——也许要更早一些——自从他决定和闪闪正常交往起,他知道这一刻一定会来。
季望澄默许它的到来。
以他的本事,瞒天过海一百年,难道没有这种可能吗?可人的欲望就是没有穷尽,一开始希望和闪闪当一辈子的朋友,后来期待能和他变成更加亲密的关系,等这些一一落到实处,更高层次的野望应运而生。
于是,事到如今,一种全新的、迫切的渴望,占据了他的心神。
——这样糟糕的本性,也能被闪闪接受吗?
黎星川抽出第一张纸,雪白的复印纸如水般涌出牛皮袋,挤占视野。
铡刀临近了,达摩克利斯之剑坠落了。
冷冰冰的夜里,季望澄走进不知生死的黑色房间,他等待宣判,他等待死亡。
耳边仿佛响起“砰”的一声——
黎星川忽然动了动手指,把纸塞回去,绳扣一圈圈地绕好。
除了名字之外,他一行都没看到,就这么把唾手可得的真相丢弃,仿佛那只是几张废纸。
“什么表情啊?这么紧张,是干坏事了?”
他对季望澄笑,态度松散,理所当然的语气,“你不希望我知道的话,我就不看了。”
“我不想你因为她不高兴。”
你比那个人更重要。
——“砰。”
是礼花棒绽放的声音。
最终,牛皮袋被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黎星川隐约猜到季望澄可能对黎淑惠采取了一些不好的措施,比如私下套麻袋暴打她一顿——至于原因,大概率是帮他出气,对方能忐忑成这个样子,估计不止“暴打”那么简单。
如果真是非常过分的事,他没办法保证自己能完美控制情绪,所以选择掩耳盗铃。
毕竟,季望澄看起来很不安。
而纵容的直接后果是,对方开启得寸进尺。
黎星川当然也很乐意和他待在一起,但有个人吃饭的时候盯着你看、打游戏的时候盯着你看、看电视的时候盯着你看、睡觉的时候直愣愣地站窗外大眼瞪小眼盯着你看……这就有些过于变态了。
到这个程度,已经能被称之为偷窥狂。
黎星川知道这大约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于是十分努力地忍了一整天,然而人类忍耐力终有极限,没过多久,他还是受不了了,质问道:“你完全没事做吗?”
“有的。”季望澄振振有词,“我在保护你。”
黎星川:“?”
黎星川:“外边有保镖。”
季望澄:“我还要陪你康复训练,。”
黎星川:“你拉倒吧,现在只是疑似身体不健康,你再陪下去,我心理都要出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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