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宝华捂着额头,冷冷的用眼神剜着他,却意外的没有叫骂,而是恶狠狠的一把推开盛欢,埋头进了电梯,经过上次的事,这家伙倒是肯收敛了,还是挺叫盛欢意外的,他“啧”了一声,没有多想,往实验室深处走去。
裴央鸣正在最里面的资料室里做功课,不仅仅是他,那十几只松鼠也一只都没闲着,上蹿下跳,盛欢进去之后恰好碰上一只松鼠过劳似的从房梁上摔了下来,被盛欢双手一捧接住,松鼠“唧唧唧唧”的两眼发白,盛欢瞄了眼旁边有个装松子的零食罐子,便走过去抓了一把递给松鼠,那松鼠如狼似虎的一连磕了七八粒,遂小爪一碰又窜出去了。
“裴博你也太拼了。”盛欢由衷的说:“连图腾都快熬出低血糖了,这样下去怎么吃得消啊?”
“没办法,我心理素质差。”裴央鸣的声音从数排书架的后方传出来,闷闷的,有些沙哑。
“你心理素质差,那别人都算什么了?”盛欢略无语道:“你可是学霸。”
“我没开玩笑。”裴央鸣说:“托无限集团的福,我们在金融市场上的资源份额被吃了快二分之一,资金链受阻导致稀有金属供应商毁约,装备部本来今年要赶制一批精神匣的计划现在迟迟没有办法落实。”
“没有精神匣?!”盛欢微有错愕。
精神匣是继承者们的根基,精神匣的短缺不啻于是一种釜底抽薪。
“那些事我是帮不上忙的,只能尽做自己手头的事,什么都不做的话我完全睡不着觉。”裴央鸣暴躁道:“妈的,这些该死的词条为什么都是打乱的!平时让他们整理一个个偷懒不知道做什么去了!现在怎么看!靠!——”
书本落地的声音稀里哗啦,盛欢体会到了裴央鸣一触即发的崩溃,“你别急,我来帮你。”他说。
他绕过诸多书架,才看见了面色惨淡一头鸡毛的裴央鸣,眼睛里都是红血丝。
“你最近在研究什么呢?”盛欢将散落在一地的书册一一捡起来,掸了掸灰。
“之前的……还没结题。”裴央鸣用掌心搓了搓发胀的眼睛说:“不过这个雕像,倒是很有意思。”
听到“雕像”两个字,盛欢整个人在原地悚然一震。
“你发现什么了?”他迫不及待的回头道。
“虽然我不知道这个雕像是个什么东西。”裴央鸣捂着脸,冷不丁发笑,声音里隐隐透着一股面临挑战的兴奋,“但是我拿它做了几个实验。”
“第一,我勘测了他的脑电波动态,并在他的避光眼罩内进行了小范围的投影,画面内容为猫咪捕食活鼠,死神来了和德州电锯杀人狂等R级片的血腥片段,我发现这个雕像虽然看着是个死物,但是在直面死伤画面时会出现一过性的很强烈的脑细胞活动。”
“他是活的。”盛欢说。
“不仅如此,他还很喜欢死亡和杀戮,伽马波的频次明显升高意味着那时它极度兴奋。”裴央鸣说:“后来我又在他身上的各个部件上进行了取材,它身上真的长有很多不该有的丑东西,这些东西看起来是石料,但其实经过研磨提纯后,其微观结构是细胞,活的细胞。”
盛欢的唇线抿紧,悚然。
“更有意思的是,这些活细胞的分化进度截然不同,有的还很原始,像体细胞,有的却已经在衰老,不再分裂了,这些细胞分处于雕像身上不同的器官部位里面,这就说明这些部件不是原本就在的,而是一个一个先后陆续长出来的,但他们长得这么不统一,甚至可以说是畸形,根本就是基因变异的结果。”裴央鸣轻轻地吸气,他放下了捂脸的手,神色安详,“这个东西在不停的变异,不停的长出新的东西来,听起来实在恶心。”
“那他为什么会变异?”盛欢说:“而且他……他好像能改变很多事。”
“我听说了,它好像有能改变客观存在的力量,绝对奇迹啊!”裴央鸣说:“那么问题来了,现已知它能擅自改写世界上物质的进展,同时它的基因会不停的变异,让它变得越来越丑陋,我们是不是可以假设这二者之间有因果关系,盛欢,你有没有听说过亚当和夏娃的故事,蛇诱惑夏娃偷食了上帝的禁果,上帝就惩罚蛇失去双腿,一辈子只能以腹贴地而活,窃取上帝的力量滥用,逆天而行,最终是会遭受反噬的,这种反噬日积月累,终将使人面目全非,没准这些雕像本来也都是人呢。”
裴央鸣的声音幽而平淡,在灯光下娓娓道来,看似没有逻辑,却足以引人入胜,叫盛欢在原地狠狠的打了个寒战。
“改变客观现实的话就会……遭遇反噬。”他喃喃道。
“我想是的,不过还没有依据。”裴央鸣伸了个懒腰,显然,跟人聊天一阵子,他的心门打开,情绪得到了宣泄,不再那么压抑,“我正带着这个假设查资料,想来效率会高一些。”
盛欢有些走神,心脏扑通扑通乱跳着,莫名的发慌,就在这时,旁边的电脑上“叮咚”一声跳出广告弹窗来,盛欢瞄了一眼,看见上面写着一行大字。
“无限集团设立百亿发展基金,社长野田辉史现场亲自命名‘赫尔墨斯’。”
盛欢离开异种研究部,夜月高悬。
他住院时睡得足够多了,现在毫无睡意,便在夜深人静的校园内漫无目的的走。
校园还是那个校园,开阔,恢弘,新奇特别,但盛欢就是觉得比之刚来的时候少了些什么,大概是因为有许多楼都是全黑的状态,尤其是那栋供高年级居住的宿舍楼,几乎淹没在郁郁夜色中。
盛欢默然前行,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小瓦尔登湖畔。
银白的月色铺陈如霜,一望无垠,是静谧至极的氛围,盛欢定了定神,竟在湖畔看见了一个人影。
那经久不见的熟悉的背影魁梧挺拔,像一座古老的丰碑,银发与月色几乎交融,是柏德文·道森。
盛欢怔了怔。
老校长这段日子奔波在外,挥斥方遒力挽狂澜,似乎都活在他人的交谈之中,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盛欢莫名的品出了一丝鬼祟感,他犹豫了一下道:“校长。”
柏德文没动,盛欢又喊了一声,他才后知后觉的回神,扭头。
他的一只眼睛藏在黑色的眼罩后,另一只青绿色的眼睛在月色的盈润下冰冷,承载着一抹淡淡的悲伤的雾气。
似乎也正是这抹雾气迟缓了他的反应,令他看起来不再那么生龙活虎敏锐犀利,露出了一点儿苍老的人该有的疲态。
盛欢心中顿生出几分同情。
他走近了些道:“小瓦尔登湖的风景挺好的,我之前认识一个人开了个酒吧,名字就叫瓦尔登蓝。”
“嗯。”柏德文应了一声,将脸转回去,没有说很多话,心不在焉的样子。
这和平时满嘴跑火车的他又很不一样了,是憋了很多情绪在心里头的表现,盛欢太懂这种感受了,从前他就是这样什么都不说,什么都自我消化,渐渐把性格禁锢成了一个怪人的模样。
“您这是从哪儿回来的?”盛欢问。
“秘鲁的金融峰会。”柏德文说。
“那是什么?”
“会有很多即将上市的公司和成立的基金组织交流。”柏德文说:“有机会带你去。”
“哦,那您是遇到什么糟心事了么?”盛欢决定单刀直入:“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顿了顿他补充道:“我这个人嘴很严的。”
柏德文默了片刻,哼笑了一声。
“没什么,就是老了,容易怀旧。”他说。
“是……想念老朋友了么?”盛欢想了想,换了个问法。
“算是吧。”柏德文说。
他低头,将高定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的位置,露出了肌肉紧实的修长小臂,原地屈膝坐下,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随和了许多,接地气了许多,也增添了许多沧桑感。
盛欢也跟着在略湿润的草坪上坐下,听柏德文道:“你犯过错么?”
“犯错?”盛欢一愣,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如实回答道:“肯定有啊,还超多的,感觉我长这么大就没做过几个正确的决定。”顿了顿他道:“但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啊!”
“可不是所有的错事都有机会挽回的。”柏德文说:“往往就是那些一念之差,造成的后果……不仅波及他人,还足以让人追悔莫及,永失所爱。”
他说着,合上眼,耳畔依稀响起了那日惊天的呼号。
“赫尔墨斯!!!老天!!!赫尔墨斯你怎么了——!!!”
“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快救人哪!!!”
“道森先生!!!道森先生!!赫尔墨斯他……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吞枪自尽了!!”
“为什么调查赫尔墨斯?柏德文·道森,你告诉我!!为什么调查赫尔墨斯!!”
“你跟我们想兄弟两个相识多年,你会不知道赫尔墨斯的性格吗!!他内敛,敏感,有自尊心又要强!!!你带着这么多人调查他……跟把他扒光了扔在大街上有什么区别?!这是对他的羞辱!!!你在逼死他!!”
“为了你要除掉我?柏德文·道森,你的自我感觉会不会太良好了?不是所有人都那么狭隘,爱你爱到无法自拔!!”
“我知道你读心厉害!不用你反复强调!但就算赫尔墨斯曾经有过那样的念头,那也只是念头而已,你敢说你的脑子里难道就从未闪过半点恶念吗?”
“他想过,不代表他就会去做!你有什么资格提前审判他!况且他是我的哥哥,我了解他,我比你了解它。”
“柏德文·道森,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啊……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啊!!!”
“我怎么会爱上你这样自负的家伙?我不想再见到你,永远也不想。”
老校长宽阔的肩膀细微的颤抖起来,那个名字像是带刺的皮鞭,一下下没命的抽打他的脊梁,抽到鲜血淋漓的地步,盛欢忍不住去轻拍他的肩膀安慰,拍了两下又感觉有些僭越,遂改握起拳头。
“那什么……您忙了一天了我给您锤锤,或者捏肩服务要不要的?”他小声替自己找补:“您不出声就是同意了。”
说完他索性站起来,绕到柏德文身后开始捯饬,谁料到老绅士常年健身练了一身的肌肉,平时藏在西装里看不出来,盛欢气沉丹田“邦邦”砸了两下,手疼就算了,人差点儿没弹飞出去。
他“哎哟”了一声,龇牙咧嘴的甩着手腕,听柏德文低低的笑了一声,回过头来。
“看不出来你小子这么会耍宝。”
“我没耍宝。”盛欢说:“我在认真的孝敬师长。”
柏德文轻轻挑唇,老绅士虽然上了年纪,但那折叠度极高的面庞英俊依旧,他现在精神没有白日旺盛,看起来人懒懒的,多了几分风情万种的味道,这么笑让盛欢确定,自己的安慰起效果了。
他又坐回了柏德文身边,抱膝道:“您刚才问我,有没有做过什么错误的决定,以至于懊悔终生,永失所爱,我其实,也有过。”
“嗯?”柏德文略有诧异。
“有时候我也很希望时光能倒流。”盛欢望着粼粼的湖面,轻声说:“想着能不能换一种相处方式,能不能让一些人多留在生命里一刻,能不能……改变一些结局,但是人生好像就是这样,坑坑洼洼的一条路,你一去不回,也只能一去不回。”
他说完,侧目瞪着柏德文,双手交叉比了个“达咩”的动作,“这时候读心多少有些不合适啊校长,不可以。”
柏德文扬眉。
“我还不至于那么缺德。”他说:“这点边界感我还是有的,盛欢同学。”他绵长的吐息,后道:“明天有空么?”
“啊?”盛欢说:“您这话题转的会不会太快了?”
“快吗?不觉得。”柏德文说:“你就回答有没有就行了。”
“有吧。”盛欢说。
“那行,跟我出趟差。”柏德文说。
“出差?”盛欢说:“是出外勤吧?这么草率?”
“就是因为草率,才不能称之为出外勤。”柏德文毫无预兆的站起身,掸了掸衣服上的泥土,“心血来潮,没有定制计划,随处抓壮丁,你就说去不去,不去的话,我去抓别人。”
“去啊,干嘛不去。”盛欢一骨碌站起来说:“跟着校长出外勤,这是多好的学习机会啊!而且超有安全感的。”
“怎么?跟阿沨出外勤没有安全感?”柏德文似笑非笑。
“那肯定没有啊。”盛欢翻了个白眼儿,想也没想就说,“我发现了,跟男朋友在一个外勤组,就会不停的不受控制的担心对方的安危——啊校长!我不是说不顾你死活的意思啊!我是觉得你的死活没必要让我顾……啊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是在夸你很厉害的意思!”
老绅士:“哦。”
老绅士:“呵呵。”
盛欢:“你呵啥……你呵的我好害怕。”
老绅士:“随便呵一下,不要太在意。”
盛欢:“……”
柏德文:“明天中午十二点,停机坪见面。”
老绅士长腿一迈,步伐飞快,盛欢在后面简直追不上了,“中午十二点,您这是打算睡懒觉吗?”他不解道。
“上午学校还有些事。”柏德文默了片刻说:“早些睡吧,晚安,今天谢谢你。”
盛欢后来才知道柏德文·道森说的“学校有事”指的是什么。
早晨,一座石碑被安置在了十里长香大道旁的绿荫当中,碑上刻了许多名字,长的短的,各色语言。
那片绿荫很快就被人围住了,人们静默的伫立着,悼念着逝去的灵魂,白色的花束整整齐齐的摆放在碑前,堆砌成了小山,又像是在为这冰冷的纪念物添一份暖色。
白弥撒教堂里响起了钟声,这钟声古朴、庄重,响彻云霄,带着回声飘荡在斯宾塞校园的上空。
这是一场宣告,让所有人知道逝去者并非默默无闻,而生者需得负重前行。
盛欢站在阳台上,远远的看着十里长香道,他想,那上面应该有何瑾的名字,还有许多他不知晓却真实存在的继承者们的名字。
斯宾塞似乎并不是如阿提密斯所说的那样,对个体的牺牲毫无动容,相反,他们有着过于浪潮汹涌的爱恨,只是他们拥有坚硬的外壳,看起来深沉内敛。
一个上午过去了,十里长香道那里仍旧还有许多人,盛欢按照约定去往停机坪,看见柏德文·道森已经到了。
老家伙穿着一袭纯黑的西装,面色虽然有些苍白,眼神却是炯炯的,他拉开直升机的舱门道:“走吧。”
“您要不要至少告诉我一声去哪儿。”盛欢有些无奈道。
“先去缅甸。”老家伙说:“到那儿换身份,转机去迪拜。”
盛欢:“所以最终目的地是——?”
“黑市。”柏德文说:“谢赫扎伊德总部。”
野田辉史穿着白色的浴袍,缓缓淌进温泉池底。
他的七八个小弟紧跟着如同下饺子一般往水里钻,嬉笑打骂,浮盘上放着价值上千的酒,他们开瓶豪饮,有的甚至还叫了小姐作陪,乐不思蜀。
这是本地一家极负盛名的温泉会馆,办会员之前需要验资,是各路上流人士的聚集地,这群土鳖从前是无论如何也没机会跨进门槛一步的,但现在不一样了,自打他们无限集团的公司上市了之后,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仅是野田辉史,旗下众人也都变成了拥有雄厚财力的存在,吃香喝辣,好不快活。
“社长!社长你要不要也来一口!”
“社长!真得劲啊!”
“社长……”
温热的水汽蒙蒙,笼在四周,让人全身松弛舒缓,野田辉史垫了块毛巾在头顶,将鼻子以下的部位皆埋进去,他闭上眼,对这些欢呼雀跃充耳不闻。
滨城的事情已经成为过去式,由柏德文·道森带领的力挽狂澜之下,地狱岩古龙重新归于沉眠,而发达如滨城很快就投入到了重建的过程中,虽然一切没有按照他预料的发展,但也算有意外之喜。
那就是柏德文道森彻底跟当地的领导人撕破了脸,斯宾塞人露出了常年隐藏伪装的嗜血的一面。
虽然滨城市的市长碍于武力压迫不得不暂时对斯宾塞言听计从,但这也变相的佐证了他从前的谗言,若说他从前是捕风捉影的带节奏,那现在斯宾塞就是不打自招,境外许多国家联盟都极有反抗精神,联合起来对斯宾塞采取措施,斯宾塞雄厚的资金产业链受阻,大块油水就顺理成章的流向了他们无限集团,故而他们效仿斯宾塞上市多家金融公司,利滚利生财,他作为新锐企业家今天还受邀参加了秘鲁的金融峰会,他在那里见到了柏德文·道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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