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像是一面铺陈开来的旗帜,于砖石的缝隙里无声的蔓延。
顾沨止被血沾染的指骨稍稍迂曲。
他清隽的腕骨上,那块圆形的表盘在闪烁着微光。
细小的光泽衬的他被血和灰尘覆盖的肌肤越发的暗淡无色,其中无数的齿轮在不停歇的对接碰撞,交替传输着神秘的介质。
苏格拉底的声音如晨钟暮鼓,响彻在他的耳畔。
“意识搜索……”
“检测完毕,存在无伤求生意志,启动机体修复,百分之十……百分之十五……百分之二十……”
废墟中的男人豁然间睁开了双眼。
他的瞳孔深处犹如残存飘摇的烛火重新被点燃,一分分亮起,而后,衣服下方松弛的肌肉也如同上了轴的发条,一分分的紧绷起来。
他抬起眼眸,昂首,看见盛欢从腰后拔出了刀,奋不顾身的扑向了急速收手的鬼藤章鱼。
“不……”他短促而沙哑的吐出一个字,“只有与人类器官接壤的地方才是薄弱点!那里不是……你砍它没有用的开心!!”
炼金武器斩在坚硬的吸盘之上,火花四溅,盛欢下手未曾留情,巨大的反作用力将他整个人也震飞了出去,他处于十层的高度,眼看着就要落地摔成肉饼,顾沨止前臂撑地,弓起脊梁,背上堆砌的砖石出现了松动,被悉数抖落,耳畔是苏格拉底的声音:“进度百分之七十,警告,警告,自我修复中止——”
顾沨止蹬地而起,他张开双臂,他非凡的跳跃潜能令他在高处接住了盛欢。“哗啦”一声,两人双双栽倒在地,紧紧的抱在一起,连滚四滚才停住,盛欢头晕目眩,他枕着顾沨止的胸口望向高空,眼看着巨大的触手在高处剧震颤动,愈加狂乱的舞动着,随着它的撞击拍打,内部的建筑构造几乎被损坏殆尽,玻璃、钢筋、石块如雨一般坠落。
顾沨止护着盛欢的头往角落里暂且退避,盛欢死里逃生,喘了口气,扭头错愕道:“你没死?!”
“嗯,没死。”顾沨止说。
“这……怎么可能呢!”盛欢说,他用力甩了甩脑袋,颤巍巍的伸手,对着顾沨止从头到脚指指点点,难以置信道:“那种高度摔下去……不死?!你难道是铁打的吗!”
“别说的好像很惋惜似的,我有特殊的康复技巧。”顾沨止耸了耸肩,语调轻快的说:“想学可以传授给你哦。”
盛欢惊得瞪圆了眼睛。
“真假的?百分百康复?!”他半信半疑道:“那不成不死之身了吗?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我不信。”
“当然不是百分百了。”顾沨止说:“百分百是需要时间的,我现在也就恢复了个七八成吧。”
“七八成。”盛欢不乏艳羡道:“七八成就已经这么矫健了?!那你那没恢复的两三成在哪儿?”
顾沨止说:“当然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了。”
“我看不见的地方。”盛欢沉吟道:“是很重要的部位吗?”
顾沨止想了一下,“重要,但目前为止用不太到,也无所谓。”
盛欢若有所思的,“哦……”
末了,他不由自主的下垂眼眸,落在了顾沨止的两腿之间。
“不是吧?”他忧心忡忡道:“学长,你该不会不举了吧?!”
顾沨止:“?”
看盛欢的表情不像是说笑,一本正经,的确是在真情实感的关心他。
顾沨止的嘴角抽搐了两下,半点高兴不起来。
“我不举对你有什么好处!”他说。
盛欢:“?”
盛欢:“合理推测罢了!你生什么气啊!”
确信是在对之前的某些事情耿耿于怀公报私仇了。
顾沨止板着脸说:“没有生气。”
盛欢眨了眨眼,随后发现自己确实是妄断了,顾沨止的下胸廓有显而易见的凹陷,吸气时软化区胸壁内陷,呼气时则外突,那是多处肋骨骨折的体征。
他呼吸的时候应该很痛吧,毕竟肋骨和肺脏相连,肋骨都这样了,肺脏必不会毫发无损,但顾沨止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一手还不忘拢着自己的脑袋起到一个庇护的作用,盛欢咬了咬嘴角,为没有帮上他的忙而感到些许难过。
整个大楼忽然剧震。
数十根粗壮庞大的黑色触手从各个甬道中探了出来。这画面壮观且诡异,楼梯口,通风口,电梯口,消防道,只要是出入口的位置皆被黑色的触手占据,它们像是从建筑物的毛孔里长出来的毛发,在回廊中急速穿梭,于半空中扭动,挥舞,绞绕缠裹。
“这是——”盛欢目眦欲裂。
“他长的太大太快了,原本的空间容纳不下,必须出来。”顾沨止说。
话音未落,狂怒的黑色的触手横扫三楼,将观光电梯硬生生截断,一整面的承重墙都摇摇欲坠,这栋建筑像一只随时会崩坏的蜂巢。
“这么下去这栋楼会彻底毁掉的吧。”盛欢低头避过漫天尘屑,喃喃:“这里是多少人的工作岗位啊……会不会还存放着许多药物研究的实验成果?”他倏地转过头,握住顾沨止的臂弯,焦灼道:“他们跟我说凌氏药业是虞城最大的药物供应商,很多先进的靶向药分子药物研究都是在这里进行的,如果这里全塌了毁掉了,虞城会不会出现药物短缺呢?也许有些绝症病人就在等着他们的药物研发成果救命!过了今天,就也等不到了!”
顾沨止皱眉。
“该死的,我刚才太莽撞了。”盛欢懊恼道:“不该激怒它的!”
“无论你激怒他与否,只要这东西生长在这栋楼里,这里就迟早会被损坏殆尽。”顾沨止说。
两人互相搀扶着起身,顾沨止举起墨镜重新带回脸上,经过方才的冲撞,这墨镜镜片已经碎了一半,镜架也有些变形,缩放的显示屏上也有雪花片时不时掠过。
“阳光,空气,水分,都是腐烂氧化的加速器啊!”顾沨止一字一句道:“没有人体骨髓可吸,它应该只会逼我们更焦躁。”
话音甫落,顾沨止的眸子微凝。
盛欢看懂了他的这个反应,急声道:“你看到什么了?!”
顾沨止没说话,唇角轻轻上扬,饱含讥诮的哼了一声,而后他摘下墨镜,反手架到了盛欢的脸上。
“咦?!”盛欢一愣:“这是——”
他闭上了一边的眼睛,重新对焦后得以看见右边镜片上传输过来的画面。
“还好枯叶蝶没有全军覆没。”顾沨止说:“就算只剩一只也能跟到他们死。”
盛欢的心脏怦怦狂跳。
画面中虽然断断续续总有雪花片落下,但依然可以分辨出,那是一处实验室一样的地方。墙壁上挂着“标本储存室”的牌子,角落里有个一人多高的-80度的冰箱,跟前有两个女人。这两个女人没有穿任何的防护服和工作外套,就这么大喇喇的站着,即便只有侧影盛欢也能认出,这是凌正亭的两个女儿。
“她们在做什么?!”盛欢皱眉自语。
仿佛是为了解答他的疑惑,画面中凌启灵和凌启珊二人倏地上前去拉开了-80度冰箱的大门。
冰冷的白色冷气喷薄而出。
凌启灵和凌启珊二人的表情倏地变得虔诚起来,两人四只手,小心翼翼的从冰箱里捧出了一团黑红色的肉团。
那肉团的表面凹凸不平,长满了许多的小吸盘,吸盘中央被寒霜填满,在被取出之后接触到了室温空气,霜迅速融化,小小的吸盘向小嘴一样开始蠕动,下一秒,凌启灵和凌启珊二人各自从口袋里排出了一把剪刀,两人面无表情,整齐划一的高举起剪刀刃,对准了自己的侧脖颈,狠狠的、毫不犹豫扎了下去。
大动脉里高冲量的鲜血“噗呲”就喷了出来。凌启珊站在凌启灵的一边儿,被喷泉似的血浇了一头一脸,满面血红,表情淡漠,宛如恶鬼。
这画面太过血腥,盛欢的惊愕冲口而出:“草!”
他本以为这已经是限制级画面的尽头了,但没想到这并不是,凌家二女做出了更为惊世骇俗的举动。
她们虔诚的捧起了那团黑红色的肉瘤,靠近了自己的脖子。
血迹溅了些许到那肉瘤上,像是一种激活类的药剂,令肉瘤上密密麻麻的细小吸盘蠕动的愈发厉害,随后,如柳树抽条一般,从细小的吸盘里生长出了两根纯黑的触手,蚯蚓一般扭动着靠近了凌氏二女的脖子。
大量的出血让凌氏二女进入了休克的代偿期,她们渐渐的浑身无力,但颤抖的双手依旧□□的托举着那颗肉瘤,仿佛那是什么无价之宝一般,蚯蚓似的细小触手顺着她们的脖子攀爬,蠕动,最后触及那处破裂的创口,像一截舌头般“咻”的钻了进去。
凌氏二女的身体出现了短暂的僵直。
下一秒,她们浑身的肌肉都开始小幅度的震颤,手脚开始往怪异的方向伸展抽动,像是两具新制成的提线木偶,这种诡异的状态持续了没一会儿,两人恢复了原状,定定的站在原处,目光空洞的平视前方,脖子上的创口已经不再往外喷血了,周围的皮肤苍白如死鱼皮,那触手膨胀增粗到了成年男人手腕的大小,插在她们的脖子上像两根充电线,触手扭动了两下,凌氏二女的嘴巴便跟着开闭翕合,喉咙的地方也是一上一下的滚动着,做着吞咽动作。
“好家伙。”盛欢看明白了,“这是在训练新安上的摄食系统吗?!”他狠狠打了个寒战,扭头对顾沨止道:“它现在应该具备吸人骨髓的功能了吧。”
顾沨止眯了眯眼,他举起手机,给裴央鸣打了个电话过去。
裴央鸣秒接电话。
“喂?顾Sir!”他大声说:“现场怎么样!”
顾沨止看了眼盛欢,盛欢冲他比了一连串的嘴型,他对裴央鸣道:“有两个直接接触的受害人拿剪子扎了自己的脖子,然后像个充电宝一样把自己跟一个黑色的肉瘤接到一块儿了。”
“老天,它已经进化到可以操纵活人主动献祭了?!”裴央鸣说:“再这样下去不得了!顾Sir,你向总部申请吧,你们需要规模性的杀伤武器,不然仅凭你们一两个人,是杀不死鬼藤章鱼的!”
“是要将这里移平的意思吗?”盛欢问。
“那不然呢?你们还想明哲保身吗?”裴央鸣说:“我老实跟你们说吧,你们看到的那个黑色的肉瘤是鬼藤章鱼的核细胞团,它现在已经生长到了巨大物的级别,身上会不止一个核细胞团,那些细胞团还会游走,你杀不死活的细胞团,光砍他的触手没有用!更何况你还砍不动它的触手!”
“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盛欢说。
裴央鸣不耐:“那你说,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再这么优柔寡断下去,以鬼藤章鱼的细胞分裂速度,它真的会长破天的,到时候可就不是移平一块地皮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我有个问题。”顾沨止冷不丁开口问:“那两个受害人,现在还算是活着的吗?”
“算,怎么不算?”裴央鸣说:“他们现在是共生体,鬼藤章鱼需要他们使用人类的智慧再去蛊惑别人。”
“是活的,哦——那就好办了。”顾沨止若有所思的说。
“什么?!”裴央鸣没听清:“你说什么?”
两秒后,裴央鸣轻轻吸了口气,他似是回过神来了,嘶声道:“不是吧,顾Sir……我觉得你要不还是再考虑一下。”
“我觉得比移平方案要上乘许多。”顾沨止说。
“上乘吗?你确定?”裴央鸣狐疑道。
“你知道移平这块地之后会有多少麻烦等着我处理吗?”顾沨止有点儿头痛:“设施赔偿金,人员抚恤金,灾难后重建计划报告书……这些都不算什么,我怕我还没处理完这些公关部先杀了我。”
“这些都是建立在你平安回来的基础之上。”裴央鸣的声音冷定,“那你要是回不来呢?”
顾沨止没搭腔。
裴央鸣说:“据我所知熊提和伍琳琅现在可都不在你旁边啊!”
“有我学弟在。”顾沨止说。
“他顶个屁用!”裴央鸣骂道。
顾沨止停顿了片刻,眉峰上挑。
“不,有他就够了。”他说:“我的精神状况我自己清楚,阿明,两年了,不用再这么如临大敌。”他慢慢的笑着说:“两年多了……我早已不是当初畏畏缩缩只知自艾自怜的我了,该让我找回当初的自己了。”
说完,他挂断了电话,转眸看向盛欢。
盛欢懵懵的回望着他。
“你刚才再跟裴博士打什么谜语?”
“少问不想干的事。”顾沨止抬手捏了一下他的脸,又将墨镜扶正,“来吧,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什么忙?”盛欢说。
“我们待会儿分头行动,你找到凌启灵和凌启珊,把她们逼出来。”顾沨止说。
“啊?!”盛欢满头问号:“你说慢点,我听不懂你什么意思?”
“她们怕你,你现在去的话,他们一定会慌不择路的跑。”顾沨止说:“让她们跑到我面前来。”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做?!”盛欢不解道。
“拿她们——”顾沨止说:“祭我的刀。”
说完,他以指尖轻触手腕上的精神匣。
精神匣高速运转起来,迅速连通了苏格拉底,老人在顾沨止的精神海中震声宣告:
“Master检测精神值无异常。”
“图腾,猎刀神,解封。”
盛欢微微退了一步。
上一次,他在丰泰工业园区遇见伍琳琅的时候,曾经看到伍琳琅的瞳孔出现过银蓝色的透明化现象,当时伍琳琅还骗他说这是什么新型的变色美瞳。
但现在,他清晰的在顾沨止的脸上目睹到了一模一样的反应。这让顾沨止看起来不再像是一个人,而像是一种承载意识流的容器。
莫大的疑惑在他的心底升腾起来。
但他知道眼下不是问问题的好时候。
“我去了。”他扶住脸上破败的墨镜,低声道:“学长,我们待会儿见。”
“待会儿见。”顾沨止微微一笑。
盛欢踩着一片破碎断裂的台阶,急掠而出。
楼梯已经坍塌的所剩无几,所到之处皆有漆黑的触手在肆意扫荡,盛欢险险避过,不得不沿着外部锋利陡峭的残垣攀爬悬吊向上。
这活计其实相当危险,稍加不深就会摔下去跌个筋断骨折,好在这些触手似乎真的对他存着避让的心思,并不追击于他,盛欢爬的很快,他想,若是放在以往,顾沨止铁定不会让他涉险。
但现在,他们别无选择。
盛欢想,顾沨止这么做,也并非是单纯的因为他们无人可用无可奈何。顾沨止待他的态度在这一刻是脱离了一个单纯的求复合的宠溺前任的状态,他感受到了一种名为“信任”的情绪,那是队友之间的信任,是可以放心的、游刃有余的将自己的后背与性命交托给对方的牢固“信任”。
顾沨止是任人唯贤的,他知道这件事唯有他盛欢做最为合适。
而且……
这似乎也像是一个考验。
视频里的那处储藏室看起来相当安全妥当,是没有被暴力损伤波及的区域,盛欢尽力的寻找着相对完整的屋室结构,他爬上一处交叉连廊,发现此处直通后方的裙楼,一块挂有“药研区域,非内部人员勿进”的标识让人当即眼前一亮。
盛欢破门而入。
他在幽静的走廊里一眼就看见了堪堪准备出来“觅食”的凌启灵和凌启珊。
不知怎么的,对面的两位看见他时整个人连带着脖子上新生的细小触手都微微一僵,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般绷得笔直,随后掉头就跑。
这画面让盛欢十分无语,还真有种自己才是这里最大异种的错觉。
他冷笑了一声道:“想跑!”
少年疾步奔跑起来,脚下猛地蹬地,借着冲劲踩上侧墙,二次借力腾空一个三百六十度的空翻,若是熊提在现场,大概会为他这过于矫健轻盈宛若有轻功在身的身姿轨迹所震撼,大呼“我要减肥!”
盛欢落地站直,拔出了军刀,森然对准了凌启珊和凌启灵两姐妹,走廊狭窄,这俩姐妹刚刚接上细小触手,路还没走利索,遂在原地龇牙咧嘴的扭动脖子,又原地掉头疾奔。
盛欢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现在十分想两刀结果了凌启珊和凌启灵,就像那天晚上砍下凌正亭的头颅一样,这两位可能的确还有些生命迹象,但绝对已经不能算作人类的范畴里面了,即便他不动刀,未来的下场也不会好,盛欢想起凌正亭的那颗头,最终腐烂到几乎只剩白骨的地步,纵使他很想帮凌氏两姐妹做个了断,但眼下也只能强行按捺住了内心的这份冲动,他想起顾沨止说的——“我要拿他们祭我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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