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过了上百年,雁门关外的野地里还能看见不少颅骨,那是刻在北关百姓心中的一道疤,提起来都是钻心的疼。
盛朝用了十多年,战死了数百万的士兵才将金人赶出关外,没想到这些商人为了金钱利益,居然敢与虎谋皮,简直丧心病狂,就不怕惹火烧身!
“停车,例行检查。”五六辆满载的马车排队等在陇西城门口等待放行。
车队的领头叫老邱,是个矮个子的中年男子,头上带着貂皮帽子,他下来马车揣着手跑到前头,挤出满脸褶子笑着说:“二位军爷,辛苦着呢?”
伸手不打笑脸人,两个负责检查货车的城门卒看着他有些眼熟,开口道:“还成,怎么了?”
老邱从悄悄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碎银子,塞进二人手中:“天气冷,买酒吃。车上都是布匹,刀一扎就烂了,还望两位官爷通融通融。”
那两兵卒捏着银子份量不小,少说得有五六两,不动声色的摆摆手给马车放行。
老邱给两人拱了拱手,赶紧上了马车带着货车入城。
陇西关市是大启边境的最后一站,自打去年朝廷允许通市后,这里比之前热闹许多,如今已经近腊月的天,大街上的行人依旧不少。
各种异族商人叫卖着中原不常见的物品,有香料玉石,也有奇神异兽,这些异族商人大多是以物换物,也有的用金银财宝,不过少有收铜币的,毕竟大启的钱币拿回去也用不了。
车队来到城中的一处酒楼门口停下。
这间酒楼看上去跟寻常的酒楼没什么两样,门口挂着招晃名为百香楼,里面有喝酒的客人,看起生意还不错。
老邱让车夫进去递了话,不多时酒楼侧门打开,放几辆货车进入。
马车一进到后院才看出不同来,这里的装饰和布置,分明就是金人的风格。
金人崇尚藏青色,整个院子里都挂满了了藏青色的帷幔,院子正中央还有一只用石头刻的鹰,正是金人的神鹰图腾。
马车进来后,院子里走出三四个男子,他们虽然穿着中原服饰,但长相和脸上蓄须的样式看,确定是金人无疑。
老邱装着胆子上前道:“请问哪位是完颜大人?”
“我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应声道。
“这是我们大人给您的信,请过目。”老邱从怀里掏出信封,双手呈了上去。
完颜寻接过信,递给身边的侍从查看,他不认识中原的文字。
侍从看完后在他耳边轻语,完颜寻脸色慢慢舒展,最后大笑出声:“林老板果然仗义!来人,卸货!”
一群金人涌上来,将马车上的油布掀开,除去表面上的几匹布,下面竟然全都是成块的铁!
这些铁统一铸造成方形,每块大约十寸大小,这可不是普通的生铁,而是百炼出来的精铁!一看这成色便知道是官造专供军需的物品。
大启法律,私自贩卖生铁超过一百石便要斩首,这些少说也有几千石,竟然这么堂而皇之的送到了边境,还售卖到金人的手中!
老邱谄笑的走到完颜寻身边道:“大人,这只是小小的订金,您若能帮助我们老爷,这样的精铁还会送来很多。”
完颜寻露出一个狠厉的笑容,大手拍在老邱的肩膀上道:“放心,有了这些生铁,我们定能把北方搅的不得安宁。”
这一巴掌拍的老邱差点摔倒,强忍着疼痛点头“哎,是是是。”
马车上的铁卸完后,老邱带着手下赶着空车出了院子,去旁边的客栈落脚,打算休息一夜再离回去。
几个同行的伙计坐在一起吃饭,各个都是面色慌张,忧心忡忡,这些人是林家养的伙计,平日负责四处运货。
来的时候都以为这趟运送的是布匹,谁能想到车里竟藏着那么多生铁啊!这要是被人发现,可是掉脑袋的事!
“邱爷,您怎么不提前跟我们说一声?”说话的是车队里上了年纪的老车夫。
“跟你说了你还来吗?”
“这……”老车夫被堵的说不出话。
旁边车夫的儿子愤怒的拍桌子起身道:“万一被官府发现,我们岂不是都要跟着赔命?!”
老邱满脸不在乎的摆摆手道:“坐下,小点声,你还想让人都听见?”
“这事不告诉你们,是为了你们好,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不就成了?再说跑这么一趟赚的钱,够你们花两年了。”
老邱从怀里掏出银子开始给大伙发钱,正常来陇西关市一趟能赚十两银子,这次林老板给他们翻了好几倍,一人足足给了五十两!
大家拿着银子面面相觑,其余的话也说不出口了,这趟虽然危险,赚的也却是够多。五十两银子足够一家几口人嚼用好几年了。
大伙沉默的吃完饭,各自回房休息去了,明天早上还得起个大早往回赶路。
没人注意旁边桌子坐着一个头戴兜帽的男人,这人刚刚从酒楼一路跟到这里的,正是驻守边关的白一舟。
说来也巧了,白一舟每个月初一十五都会带兵来关市维持秩序,初一十五是关市的大集,许多异族人会在这里通商,因为做买卖时语言不通,这些人经常发生争执。
异族人凶狠,偶尔还会发生人命官司,普通的衙役不敢上前管,当地知府给驻扎在关外的军队送了信寻求帮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白一舟便带着一队人进城来管理。
前段时间,他发现了百香楼的这伙金人,为首的人看样子地位还挺高,出入都有随从保护。
虽然大启不禁止外族人在城内开设商铺,但这里却很少有金人在境内做生意。毕竟两国是世仇,放在几十年前,百姓看见金人恨不得拿刀剐了他们,如今虽然没有那么大的恨意,却也不可能光顾金人开设的酒楼。
白一舟觉得此事不寻常,特地换了身衣服,伪装成异族人进去吃了顿饭。
他发现酒楼里无论掌柜的还是小二都是本地人,如果不是他偶然发现,根本不会发觉这是金人开设的酒楼。那些金人隐藏在城内究竟要干什么?
接下来的几个月他每次来城中巡逻的时候,都会来这里逛逛,结果今天就发现了这伙商队。
今天中午他见一个商队来到这里送了什么东西进去。马车半个时辰才出来,车上的东西都卸在了酒楼的后院。
可惜后院防备森严,白一舟没办法进去看个究竟,便跟上了这些人。
从几个人的谈话中,他已经隐约猜到,车上运送的物品不一般,等这几个人离开后,他结了账赶紧朝城门口走去。
外面天色已经渐晚,火红的太阳挂在西山,映的半边天都红灿灿的。
两个城门卒正在商量晚上去哪找乐子,今日得了这么多银子,不出去玩玩心里刺痒。
“要我说还得去红乐坊找小娇红,那小娘们可带劲儿了!”男人吸着口水,眼里满是淫邪。
另一个道:“还是去耍两把才舒坦,万一赢上几十两银子,老子就不干了,回家开个铺子……”
两人正商量的时候,白一舟拎着刀突然走了过来,直接架在其中一个城门卒的脖子上:“今日巳时入城的几辆马车,车上拉的是什么东西?”
小卒子吓得魂都飞了,扑通一下跪地嘴里大喊:“好汉饶命!”
另一个磕磕巴巴的说:“好,好像是布匹。”
布匹?金人要布干什么?
“你们两个查验过吗?”
“查……查了。”
白一舟把刀一用力,割的那小卒脖子刺痛,吓得他赶紧说了实话:“没,没查,车夫给了我们一人五两银子,说布匹易破让我们通融一下。”
白一舟从二人手中夺过银子,气的一人踹了一脚,这群吃干饭的废物!
他收起刀立马跑回刚刚的客栈,见那几辆马车还停在后院,心里稍稍安定下来,车上肯定不是布匹,可究竟运的什么东西,会让那几个车夫这么害怕?
白一舟将刚缴来的银子放在桌子上“掌柜的,一间客房。”
眼下人来人往不方便查看,只能等天色暗了再去探查究竟了。
第90章 官造精铁
白一舟特地开了一间挨着商队的房间,客栈的墙不隔音,他趴在墙边仔细听着隔壁的声音。
一开始隔壁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不多时里面传来对话声。
“爹,听老邱叔的口风,下回可能还得派人来送货,咱们要不再送两趟?”
车夫瞪大眼睛:“你不要命了!这要是被捉住可是掉脑袋的事!”
“一趟五十两银子,咱俩加起来就是一百两啊!要是能跑个三五趟,就能攒下一大笔银子。回老家置办几间铺子,以后就不用给人家当伙计了。”男子脸上带着兴奋的神色。
车夫抽着烟袋不做声,心里也隐隐有些心动,五十两银子可真不少了,多少百姓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即便跟着商队,爷俩一年也攒不下五十两银子。
“要不,回去跟你娘再商量商量?”
“您可别跟娘说,她嘴巴松,万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让有心的人听了去,咱们爷俩可都得掉脑袋了!”
车夫再次沉默,过了半晌道:“也不知道林老板给金人送这么多铁做什么?”
“管他呢,只要咱们能赚到银子就成了。”
“你年纪小不懂,那金人可都是豺狼虎豹,万一打过来是要人命的!”
男子笑了一声:“爹,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咱们这些小民就别跟着操心了。”
车夫叹了口气不再出声,父子俩熄了烛火,没一会便响起鼾声。
隔壁的白一舟却是一丝睡意都没有,满脑子都是,大启有人在给金人送铁?
他疯了吗?!
这几年驻守边关,打的最多的就是金人流寇,那些人天生嗜血,无恶不作,边关许多村落都遭受过洗劫。
这些人往往来一次,便屠得整个村子鸡犬不留,男子砍头,女子淫辱,孩童更是直接拿马蹄踏死。
所以边关军也最恨这些金人,每次见面必定要打个你死我活才肯罢休。
中原和金国可是血海深仇,怎么还会有人会通敌?
白一舟想不通,他也不想思考这里面的弯弯绕,叛国者是死罪!金人也一样该死!
事关重大,他不敢打草惊蛇,赶紧连夜赶回军营,写了封信八百里加急送回上京。
税法颁布的第一个月还算顺利,各地已经开始在丈量土地。
这段时间,每日早朝依旧有大臣上奏,请求皇上放弃税法改革,宋玉竹都是左耳听右耳出,只等着年底土地确权结束后再收拾他们。
宋玉竹担忧的事并没有发生,但是他心中还是隐隐有些不安。
原以为按亩纳税后,富商们肯定会跳出来反对。然而只有北方少部分富商们抗议,江南最大的几个富商却没有一点动静,仿佛已经接受了新税法。
这实在有些不符合常理,宋玉竹怀疑他们还有别的计谋。不过眼下能顺利推行也算是好事,那些富商若真能安分守己,自己兴许以后改革商税时,轻点薅他们的羊毛。
今天难得是个好天气,连续几天的雪停了下来,整个皇宫都被积雪覆盖,雪花铺在红瓦上,晶莹剔透甚是可爱。
“大哥!大哥!”
宋玉竹刚下朝,就看见妹妹穿着一身大红色的斗篷,朝他奔跑过来。小小人儿被娘亲裹成了球,一头扎进他的怀里,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
跟她一同来的还有宋萍儿,两个小丫头四五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
宋萍儿还好一点,性格比较腼腆,宋玉潼完全是个小魔王。进了宫就跟回了自己家一样,招猫逗狗,爬树摸鸟蛋,性格比男孩子还野。
宋玉竹愿意宠着她,当然也会管束她,别看她年纪小,如今已经能识几百个字了,还能背诵上百首诗词,百以内的加减法都会做,连宋柏夫妇都惊叹女的的聪明。
“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冷不冷?”
“不冷。”小丫头摇了摇头。
宋玉竹捏了捏她的小手,暖呼呼的确实不冷,抱起她,牵着腼腆的宋萍儿朝书房走去。
两个孩子最喜欢跟宋玉竹待在一处,因为他会讲许多稀奇古怪的故事。
“大哥,上次你给我们讲的孙大圣被师父骂走了,后来他回来了吗?”宋玉潼歪着小脑袋,满脸好奇的询问。
宋萍儿也跟着点头,两个小姐妹私下已经讨论好长时间,她们觉得孙大圣肯定会回来的。
宋玉竹给两人讲的是西游记,没想到过了小半个月她们还记得呢。
“孙大圣啊,他回了花果山打算继续做山大王,唐僧带着猪八戒和沙和尚去西天取经,没想到半路又遇上了妖怪,两个徒弟都不是妖怪的对手,结果师徒三人都被妖精抓走了。”
“啊!”两人同时瞪大眼睛,满脸惊讶的看着他。
“后来呢,后来呢!”
宋玉竹被两人可爱的小模样逗笑了:“后来啊……”
赵骁走进来道:“在说什么呢?”
“赵大叔,哥哥在给我们讲故事呢!”宋玉潼跟赵骁非常熟络,因为赵骁经常带她骑马出去玩。
“哦?我也听听。”赵骁搬了把凳子坐在两个孩子身边。
宋玉竹见他额上有细汗,询问:“有事吗?”
赵骁摆手让他继续讲。
宋玉竹道:“后来白龙马化成人形,去找到孙悟空,孙大圣得知师父被妖怪抓走了,心急如焚立马腾云驾雾前去营救唐僧,最后把师父和两个师弟都救了出来。”
“唐僧也明白自己错怪了大徒弟,最后师徒和好继续去西天取经啦。”
两个孩子心满意足的鼓掌,这还是宋玉竹教的,给人捧场时要鼓掌。
内侍李得海走进来道:“两位小主子,跟奴才去偏殿玩吧。”
宋玉潼知道哥哥还有事要忙,懂事的牵起萍儿的手,去偏殿玩耍。
等两个孩子离开后,赵骁的脸色一变,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宋玉竹道:“西关送来的急报,我已经过目,你快看看。”
宋玉竹接过信,眼睛一扫顿时也变了脸色。
“怪不得这两个月南方一直安安静静,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赵骁:“现在该怎么办?要不我直接带兵打去金国!”
宋玉竹摆手:“不妥,如今大启才刚建国没几年,根基薄弱,一旦打起来就算赢了,咱们也会亏了元气,眼下得先把这私卖精铁的人揪出来!”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宋玉竹没想到这些富商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以这样的方式来抗议他。
宋玉竹恨得牙根痒痒,他们就没想过真把金国养肥了,整个大启朝会是什么下场?或许他们知道,但为了自己的利益,根本就不在乎国家的兴亡,百姓的死活!
“阿骁,你马上派人去调查此事,查出精铁是从哪里流出来的,这么多铁流落出来不可能没有蛛丝马迹。将所有涉事官员一律斩首不得通融!至于主谋……押解回上京,我要亲自审他。”
赵骁拱手道:“遵命!”
陇西关市,白一舟守在百香楼外,已经连续卖了半个月的皮草。
他伪装成大菀人,头上带着兜帽,脸上围着面巾,嘴里说着蹩脚的中原话吆喝。
“瞧一瞧看一看,大菀来的上等皮草,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皮草多少钱一张啊?”
“五百两。”
“你怎么不去抢!”
白一舟不耐烦的说:“你买不买?不买别耽误我做生意。”
“买!”那人居然真从怀里掏出银票递了过去。
白一舟惊讶的抬起头,见此人腊月的天手里居然还摇着把扇子,一身青色的长袍,桃花眼里含着笑意,正是许久未见的柳燕子!
“柳兄,你怎么来了!”白一舟惊喜的站起身。
柳燕子笑着拿扇子把他按下:“嘘,陛下派我来协助你的。”
两人将近三年没见面,乍一见都是满眼欢喜,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白一舟连忙收起摊位,带着他走进街角边的一间杂货铺子里。
“这间铺子是我盘下来的,平日让军营里的几个下属管理,用来监视百香楼的动静。”
“白将军。”掌柜的看见白一舟连忙起身行礼。
“这是上京来的柳统领。”
士兵马上扭头又道:“柳统领好!”
柳燕子摆了摆手,让他继续招呼客人,两人直接上了二楼。
“这次走私精铁的事多亏了你,若不是被你发现,恐怕会出了大事,陛下让我好好夸赞你几句。”
白一舟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凑巧罢了,我见城中有金人就多留意些,没想到真发现了异常。”
柳燕子叹了口气:“这三年不见,你变化好大,刚才险些没认出来。”
西北的风像小刀子,当年白一舟从上京离开时还是个白面小将军,这几年被刮成了皮肤黝黑的糙汉子,脸上也续起了胡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