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卿席一声不吭,那双亦正亦邪的狐狸眼此时一片沉寂,然眼底深处却有暗焰烧腾,不休不灭。
岳楼主胸腔一起一伏,许久后才平静些许,似是想起什么,脸上闪过尴尬,又堆起笑,招招手让鱼卿席坐下。
鱼卿席嘴角不经意勾了勾,似是讥笑,不过并不明显。
岳楼主闲扯了几句,又隐晦的表明刚刚自己只是一时急切,并非本意,鱼卿席只是冷淡的笑了笑,没有说一句话。
终于,岳楼主叹了一口气,道:“卿席啊,你这次的事实在不小心,咱们踏雪楼名声受点损失没有什么,主要是你,昨夜望春楼那两位讲的话本大家可都听到了,等那些听客反应过来,谁也救不了你,我就算强硬把你留在踏雪楼护着,以后你怕也难登台说书,那些听客最是难伺候,小题大做不是一天两天了。”
鱼卿席哦了一声,看向岳楼主,不悲不喜的道:“那依楼主之意,卿席应该怎么做?”
岳楼主笑了一下,晦暗不明的看他一眼,道:“这事本是无解,但若有那位来给你撑腰,那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
鱼卿席眸光阴沉看向岳楼主,后者坦然和他对视,目光隐含逼迫。
“听说那位最近正好途径玉周城,这两日就要到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他们话语中的那位人物,便是当今皇上嫡长姐,敦夙大长公主!
说来鱼卿席能有如今地位,做了那么多天怒人怨的事还能安然无恙,都得仰仗这位尊贵人物的庇护。
十年前,年岁十七的鱼卿席初次登场说书,第一位捧场的听客,就是乔装打扮、隐姓埋名的敦夙大长公主。
那之后二人结下缘分,不清不楚的纠缠,鱼卿席从个青涩的说书学徒到如今名震玉周的鱼先生,他身后站着的人还是敦夙大长公主。
只是近些年来,隐居在南燕州的大长公主行事愈发低调,来见鱼卿席的次数也极少,别人已经摸不清她的态度了。
别人不知道,但岳楼主知道,敦夙大长公主一直另眼看待鱼卿席不为别的,只为了让鱼卿席成为她的入幕之宾,众多面首之一。
鱼卿席袖中的拳头紧了又松,目光阴冷,和岳楼主对视,良久才移开目光,冷硬的道了一句:“我知道了。”
岳楼主暗含得意的一笑,欣慰道:“你能明白我一片苦心就好,只要大长公主出面,玉周城谁敢不给你几分脸面,什么撞本不撞本,在绝对实力面前都是土鸡瓦狗。”
鱼卿席不置可否,两人再无话可说,便告辞离去了。
两日后,经过这些天的宣传,吴先生登台再演《姮娥奔月》,望春楼座无虚席,过道门口都挤满了人,还有数不清的人排队在门口,等着下一场,把望春楼外的道路都堵死了。
上午,下午,晚上,一天都是吴先生的场,竟是一天讲了三遍,场场都是爆满,还有人喊加场,真的是不把吴先生当人的催。
第二日,宁景登场,他第一次站在望春楼说书台上,场下人山人海,比之吴先生不逞多让。
不少人听了《姮娥奔月》后,又听人描述了《大羿射日》的一些剧情,立马就察觉到不对劲,加之晚会上的事发酵起来,许多人都听到了风声,知三人设定相撞,这一口大瓜,不吃不快。
于是,虽然这位景先生名不见经传,属于他的听客没有几个,但是来的人是一点不见少,一为来听新奇的话本,二则是——瓜来!
如吴先生一般,宁景连说了三场,除了中间休息一个时辰,就忙不迭赶下场的台,到后面,桌子上放了一壶茶,趁着间隙,不经意就抿上一口,润润干疼的喉咙。
说实话,一场场下来,宁景都感觉脑子里有点犯糊了,熟悉的剧情变成一个个文字,有点莫名的陌生,甚至感觉些许反胃,俗称,讲吐了。
但到了晚上,一切结束,赵楼主将他请去,笑呵呵将一盒银子递给他时,宁景顿时疲惫消除了,神思清醒了,才思敏捷了,他又行了!
作为望春楼的四大招牌先生,他们的待遇毋庸置疑,最吸引人的一点就是——和茶楼赏钱五五平分!
他们登场费为二两银子一场,每月保底登场十次,相当于保底月薪二十两,而赚钱的大头则是靠赏钱。
以前宁景只知道说书先生赚得多,但不知道具体有多少,直到今天,他拿到了第一份薪资。
一天九十两。
作者有话要说:
宁景:啊,这是什么财富密码!
爷要富贵了,回家给老婆盖大房子了!(/≧▽≦)/~┴┴
一天是九十两, 宁景讲了三场,平均下来就是三十两一场,简直恐怖, 暴利。
姜朝目前算得上国泰民安,百姓生活颇为富足,日常消费也是姜朝有记载以来的较高水准。
如村中一般三口人家一两银子一个月足可过好,几天能尝尝荤腥;城中则基本要三至五两银子,才能过得算是体面。
高消费下, 人们薪资一般也不低,便是玉周城跑堂的小二月钱都能有一至二两银子, 账房先生五至十两, 已经算得上高薪,足可在城里供一家人舒适生活。
但没人能想到,望春楼先生一场说书, 能赚三十两。
望春楼给先生发薪资, 赏钱是当天直接分成,底薪压住, 月底再发,在有丰厚赏钱之下,微薄的底薪压不压其实对说书先生来说都无伤大雅, 也没人放在心上。
但是月底还能有一笔银子进账, 心里还是挺美的。
赵楼主把赏钱给了宁景后, 笑呵呵道:“景先生,恕我直言, 今日你在台上的表现虽然可圈可点, 但有些地方还需多多磨炼, 这几日来的人多是些看热闹之辈, 真正奔着先生之名而来的少之又少,但若景先生能抓住这几天,表现出你之精彩,能留下多少听客,就是你的本领了。”
宁景知赵楼主也是好言劝慰,他知道自己优点是故事新颖,足够吸引人,缺点也明显,他不像其他人从小接受培养,欠缺经验,是个野路子出身,能占住望春楼四位先生一席之地,碰的就是个运气,还有县令大人隐隐提携之恩。
赵楼主现在是签下了他,但是期限只有三年。
这三年如果宁景不能让他满意,三年之后即刻换人,而且若宁景在此期间确实表现差强人意,那他上台的机会也会为之减少,说书先生不能登台,那收入就几近于无,望春楼虽然每月保底先生登台十次,但要是其自己不争气,那上台也没有必要了。
宁景自然明白其中道理,若他真的落得那个下场,只能怪自己。
在如此强力安排下,宁景和吴先生各人三天才勉强让玉周城想听这两个话本的人轮了一遍,但依旧还有闻风而来的人源源不断排在望春楼外。
而接下来,就是两人同台将这两个故事合并讲述。
其中还需要整理话本,正好让两人都休息几天,让其他先生也有上台机会。
这些天下来,城里各种风声不断,鱼卿席往日忠实的听客反应尤为激烈,从刚开始和人据理力争,亲去望春楼听话本后的沉默失望,再到后来的激愤难平,真是好大一出戏。
听人说现在不论白天黑夜都有人蹲守在踏雪楼外,要鱼卿席给出一个交代。
只是鱼卿席就好像销声匿迹一般,一连七天不见人影,就如玉周城已经没了这个人一样。
宁景等人也无从取证,县令大人明确不让他们插手对付踏雪楼和鱼卿席,他们就只能装作不知道,做自己能做的事情就好。
他们只是在宣传自己的话本,就算对鱼卿席可能有“亿点点”影响,县令也管不着了。
而吴先生这边也抓到了那个偷话本的小厮,不管对方如何求情哭饶,吴先生都不会将他留在身边了。
宁景听人说,这小厮跟在吴先生身边薪资待遇都是小厮羡慕不来的,吴先生性子宽厚,为人又大方,还乐于教人。
这小厮从小童起就跟着吴先生,后者不仅教他读书识字,教导自己徒儿时也准他在旁边跟着学,其实这小厮肯努力的话也有机会能成为说书先生,可他自己不争气,偷懒耍滑,还总说自己笨,学不来这些,就乐意给吴先生做些端茶倒水的话,每个月还拿二两银子,逢年过节还有红包。
这次他之所以出卖吴先生,却是他沾了赌瘾,在赌场被人赶出来,正巧被钱无双撞上,后者认出他是吴先生身边的小厮,计上心来,就替这小厮还了赌债,还成了酒肉朋友,以至后来背叛吴先生也显得理所当然。
宁景听了不由摇摇头,吴先生什么都好,但就是人太好,才总对身边人手软。
吴先生难道真的不知道这个小厮不是个能栽培能信任的人么?
相处这么多年,是人是鬼心里都门儿清,只是总想着毕竟相识一场,给他人一个机会,只要没有做出出格的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别人蹬鼻子上眼,一步步被放纵,直到闯出大祸。
鱼卿席如此,小厮也如此。
又过了三天,鱼卿席再次出现在踏雪楼,无数感觉被欺骗的听客闻风而来,准备索要一个公道和道歉。
然而,踏雪楼外卫兵持守,十米内无人敢靠近,只有正门,铺了一条金织大红毯,左右两边宫装侍女静默玉立,风一过,衣袂飘飘,静谧无声。
有见识的人立刻意识到不对劲,一些有过类似经验的人立马回转,去往各处府邸报信。
望春楼也很快得到消息,赵楼主和吴先生脸色都沉了下来,只余宁景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其中内情。
“这是来了什么大人物,给鱼卿席撑腰来了?”江先生嘀咕道。
无人回应他的话,赵楼主想了想,让他们稍安勿躁,都散了去做自己的事,而他则紧急安排人备上厚礼,往踏雪楼而去。
宁景跟着吴先生到了房中,这里只有他们两人,宁景知吴先生把他单独喊来,定是有事商议。
吴先生也没有隐瞒,直接将鱼卿席和敦夙大长公主的纠缠告诉了宁景。
这让宁景一时无言,给干沉默了。
他知道鱼卿席能在玉周城说书界一手遮天,肯定是背后有人支持,或官府有所牵连,但没想到鱼卿席背景这么大。
敦夙大长公主,先帝嫡长皇女,当今皇帝同父同母的亲姐姐,至今未婚,后院面首听说有三千之数,行事乖张,让人难以捉摸。
早年间,蛮夷来犯,这位公主曾巾帼不让须眉,扮作男人潜入军队,率兵出征,并且打败敌手,闻名无量。
后来,先皇驾崩,勒令她立府在南燕、俊辰二州,没有召令不得擅离,那之后敦夙大长公主就低调起来,甚至连这一片的人都忘了,还有这一位存在。
“那吴先生以为我们应该如何做?”宁景看向吴先生,问道。
吴先生思虑片刻,叹了一口气,道:“不如就此罢手吧,鱼卿席早年没有随大长公主走就是因为一旦入了后院,就不能再出来说书,现在才被我们逼迫一二,大长公主就来了,要是真把他惹急了,松口应了跟公主走,然后给公主上点眼药,望春楼的存亡,也就公主的一句话而已。”
宁景眼睛眯了眯,若是现在罢手,就一个办法,那就是把《大羿射日》和《姮娥奔月》封存,他们不仅不能继续说这个故事,就是快整理好的录笔话本也要作罢,不能售卖出去。
对他们的损失不言而喻,宁景不能再继续借着热度积累听客,上升趋势瞬间腰斩,而且现在他每日能获得许多打赏,多时一场五六十两,少也有二三十两,若不继续下去,突然换成另一个话本,难说能有几个打赏,听客会不会买账。
这些大大小小都是于宁景明面上能看到的损失,而录好的话本不能售卖,跟着他的冉书同也将没有这部分的收入,这段日子的努力也是白费了。
但,宁景察觉到最大的损失是——一旦这两个话本被禁止讲述,连带后面整个洪荒故事都只能封存。
羿和姮娥的故事只是占据了整个洪荒故事的一个小枝条,但关键是他们和鱼卿席闹成这样不是因为羿和姮娥,而是洪荒设定撞死了。
三足金乌,帝俊,西王母,圣人……
一提起这些,别人就会想到《大羿射日》和《姮娥奔月》,然后想到鱼卿席撞本偷盗话本,这个黑料就永远压不下去。
他们前后布局,从被陷害,冒险让宁景登场,改换话本,到后面反击,眼见能让鱼卿席和踏雪楼摔个大跟头,却因敦夙大长公主的出现前功尽弃。
说到底,背景拼不过,怪谁呢?
宁景想了好一会,却缓缓摇头,道:“不可。”
吴先生一愣,以为他是舍不得那些好处,便道:“名利之事可以慢慢积累,切不可莽撞了啊!”
宁景摇摇头,轻笑道:“吴先生,若此时将两个话本压下,只会显得我们心虚,况且之前我们一直未对鱼卿席做什么,指责什么,我们只是在讲我们的话本,任谁也挑不出我们的错处。”
吴先生道:“可是,大长公主存心要为鱼卿席出头的话,哪需什么错处,她只要表个态,就会有无数人替她出手。”
对于这样的话,宁景只是一笑,眸光沉沉,道:“确实,公主不需要任何理由,所以我们停不停其实都于事无碍,不是么?反而在最敏感的时期后退,才显得我们心虚气短,倒是如了踏雪楼那帮人的意,一次退让处处退让,他们不仅不会就此收手,还会步步紧逼,做出更过分的事。”
吴先生仔细一想,觉得此话有理,一时陷入犹豫之中。
宁景也不逼迫他马上做出抉择,他直觉这件事不会如此简单,能让鱼卿席借敦夙大长公主的势力瞬间将他们这些人打脸。
如果鱼卿席在公主面前有这能耐,玉周城早就是他一个人的天下,哪容得望春楼和踏雪楼平分秋色,玉周说书第一人还是吴先生?
索性这几天他们俩要整理合并话本,先观望观望,然后见机行事。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过度章。
宁小景:我的靠山呢?这年头没有点背景寸步难行,作者,靠山快送来!
鱼卿席面不改色唱了曲, 又开始说书。
场下一片安静,没有往日他唱完曲后的鼓掌之声,一看, 台下只坐了一人。
那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子,赤金锦袍披在丰腴傲人的娇躯上,云鬓高挽,步摇斜插,满头珠翠, 气质高贵不可言。
她之眉眼深邃大气,没有一丝半点女子的柔美, 反而有几分不羁洒然, 如枝头火红的枫叶,迎着瑟瑟寒风,肆意张扬。
她斜倚在贵妃榻上, 半抬着眼看台上说书的人, 神态如看一个玩物,带着几分兴趣和漫不经心。
外面排满了闻声前来拜见的官员和世家, 然而敦夙大长公主丝毫不在意,任那些人等着。
待书听说完,公主施施然起身, 竟是打算离开, 也不多留。
鱼卿席连忙过来相送, 他躬着身体,就听到头顶上, 一道慵懒雍容的声音道:“小鱼儿, 这次你可愿随孤同去。”
鱼卿席低下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却没有多大犹豫, 低声道:“草民心向自由,无福消受公主恩泽。”
“哼。”
公主轻轻哼了一声,却听不出是生气恼怒还是不满,只听出一股懒散味,她看着前方门外碧蓝的天,缓缓开口,道:“不论你是看不清自己的身份还是拿乔,孤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下次孤再见你,便不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当了玩物就别奢望尊严。”
鱼卿席心中一紧,把头深深埋下。
待公主离去,满室的威严压迫终于随之消散,岳楼主刚刚一直被挡在外面不得进入,明明他才是这间茶楼的主人,却如个外人被对待,但他却不敢有半句怨言。
他走到鱼卿席身边,谄笑道:“卿席啊,大长公主怎么说?”
鱼卿席此时又恢复了以往盛气凌人的模样,直着脊背,冷然道:“公主怎么说不重要,今日过后我看还有谁敢再和我踏雪楼作对,望春楼那几个真是好胆子,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真以为玉周城是他们的天下。”
岳楼主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道:“是是是,卿席说的对,还有他们手里那个本子,可是个好东西啊,正好借此让他们交出来,到时候由卿席来亲自讲说,我定会帮你好好造势,到时不仅是玉周城,便是平遥城、定滔城、乃至整个南燕州都知道鱼卿席这个名字,当之无愧说书第一人!”
鱼卿席被他画的大饼取悦,不有点点头,两人又就此言说了许久,准备借公主的势向望春楼逼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