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暴雨滂沱,地上砸了密密麻麻的冰雹,有些人家的屋檐都被砸破,整个玉周城笼罩在黑漆漆的暴雨里,但有万家灯火亮起,为暴雨中来回穿巡,送着一批批百姓归家的人照亮前路。
一直到天光破晓,阴沉沉的光透过云层,无力的照在世间。
送了最后一批人归家,宁景坐在一家客栈中喝着热茶,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发丝黏在他的颊边,整个人略有些狼狈,却有一种华贵颓废的美感。
他听着掌柜的念,都快巳时了,去把老板娘和孩子唤起来吃饭。
他侧眸看向外间,巳时了,可是天怎么还黑压压的,像是夜晚呢?
这场雨,何时能停。
玉周城外, 河堤之上。
宁景裹了裹沉重的大氅,连日的阴雨天,身上的衣服像饱吸了水一般, 阴湿沉重,就连猛烈的江风吹过来,都只能撩起一片下摆。
护卫长替宁景打着伞,目光随着宁景的视线落在河面上,那浑黄的河水湍急汹涌, 一片汪洋,看不到尽头, 好似此处是海, 而不是渭河。
在河面之上,漂浮着各种杂物,有树根, 有衣物, 死去野兽的尸体,甚至还看到一头野猪在水上沉浮挣扎。
对面的山矮一些的只露出来山头, 高的也已经被河水漫到了山腰,他们站于河堤高处,都能感觉到不时拍打过来的河水溅到身上、脸上, 带着一股子土腥味。
这场雨已经下了近一个月, 暴雨三天, 之后转中雨、小雨,没有停息过哪怕一刻。
也幸得他们有此河堤在, 不然河水怕是早就淹没了大大小小的村庄, 连玉周城也不能幸免。
只是现在看来, 被淹也是迟早的事。
宁景脸色沉重, 这些天趁着雨势转小,各城已经组织了人手,前去河道关塞口,开道泄洪,然而这雨一直不停,河水一日高过一日。
如今,大部分处于低矮地区的百姓被安排迁走,他们的房屋已淹没在了波涛河水里,往日是稻田山野的地方变成了一片浑黄湍急的汪洋,只有几座屋顶露出在水面之上。
大大小小的河流湖泊早已漫了上来,为今只有这一道河堤挡住了渭河的进袭,但要是那一日渭河漫过了河堤,那该是怎样一场滔天水势,莫不是要一口气将整个南燕州吞没么?
宁景心事重重的回了玉周城,连日的大雨,让玉周城内低洼处积了足到人膝的水,走一步路都要溅起水花,要不是之前修进了一下城内的排水系统,怕是整个玉周城内都要变成一片水泽。
街道上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数人都躲在屋檐下,旁边放着木盆在接着渗透进来的雨水,还有人舀着屋里的积水往外泼,木炭盆里烧着的火都有气无力,像是扛不住这塞满周遭的水汽,随时要熄灭似的。
本就是寒冬腊月,再加上这不停歇的雨,便是身体强健之辈都忍不住咳嗽,医馆里挤得水泄不通,路上的泥坑里还堆积着湿哒哒的纸钱,哀怨之声透过雨声穿入人们耳中,更加增添了忧愁。
“这雨何时能停啊,身上要长毛了。”
“那河堤还能挡多久,听说水都要漫上来了?”
“魏家的小子跟着去疏通河道,被大水冲走了,他母父哭的眼睛都要瞎了,我儿你可千万别去,你要是有什么意外,娘遭不住啊!”
“娘,儿怎可不去!若是人人都不去,那河水迟早冲破河堤,把咱们家都淹了!”
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斥在宁景耳间,他走过街道,有认出他的百姓纷纷向他见礼,他一一点头回应。
看到他还在这里,那些百姓提起来的心也能放下一二,似乎连连日来的阴霾天气都透出一丝光亮来。
宁景回到了自己府中,柳静秋迎了上来,替他解下大氅,交给一旁的宋如赋,拿去用火烤着,这些天没有太阳,衣服阴干有味道,只能用柴火烤着,香薰熏着,才能勉强上身穿。
家里饭菜已经备好,宁景和柳静秋落座用饭,伴着屋顶细细麻麻的雨声,两人不时闲聊两句。
突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宋如赋带着一个人冲了进来,来人一看到宁景,就扑通一下扑过来,哭喊着道:“宁老弟,咱们村被淹了啊!你快救救咱们村的人吧!”
宁景顿时一个起身,扶起跪地的人,是柳安川。
“安川哥,发生何事你细细说,村子里怎么会被淹?”宁景皱眉,他们和安村地势不算低,而且附近没有大型的河流湖泊,按理来说,一时半会是淹不到和安村的。
柳安川衣衫湿透,身上各处还沾着泥巴,他刚刚要进来时差点被护卫拦住,幸好被宋如赋看到,给带了进来。
他哽咽一声,道:“是泥水,东头的山塌了,好多泥水还有山石滚下来,砸死了好多人,蔡阿婆、相平叔、墩儿一家……还有好多人被淹了!”
柳静秋闻言脸色大变,腾的站起,追问道:“你说什么?相平叔——”
宁景扶住脚步有些踉跄的柳静秋,脸色凝重,道:“此事可上报了平遥城官府?有无人去救援?”
柳安川呆了一下,道:“村长应该去报官了,可是听说这些日子不少村子都被淹了,官府也管不过来,我们一合计,就想来找你。”
宁景也不再多问,让人带了柳安川下去休整一番,自己则马上去了书房,提笔写了一封信,让人快马加鞭送去平遥城中。
平遥县令是个机灵人,知道他出身和安村,定是会对村子多加照看,哪怕别的地方抽不开人手,应该也会先处理和安村中的事。
他写去这一封信除了问询和安村目前情况,便是询问平遥城治下各处情形,是否人手不够,可要支援。
宁景将信寄出,饭也没吃,便起身去了澹御府中,将平遥城之事告知,问后者能否排出人手驰援。
他这些日子一直待在玉周城,对这里的情况倒也算了如指掌,知道玉周城治下目前都还安稳,澹御治理有方,除了每日下雨不便,百姓们也逐渐适应起来,开始了日常生活。
至于决堤和山体滑坡,玉周城此处倒还没有。
但离得远一些的地方,信息掌握就没有那么及时,要不是柳安川到来,他还不知道和安村都发生了山体塌陷,那么多人遭难,而柳安川所说平遥城各处都出了事,官差忙不过来这件事不能全信,但也不能不信,他需尽快安排下去,提前一刻把人派过去增援,被洪水冲走,被山石掩埋的人就能多一份生机。
澹御对此事也是分外重视,没一会儿就安排了两队人马往平遥城赶去,幸好这两天雨势变小,赶路并不费劲,他们骑着马,晚间应该就能抵达平遥城。
过了一天,平遥县令的回信就到了宁景手中,其果然重点关照了和安村之事,没等村长去报官,他们就带着人过去救援。
这次山体滑坡,和安村被埋了一百多人,最后救出来了八十三人,还有二十多人生死不知,柳相平也是好运,只断了一条腿,生命没有威胁。
这个消息让柳静秋松了一口气,柳相平一家是他现在为数不多亲近的族亲,他自然不希望他们有事。
这一场山体滑坡淹没了许多人家,那些房子都不能住,宁景干脆让人打开他家院子,让村民先住了进去。
他又问了私塾那边的情况,得知那里还相安无事,宁何氏应该没有危险,便放了放心,让人转告宁何氏,先在私塾安心呆着,别回村子里去。
至于平遥城各处镇村的情形,确实如柳安川所言,并不乐观,洪水爆发和山体塌陷来到猝不及防,官府忙着各处救援,本来也写信过来向宁景报告,只是信还没有到,柳安川先到了。
玉周城的援兵很快到了平遥城,一起投入了救援之中,之后宁景又各个城发起信件问候,特意叮嘱除了洪水,也需注意山体滑坡,若有哪处发生了,需第一时间向他汇报,要是人手不够,可向周围城镇求援,周围城镇若有空余人手,必须第一时间去救援,若有人阳奉阴违,不派人去救援,过后论罪,必有重罚。
时间在这样阴冷潮湿的空气里,一晃来到了二月份。
枝头上的桃花、李花还没来得及尽情展现自己的美丽,就被几场疾风骤雨摧残的支离破碎,零落成泥。
不过也幸好,整个二月份的雨下的都不过分,虽然也没有停过,但都是春雨细绵,如情人的手拂在人脸颊上,偶尔之时,甚至还能得见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
原本高涨的洪水也在渐渐消退,飞浪已经能溅过河堤的渭河也消停了下来,慢慢的,可见几栋房屋从河水里现出尖尖,似乎一切都往好的发展着。
这不禁让百姓们疑惑,灾难这便停了?
那般浩大的声势,曾经他们还以为这个雨怕是今年都停不了,要把他们都淹没呢。
百姓们欢呼雀跃,出现在外间,开始如往常那般生活,躲了这么久的雨,一转眼就到了春分育苗之时,农民们也开始迫不及待撸起袖子,要下田干活。
他们都是家境不富裕的,不快快种田,家里余粮吃完了,下半年粮食接不上,就得饿肚子了,他们不愿意挨饿,就只能抓紧一切空挡将苗子种下去,期盼着快快长成,结出粮食。
但宁景看着依旧阴沉,乌云盘旋的天空,眉心皱起,心里不敢之感日渐加深。
这份不安直到他收到了柳和宜寄来的一封信时,彻底爆发了出来。
柳和宜信中言道,他前世之时,暴雨连下三月,州城皆被淹没,百姓苟延残喘躲在山上,后雨转小,各地粮食物价飞涨,瘟疫渐发,之后又是连绵大雨下了近半年,整个南燕州一片汪泽,待水退后,庄稼具无,百姓食不果腹,饿死病死家中者不计其数,十室九哀。
宁景深吸一口气,如今情况和柳和宜说的并不一样,暴雨只下了一个月,且他们还提前做了许多防范,所以情况并没有柳和宜说的那样糟糕。
但他不觉得这场劫难就这样过去了,现在更像是一场极大暴风雨前的宁静。
突然,宁景听到房顶上噼里啪啦,如石子打击瓦片的声音传来,沉闷细麻的响动如同老天爷在给他最后警示——
真正的灾难,来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安安安,今天只码出来了两章,不好意思QvQ
第294章 山洪淹城
这场暴雨一连下了五天, 雨势丝毫不减,很快才消下去的洪水如同煮沸了一般,瞬间凶腾起来, 让人疑心,若是掉下去,还没有被水淹死,就要先被这狂狼搅碎。
河堤已然岌岌可危,诸多河边城镇已经拉响最高警报, 各处烽火纷纷点燃,在风雨里摇曳。
沿河的百姓都被紧急疏散到了高地势处, 有些走的慢的瞬间就被漫上来的洪水淹没, 到处都沉浮着尸体,河水浑黄腥臭,裹满了腐烂的屎臭味, 势不可挡的吞没一片片镇村, 城市。
玉周城地势较高,加之排水做的不错, 目前也就是大面积积水,还没有将城淹没,但它周围的平遥城已经被半淹, 永安城则被全淹。
宁景皱眉处理着各处送来的信件, 他旁边放了数个接水的木盆, 脚下地面已经积了一层雨水,鞋袜都打湿了, 可他顾不上这些, 将一封封信快速处理好, 就交给等候在旁边的信使把信送出去。
如今南燕州七城, 四城已经成了汪洋,只有房顶还漏了出来,站在房顶放眼一望,除了水还是水。
百姓早已提前送去了山上,在五天前晚上,暴雨再次来临之际,宁景直接下达死令,将各处地势低的城镇居民全部安排上山,只给他们半日收拾东西的时间,除了粮食和贵重物品,一律不许多带。
当时还有人不服,觉得他小题大做,试图反抗,可是很快河水就漫了上来,但凡走慢了一点的,连房子带人都被淹了去。
南煌州和南平州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之前虽然也下暴雨,但是下一会儿就会转小,给他们喘口气的时间,现在这雨势是一点也不减,俨然一副要把天下之雨水都浇灌到南三州的架势。
这时,门突然被推开,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湿哒哒的官差,也不及摸不把脸上的水,急忙行礼,大声道:“帝师大人,玉周城外那截河堤有决堤之险,县令大人已经带人前去加固加高河堤,县令大人言,城中一切听从帝师大人安排,请帝师大人务必护佑这一城之人的安危。”
宁景蓦然从椅子上站起身,似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没过两息,他沉声速道:“速去点燃烽火,着全城之人往事先安排好的地方去躲避,除了粮食和部分贵重东西,其他一律不准多带,若遇借机生乱者,一律斩杀”
道道烽火迅速在各处燃起,得到这个信号,百姓们顿时慌乱起来,一个个手忙脚乱把家中钱财细软速速收拾了,还有空的,则领着粮食就迅速往官府安排的山头跑去。
婧院所处本就在一处半山腰,彭漱玉的住处更是在山巅,这里也被纳入了避险之地,接纳了三万之众的百姓。
柳静秋一个个安排奔逃来的百姓上山,让身后学子带他们去分配好的住处,他的嘴唇发白,眸子有些颤抖,但尚算冷静。
那雨声如擂鼓一般,在催促他们更快一些,天空炸雷轰隆隆,炸开时又霹雳吧啦,带着可怖的雷电触手,照亮这个昏沉的世界,然后随即又是一阵雷鸣。
柳静秋的眸光不受控制的看向他们家的方向,三日前宁景就让他带着家中众人上了山,因他是婧院夫子,有自己单独的小院子,倒也安顿的下家里这么多人。
但宁景却独自留在了家中,甚至连个烧水做饭的下人都没有留。
柳静秋感觉心口一阵窒息,绵绵的疼痛传来,夫君不会有事的,夫君说他是国师钦点的救世之人,定是不会有事的……
然而,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余光一撇,蓦然顿住,猛的转头盯去——
只见远处山天相接处,忽而卷起一道惊天巨浪,宛如一只巨人高高扬起的大掌,滔天的黄浪,要把天穹也卷去一般,蓄势到了极点,再狠狠拍下!
柳静秋脚下一个踉跄,匆忙扶住旁边的柱子才得以站稳,旁边其他人如他一般,还有人站不稳,连连倒退十几步,连带着周围几人一起摔倒在地。
“刚刚那是什么?!”
“这是天罚啊这是天罚啊,老天要我们都死啊!”
“刚刚那道浪,绝对要把河堤冲垮!还有多少人没有逃出来?要死多少人啊!”
“那是山洪,山洪暴发了,河堤定是挡不住的!苍天啊!给我们留一条生路吧,我等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为何要逼死我等!”
柳静秋一把抹去脸上雨水,镇定的声音响起,“诸位莫要慌张,先跟随各位学子去往住所躲避,婧院地势高,便是玉周城都淹没了,此处也不会有事。”
他顿了一下,斩钉截铁的道:“官府还顶在前面,我姜朝有国师护佑,绝对不会有事,我等同舟共济,便是天灾也奈何不得我等!”
有人认出他是宁景夫郎,因对宁景信服,对柳静秋的话也是深信,场面被镇定下来,各人又有条不紊的进了山上,在山中安顿下来。
在洪灾开始之前,宁景他们为以防万一,早已于每个城镇村选定了数处地势高的避难所,划定了区域,还演习过两次,只要洪灾一爆发,百姓就行动起来,往该去的避难所躲避。
这些避难所上有早已储备好的粮食,干净的水,衣物被褥,柴火,还有各类油盐酱醋,节约点吃,足够这山上的百姓撑过一个月。
而且,百姓自己也有存粮在此,之前官府就给出消息,照这个雨势,谁也不能保证各处城镇会不会被淹没,若是想,可以提前把贵重物品搬到山上去,圈一块地方存放,但是需交一些圈地的银钱。
有人未雨绸缪,直接把家中大部分东西搬去山上,交了钱,圈了一块地方搭起屋子,这类大多数是当地富商,占地的银钱不过九牛一毛,但要是真的发洪水把家冲了,那才是损失大了。
但更多的人抱着侥幸心理,觉得这雨虽大,但是也会停,而他们的河堤那般高,定是不会被淹的。
不真正见到那一天,就让他们把家当全部搬走,还交用地费用,他们是不愿的。
各处山头上,百姓们愣愣的看着越来越急的雨,天边巨浪拍打个不停,有时天地一晃,像是天要塌了。
他们,真的能撑过去么?
宁景站在一艘大舟上,这是他们早已备好的大舟,现在全部于水上行驶起来。
此刻,整个玉周城被灌入了浑水,水面越涨越高,逐渐没过门窗,房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