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青山院长这样的大学士,整个姜朝不过十指之数,他的影响力绝不是谢云叔之流能比拟,可以说,谢云叔这个南燕州第一说书先生给青山院长提鞋都不配。
宁景想过州守会坐不住,派人过来处理这些流言,没想其竟然如此果断,直接令青山院长出马,快刀斩乱麻,彻底将岚、宸二帝秘史和望春楼一并拍死,不得翻身。
若真的如州守所愿,宁景的安排将前功尽弃,白先生的话本也将被乱棍打死,悄无声息,望春楼也会四面楚歌。
然而,州守算错了,青山院长是“自己人”。
以青山院长的身份,就算公然违抗州守命令,州守也奈何不得他,只是如此一来,难免让青山院长露出破绽,被守旧派怀疑,要是青山院长暴露出来,守旧派必会将其从院长位置上薅下来,这于大局实在得不偿失。
两害相权取其轻,经众人商议后,决定青山院长不能暴露,按州守之令行事,但他们自然不会完全按令行事,一样做一件事情,其中却有轻重之分。
依州守之意,重中之重,是将岚、宸二帝之事快速压下去,贬其为野史,万万不能让其动摇民心,影响过大,同时他也不能容忍望春楼,或者说容忍望春楼的先生,胆大妄为,讲那些不知所谓的话本,一再和守旧派作对。
信中,州守不仅提了宁景与其“弟子”鹤先生,还有白先生。
哪怕宁景再三转移视线,真正敏锐的人依旧察觉到了白先生讲的那个话本,同样不可小觑。
这三位,被州守亲自点名,就是被打上了必除的标签。
在如此局面下,青山院长只能按州守之令行事,岚、宸二帝的真相将被暂时舍弃,真相再次被掩埋。
但只要婧院这群人一直存在,未来还会有机会洗清这层灰尘,还原本来。
而宁景三人,他们决定——弃二保一。
第226章 明嘲暗讽
一大早起来, 齐鹤来就感觉右眼在跳个不停,这让他烦不胜烦的心情更加糟糕几分。
而少见的,几日不见人影的宁景大早上就晃悠到他的房间, 悠哉悠哉坐在桌前喝茶。
是的,齐鹤来已经把望春楼分配给宁景的这间房当成了自己所有,所以他对于宁景不经同意擅自进来很是不快。
“你来作何?”齐鹤来眉宇间寒霜凝结,有些防备的道。
宁景前段时间似被他羞辱的躲藏不出,如今不仅主动找上门, 还施施然在这里喝茶,这给了齐鹤来一种难言的不妙之感。
他发热的脑子忽然有些冷静下来, 心里的不安之感渐盛。
其实他这段时间确实飘飘然忘乎所以, 但是人是一种直觉动物,他也曾感觉这种虚浮之感如踩在云端,随时可能被打落下来, 摔得粉身碎骨。
他本打算今天说书结束后再去拜访一下自己伯父, 把他现在的情况和伯父说一下,也让他伯父给他支支招。
宁景含笑看着他, 明明那双如点星的狭长凤眸带着笑意,甚至称得上温柔,然而却让齐鹤来背后发凉, 心头战栗了一下。
“齐兄, ”宁景平静开口, 道:“你右眼跳的真快,像要痉挛了。”
齐鹤来:“……关你何事!”他下意识碰了碰右眼, 果真跳个不停, 仿佛里面有虫子在起伏一般。
宁景轻笑道:“齐兄可能不知, 华夏有一句俗话,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齐兄,你不太妙啊。”
这话阴阳怪气,如同往齐鹤来焦躁如火的心头浇了一盆热油,火势腾的一下冒出三丈高。
“宁景,你也配来嘲讽我?你不过区区丧家之犬,求着我给你一条后路,你现在得罪我,日后可是没有好果子吃。”
宁景拂了拂衣袖,站起身,走过齐鹤来身边,道:“日后之事日后再说,而且,也要有日后。”
“齐鹤来,你是真的没脑子还是太过自信,对手送上来的好处你都敢拿,这么多天了,还能安然自若。”
宁景微微笑了笑,道:“你这种人,在话本里分为两种,一种是主角,运筹帷幄,尽在掌控,吃了糖衣吐回炮弹,所以一点也不慌张,还有一种就是炮灰反派,自大妄为,蠢而不自知,死到临头才知道后悔莫及,毫无尊严哭求一条生路,却不知别人根本不会可怜你。”
“齐鹤来,你觉得你是哪种?”
齐鹤来被他一席话说的脸色铁青,说实话,宁景的话中有他听不懂的词语,但是他莫名就是能理解那个意思,就是如此,他才感觉万分羞辱。
“这段时间你是装的?”
齐鹤来有些意会过来,但他转瞬一想,还是不能理解,道:“你图什么?这些日子我可是捞了近二千两白银,你若是想害我,这种害法也是挺新奇,我倒是还想再来几次。”
他想了一圈,也不明白自己能落得什么不妥,他不过就是假装了宁景的徒弟说了几场书,大捞了一笔银钱,能有多大的事,他又没有去烧杀抢掠,难不成还有官兵来抓他,难不成学院还能把他逐出去?
不对,学院!
他鼓起眼睛瞪着宁景,道:“莫非你想向学院举检我?说我在望春楼说书,有辱斯文?还是,你觉得我说了这些书,就是站到了革新派那边,学院不会容我,你要拿这个威胁我?”
齐鹤来越说越感觉自己理解对了,他纠结的思绪一下打开,心胸都开阔起来,他哈哈一笑,语气轻蔑讽刺,道:“宁景啊宁景啊,我不知是说你有几分脑子,还是说你蠢到家,一而再再而三的于此摔跤,你难道忘了你是怎么被赶出学院的?”
宁景淡淡看着他,眼眸静如一潭深邃寒渊,与他对视久了,仿佛就能失了魂,堕入这深渊之中。
齐鹤来却哼笑一声,不甘示弱对视回去,道:“荆夫子与我父亲如手足,待我如亲子侄,当初我不过和他说了一声,你便被逐出学院。”
“宁景,你一个被赶出学院,身有污点的学子,凭什么觉得斗得过我,只要有荆夫子在,你就算将此事上报上去,也惊不起一点水花,真是可惜啊,你忍辱负重布局这么久,啧啧。”
他说着,犹不解气,道:“不过,你既然敢设计我,来而不往非礼也,我父可是主簿,你就等着被抓进衙门吃牢饭吧!”
他想又想起什么,道:“还有冉书同,你们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冉书同已经消失了两天,齐鹤来本来就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但是一直很忙,没来得及去想,现在宁景一“暴露”,他自然知道冉书同也是跟着骗他的。
不过一想这两人只有这点伎俩,齐鹤来心中就是冷笑一声,真真是跳梁小丑。
刚刚齐鹤来一直喋喋不休,宁景都没有说话,直到这时,他才淡淡开口道:“看来,你是第二种了,蠢而不自知。”
这一句话,差点把齐鹤来气吐血。
“你——”
宁景看了看天色,也不欲再与齐鹤来多说,他这番过来,就是特意羞辱齐鹤来一顿,他很小心眼的,前段时间虽然是算计齐鹤来,他才忍着被齐鹤来冷嘲热讽不还嘴,但他宁景最记仇了。
所以,趁着今天还有这点时间,他特意来气一气齐鹤来,不然日后,就没有机会了。
他没有理会怒目而视他的齐鹤来,走到门口,快要出门之际,忽而一个回头,道:“齐鹤来,其实第一次知道你的名字时,我一直想对你说一句话。”
“你齐鹤来,可能骑鹤去?”
宁景道完,闪身出了房门,门关合之际,正好一个茶杯砸落在门上,清脆一声响,粉身碎骨。
因着宁景大早上这一遭,齐鹤来心神不宁许久,可是他怎么也想不透自己漏了哪一点。
他有心去找自己伯父商议一番,可是和宁景纠缠这一通,这会儿时间已经不早,去往齐永元处再回来,可能赶不上他下午说书。
齐鹤来思来想去,还是舍不得下午那场说书赚的银子,要知他现在登台一次,最少能拿到二百两的赏金,不过短短说书这几天,他就赚的比他父亲辛苦劳碌十年还多。
罢了,等他说完这场,就去找伯父商议一二,左右不差这半天时间。
齐鹤来安慰下自己,手下意识又抚上自己的右眼,感觉到指腹下跳动不停的眼皮,他心里遏制不住的想起宁景那句“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顿时心里怒火就是腾的烧起,气的他抬手又砸了一个茶杯。
“无稽之谈!荒谬至极!见鬼去吧!”
而他不知,此时一队人马已经从青山学院下山,直奔玉周城内而来。
荆高义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身褐色长衫,头戴方巾,腰挂青山学院夫子印信玉佩,打马在前,身后跟着一众同样骑马的学子,再往后,还有一些闻风而动的学子疾步跟着过来。
他被众人瞩目着,心中不由浮起自得之意,更捏紧了一下手中锦书。
就在今日一早,他接到了院长传令,让他持院长亲笔手书,下山去往望春楼一趟,见宁景面,将手书给宁景。
这一封手书,却是斥责宁景诸多行为,于学院之时,不思学业,不友同窗,不敬师长,被逐出学院后,心术不正,弃书生风骨,为银钱折腰,行事肆意妄为,提倡不正之风,累及青山学院名声受损。
且,院长听闻宁景曾于家乡劣迹斑斑,声名不端,实在有辱其秀才之身份。
特此,昭闻天下,逐宁景出学院,夺宁景秀才之名,今后凡圣贤之地,皆不纳其人!
荆高义当时一看到这份手书,心中惊骇难以言表。
院长这不仅是要昭告所有人,宁景行为不端正,人品瑕疵,被学院逐出,还要剥夺了宁景的秀才功名。
剥夺功名,是青山学院院长才有的权利。
凡是学子,拜入学院,就是院长之徒,承受其师恩。
姜朝十分尊师重道,身为传师授业的师父,青山学院院长有着诸多权利,其中一项就是夺去院中学子功名,哪怕已经被逐出学院,亦能。
凭着这一点,哪个学子在他面前都服服帖帖,毕竟谁也不想辛苦考取的功名一朝被夺去。
而且,被剥夺功名是其一,其二含义,却是亲自被院长逐出了师门,剥夺了读书人身份!
学院学子,哪怕是被逐出学院,依旧是能以院长弟子自居,表明他曾于学院中进学,是读书人之间最常见的自荐之法。
而宁景今后,却是不能再以此自称,他就算空有一身学问,但不被学院承认,其他同样的读书人也不会承认他。
宁景往后,连以读书人自居都不能。
青山学院院长是位宽厚仁慈之人,从未如此惩戒过一人,宁景,是第一个。
荆高义不知宁景这是犯了何事,惹得院长如此严惩,但是,这不妨碍他高兴啊!
他几乎是欣喜若狂,迫不及待的把这件事宣告了出去,他没有急着下山去找宁景,而是一个个去告诉自己的好友,告诉自己的学生,让人一传十十传百,恨不得要整个青山学院的人都知道。
然后,他才带着这大批人马往玉周城而去,直逼望春楼。
平夫子也骑马跟在荆高义身边,浑浊的老眼瞥了难言激动之色的荆高义一眼,意味不明的哼笑一声,说不出的讥讽。
荆高义自然听到这一声讥笑,但是他一点儿也不在意。
他只觉得自己扬名立威的机会到了。
其实,在此之前,他逐出宁景的理由并不能立得住脚,尤其是齐鹤来借他之名行敛财之事暴露后,害得他也跟着丢了脸,之后宁景被赶出学院,虽然也找了一堆污名掩饰,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详情。
也得亏,宁景只是个没有背景的穷酸学生,连喊冤的资格都没有,所以事情才没有闹大。
可是,后来,宁景不仅没有一蹶不振,还成了整个玉周城鼎鼎有名的景先生。
不可否认,知道后,荆高义慌了。
他实在有些怕宁景还记着旧事,要来学院喊冤翻案。
现在的宁景不同往昔,他有自己大批的听客,其中不乏有权贵者,会成为其助力,向学院施压,调查当初之实情。
若是事情真的暴露了,荆高义觉得自己都没脸待在学院了。
所以,他决定先发制人,一直于学院中诋毁那景先生,谁批判景先生,他绝对冲在最前附和。
而由于学院本就站守旧派,多的是人看不惯宁景为女子哥儿说话,还讲那些荒诞无稽的话本,所以多的是人仇视宁景,每次荆高义一喊要讨伐宁景,以前夫子的名义训斥他,众人就争相喝彩,捧着荆高义。
可是,荆高义这话都喊了两个多月了,说了不下三四十回,逢人就骂宁景,也没见他真的去,所以久而久之,众人反而对此生厌,背地里嗤笑荆高义敢说不敢做。
这些话荆高义都听在耳里,他心里也是羞愤,可是,真要他去当面收拾宁景,他又不敢。
真当他傻啊,宁景现在啥身份?
那是景先生,大名鼎鼎的景夏,十二花神的芍药花神,他的追随者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了自己。
嘴上讨点便宜就得了,不会真的有人傻到去来真的吧。
反正荆高义觉得自己不是这个傻子。
可是,现在,这个机会主动抵到了他手里。
现在,他拿着院长手书,去收拾宁景,却是名正言顺,大势在他!
今天之后,所有人知道他并不是敢说不敢做,他将踩在宁景身上扬名,竖立他的威信!
侍从过来催了第二次, “鹤先生,该登台了。”
齐鹤来不爽的啧了一声,站起身往外走两步, 又停下,问向自己用的惯的那个侍从,道:“我让你送去的信,送到了吗?”
那个侍从一行礼,道:“回鹤先生, 送到了。”
齐鹤来眉宇间急色不减,道:“那你可见到什么人, 对你交代了什么吗?”
侍从摇摇头, 道:“未曾。”
齐鹤来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焦躁,不可否认, 他确实被宁景的那些话影响到了, 一个早上,不管他如何安抚自己, 都是心神不宁,明明外面是万里晴空,他偏偏感觉心头像压了一层重云, 喘不过气。
思前想后, 他还是决定写了一封书信, 让人送去给齐永元,这样心里也好有个底。
罢了, 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快些把今日的书说完, 再去伯父处一行。
齐鹤来打定主意, 这次不管那明先生如何插话,他都不会再被气得拂袖而走。
也真是见鬼了,每次一见到明先生他就忍不住火大,然后就忘了正事,满脑子都是日后他翻身了,定要明先生好看。
齐鹤来面沉如水,哪怕他戴着面具,周身气压依旧低沉骇人,让旁边的人退避三舍,就怕触了这位新晋先生的霉头。
有人不由暗自嘟囔,真想不明白,景先生那般文雅温和的人,怎么收了这么个傲慢跋扈的弟子,而且这位弟子也没有表现出什么过人之处,全靠话本好,再加上托了景先生的福,才有如今的风光。
不过,这些话他们也只能在心里嘀咕一二,表面上依旧恭敬的目送着齐鹤来去了前台。
齐鹤来登上高台,下面已经乌泱泱坐满了人,而且几乎清一色的女子哥儿,男人寥寥无几。
齐鹤来目光往下一扫,看着那些或期盼或仰慕的眼神,他心里不由一阵得意舒畅,一直以来的烦闷都消散大半。
他终是体会到了冉书同说的,当说书先生的滋味了。
不仅仅是能轻易就得到大把银钱,还被这许多人爱慕追捧,仿佛他就是他们心中的神明信仰,这种种滋味,不是言语能道明,却让人如行走云端,飘飘欲仙。
齐鹤来甚至有一瞬间想过,不如去和他伯父自荐,以后他伯父写话本,由他来说书,让伯父全力扶持他,他也想做一做南燕州第一说书先生,而且这样一来,他也算抢了明先生的机遇,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可是,再一想,说书先生毕竟是上不得台面的营生,被人评头论足,为读书人看不起,而且他马上要去秋闱,只要中了,那就是一条康庄大道,何必轻贱自己做这种事。
齐鹤来打定主意,说完这一场书就抽身而走,索性他已经捞够了银子,足他去打点上下,秋闱后还能支持他体面的前往京城。
如此想着,齐鹤来袖一罢,开始说书。
“公元624年……”
二楼雅间内,宁景听着下方的说书声,他转着手中茶杯,垂眸看杯中清澈的茶水荡漾,每每茶水快要溢出杯沿时,都会被回旋的力道荡去另一边,漏不出一滴茶水。
他在等,等青山学院来人。
在台上说书正进入高潮部分,讲到武则天称帝,掌声不绝时,宁景忽而福至心灵,抬眸往窗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