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是,被迫上了贼船。
不过,这艘船挺大,就是不知道稳不稳。
衡王此人,真是个大猪蹄子,刚刚才说不勉强宁景给他做事,转头就让宁景不得不乖乖听话,只能说这人表面温文尔雅,实则要事事在握。
不过,他手段较为柔和,态度尊重,让被掌控的人不至于心里膈应,宁景也只是有些无奈,形势比人强啊。
衡王见宁景识趣,展颜一笑,神态更亲和几分,亲自扶宁景落座,他道:“实则本王听闻此事,心情亦如景先生,那些人不知感恩便罢,竟然还想对有功之人下此毒手,真是岂有此理,目无王法!”
“而据本王所知,那些人之所以想用景先生去顶罪,一则是自景先生离开永安城后,城中有风言风语传起,概是说花神仪仗为何能提前得知地龙之事,哪些饱受丧亲之痛的百姓失了神智,竟妄猜地震是花神仪仗带来的,花神是邪神,会带来灾难。”
“而后,不知是何人挑明,地震之事最先发觉之人是景先生,安排把人引到城北也是景先生之意,那些矛头就一下子对上,尤其是有家人丧生在城北的百姓,更是个个把仇恨转移到先生身上,叫嚣要景先生偿命。”
宁景闻言,眉头蹙起,说他不生气,那肯定假的。
这些人,何止是恩将仇报!
只是没想到,他一离开永安城,才几天,风向就变成这样,明明之前那些人还对他笑脸相迎,把他当英雄一样供着。
像是看出宁景心中的不忿和失望,衡王道:“景先生先不必动怒,其实这些言论只是一部分人,大多永安城百姓还是能分辨事理的,也和那些人据理力争,就如景先生祝福过的那对简姓夫妻,就一直在为景先生说话,甚至还不惜和人动了手,景先生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
宁景微愣,心里的怒意散去一些,听到有人维护自己,谁都会感觉心中熨帖吧。
他其实是无所谓其他人怎么看他的,他救人是出于自身意愿,不可能说是为了他人感谢才去救人,只是出于对生命的敬重,不忍心看那么多人丧生在灾难里。
但是,他不在意那些人感不感谢他,不代表他能大度接受被人恩将仇报,甚至将祸引到他身上。
衡王道:“本来永安城那些人就为此事焦头烂额,他们本意还想隐瞒一二,可是如此大事,早就被人上报京城,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下来查明此中种种细节,永安城一众官员一个也逃不了责罚!”
“地龙翻身本是人不能违抗的,但据本王所知,哪些异象早就发生了五日有余,可是那些人全都没有放在心上,还要靠景先生一介外地之人来发现,而发现之时早就来之不及,靠景先生以及众花神机智之举,才免去更多伤亡,若是这些人早点发现,多多体察民情,提前安排好,怎会如此!”
听风楼主也适时的插话,补充道:“景先生有所不知,其实地龙翻身那些异常之事,永安城里的人也不是全都一无所知,有些人察觉不对,早就安排了族人带着家产提前离开了,其中甚至有一二官员借口回家省亲拖家带口逃离,他们不是不知道这些异常现象意味着什么,只是没把百姓放在心上,只顾着自己。”
衡王冷冷一笑,道:“所以他们才可恶!现在一个个都心虚了,害怕降罪,只想着找人来顶了这事,保全自己,如此庸臣,罪该万死!”
他看向宁景,道:“景先生确实是受了无妄之灾,那些人见景先生正好成了众矢之的,干脆顺水推舟,欲把你顶出去,此外,还有一个原因——”
宁景神色一紧,认真听去,他直觉,这个原因才是重中之重。
“此事,还有南燕州守陈世宗之意。”
宁景眼眸微微瞪大,竟然还有州守的手笔!
州守,一州之主,当朝正三品官员,在治下之地一手遮天的存在,竟然会把目光盯上他?
宁景心中思绪百转千回,几乎是瞬间,他联想到去年婧院盛会时,他的所作所为,还有那惨死的南燕州第一说书先生,那人好像和州守脱不开关系。
估计在那时候,他就入了上面某些人眼里。
婧院之争就是两派之争,而他从一开始就站在了革新派这一边,并且从始至终他都算得上顶在明面上的最前面,他说书的内容无一不在彰显他的立场,而他也确实凭此获得如今的地位。
在玉周城,现在谁人不识他宁景,而且他女子哥儿听客尤其多,现在风头都要盖过吴先生了。
至少表面上,他很跳。
而陈州守种种行为莫不是表明他身为守旧一派,两人立场对立。
可是,宁景觉得很不合理,立场对立就对立嘛,他上面还有那么多革新派大佬,堂堂州守怎么就不把矛头对上他呢?
这把玉周县令放在哪里?
有种去刚敦夙大长公主啊!
柿子就挑软的捏是吧?宁景表示强烈谴责。
实际上,这次永安城发生的事,州守也逃不开责任,毕竟他身为州守,治下之地的官员管理不严,漠视百姓,那些官员被罚,他也要被连带。
所以,永安城的官员在事情发生后第一时间不是去赈灾,而是去和州守通气,最后决定还是用“老办法”脱罪,反正把他们摘出去就行了。
而接着,永安城官员就收集了一堆人姓名和事迹,准备在里面挑选几个倒霉蛋,其中就有宁景的大名,还有其他花神。
这份名单被呈给了州守过目,往常这事州守是不放在心上的,任底下人去处理,可是不知为何,这次他突然就点出来了宁景,直接一句话敲定,拿宁景开刀。
这事情一看,就是如此巧。
只是,又处处透着不寻常。
“据本王所知,陈州守下令之前,曾收到过一封信,来自玉周城。”衡王道完,看着宁景,不再说话。
他几乎完完全全把他知道的事告诉了宁景,可谓诚意十足,一根橄榄枝都要戳宁景脸上了,就等着宁景抓住,然后上他的船,现在只要宁景表个态,他就把内幕挑开,以后两人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宁景也不是矫情自矜之人,他确实是需要衡王相助,若单纯是永安城那些人对他动心思,那他还能扑腾两下,想办法勾搭玉周县令出面保他。
可是,要是州守,那就是两个概念,玉周县令再厉害,也终究官大一级压死人。
而敦夙大长公主,听闻年后已经离开玉周城不知去向,他就是想厚着脸皮去求救都难,公主的下落其实他能知晓的。
宁景深深一礼,道:“还请王爷明言,若宁景此次能脱困,日后听凭王爷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封信, 是从踏雪楼发出来的。”
衡王淡声道,意有所指,“只是里面的人颇为神秘, 本王竟一时也不知具体是何人。”
宁景眉梢一挑,连衡王都不知道具体是谁么?
这点有些奇怪,衡王连他地震前夕去见过柳静秋都知道,却不能查到踏雪楼背后捣鬼的人。
不过,这也可能是之前他成为花神后, 身边眼线太多,纵然他再三小心, 还是被人盯着, 加上那些人过后分析柳静秋的行踪得知这个结果。
而踏雪楼那边,一直以来算不得高调,最多在玉周城内暗地里做些小动作, 所以之前没有引起衡王关注, 才一时查不到具体的人。
宁景想起自己隐藏在踏雪楼里的暗线,也不知, 明先生如今走到哪一步了,能不能给他带来惊喜。
以前倒是不急于此事,现在需得去逼一逼明先生了。
话说到这, 宁景和衡王已经确定是一条船上的人。
经过这一番拉扯, 宁景也心服, 毕竟衡王身为堂堂王爷,想要招揽他, 却不是强硬逼迫, 而是客气礼待, 又坦然要帮护于他, 如此种种可谓十分看重,也可以看出衡王此人颇有御人之道,果然皇家的都不是简单人物。
只是不知道,衡王这样看重他,是需要他做什么?
衡王笑道:“景先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本王其实从去年之时就一直关注着景先生,而景先生的所作所为也没有令本王失望,如今本王有两件极为重要的事情,也只有景先生能去做,希望景先生不要拒绝。”
宁景拱手一礼,道:“王爷请吩咐。”
别的不说,衡王说话真好听。
“事有轻重缓急,第一件事与景先生紧紧相关,我等便先谈此事吧。”衡王双手放在腿上,姿态郑重,道:“这件事便就是永安城王县令等官员逃避职责,玩忽职守,草菅人命,本王欲要拿他们开刀,杀鸡儆猴,让其他人都看着,杜绝日后再发生逼良为‘妖’之事!”
“天灾本是自然之灾祸,不是人意能抗衡,但是我等也能携力百姓共抗灾劫,将损害降到最小,而不是去逃避责任,甚至用无辜之人顶罪,欺上瞒下,实在可恨!”
衡王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负袖而立,冷声道:“本王以往观那些书籍,只觉得字字句句皆是人血而书,那些被屈打成妖邪的人何其无辜,何其绝望,那些挣扎在灾难里的百姓又是怎样的无助,而那些所谓的父母官,吃着百姓交上来的税银,个个养的肥头大耳,却是对此冷眼旁观,独善其身,留他们又有何用!”
“以往他人不管,今日本王却要管,自今往后,绝不容许此类之事,再次发生!”
宁景眼眸闪动,看着衡王挺拔如山岳的身影,站起身来,诚心诚意的躬身一礼,道:“王爷心怀百姓,是天下之福,若宁景能助王爷一二,是宁景之幸。”
他确实是小看了衡王的格局,本来他以为衡王插手此事,要他出力,可能是上面什么势力之争。
可是,没想到,衡王从始至终是为天下百姓着想。
往昔书上不知多少人被无辜坑杀,今日他宁景也能被污蔑成“妖邪”,那他日其他人亦会被迫步上此路。
若不从根本解决,不知还要死多少无辜的人。
宁景不知道书中天灾发生后,有多少人死于被迫祭天中,但能猜想到绝对不少,只要那些心思不正的官员不想被责罪,他们一定会用这个方法脱身,而死去的那些人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今日是他宁景,来日又是谁和谁?
而接下来,衡王就让宁景知道,他是为何被选中的。
原来,一是因为宁景恰好被人抓去顶罪,恰好被衡王知道了;
二则是,衡王看中了宁景那个《张三》的故事。
自永安城地震后,宁景编的那个《地震中张三的一千种死法》的故事被广为传播,这个故事不仅无厘头式有趣,还能传递给百姓各种地震避灾知识。
而在见识过地震的可怕后,百姓们也有意识的学习起这些知识,人口相传,越传越广,现在几乎都要传遍南燕州了,影响甚大。
毕竟虽然有些书籍里会教导人们这些天灾避难知识,可是姜朝受教育程度很低,识字之人本就稀少,很多人压根就不懂那些东西。
但宁景这些故事就不一样,因为颇具趣味性,又通俗易懂,人们对这种带喜剧性的故事记忆深刻,几乎听过一遍后就能记下大半,然后传递给他人,如此形成的影响力,就不是区区那几本书能比的。
而依衡王之意,他需要宁景编写出更多这种故事,最好包含所有天灾类型,如旱灾、水涝、火灾、地震等等,解释这些天灾发生的原因,教导避灾的方法,给百姓灌输此类知识。
在潜移默化下,让百姓知道天灾的真实面目,遇到天灾不是不能自救,他们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逃跑,保护家人,而不是寄希望于他人和天意。
人们常常是因为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以及应对办法,才束手无策,把生存的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老天爷身上,甚至为此做出各种疯狂的举动。
而现在,衡王要宁景做的事,就是把自救之法,交给百姓。
永安城那些官员自然有衡王去收拾,宁景要做的就是配合,然后把张三的故事写好,再凭借自己的影响力传播出去,教化更多的百姓。
让所有百姓明白,天灾不是不能抗衡,人定胜天!
不论是姜朝的百姓,还是华夏古时的百姓,总是不由把灾难和天怒勾连在一起,觉得灾难是老天爷对人们的惩罚,是不能违抗的。
宁景经历过穿越,体会过前世今生,旁边还有一个重生者,说实话,他现在已经不能算是完全的唯物主义,他接受过的教育让他知道那些灾难是自然现象,人类和各种动物没有两样,都在这些自然灾难里艰难求存。
可是,那份不知来历的神秘书信又让宁景感觉到一丝玄学,对所谓的命运和老天爷有了敬畏之心,心里也是飘忽不定,不敢一口下定论。
但不管如何,千百年来,人们遇到各种灾难,最后莫不是靠着自己,互帮互助艰难度过。
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一丝天意,但是那天意太过虚无缥缈,与其指望天来救,不如自救,只有把命运掌握在手中,才能脚踏实地,立于天地之间。
再者说,人自助天必助之,人不自助天难助!
宁景郑重承诺道:“宁景定当尽心尽力,做好此事,不负王爷看重。”
衡王扶起宁景,脸上颇为欣慰的一笑,他连声道好,“本王信你,景先生大可放心,有本王在一日,定不会让那些宵小迫害景先生分毫,景先生的家人本王也会照看好,不会让景先生有后顾之忧。”
宁景再次谢过,有衡王这句话,他只要不自己作死,那基本无虑了。
只是宁景也不敢保证自己是否会做出惊破人胆的事,有些时候事情上头了,也不得不为,但这话肯定不能现在说,不然直接把衡王干沉默了怎么办。
偷偷挖个坑,出事衡王扛。
第一件事说好,便就开始谈第二件事,而第二件事也是和宁景讲的故事有关,却是那些天宁景在安童堂讲的那些寓言故事。
衡王道:“本王看过景先生所讲的那些寓言故事,实在是妙,道理浅显易懂,却又发人深省。”
他负袖踱步,目光看着窗外景色,道:“也不怕景先生笑话,本王幼时顽劣,不好读书,时常被少傅训斥,那时本王颇为不服,反问少傅,为何书中内容如此枯燥难懂,试问在座有几位孩童能静心念那个之乎者也?本王之言赢得满堂彩,而少傅哑然。”
他看向宁景,道:“若本王幼时能听到那些故事,该有多好,若姜朝其他孩童能听着这些故事长大,又该有多好。”
宁景闻言微微一笑,他却是不由想到自己的童年。
他其实也不是个安分的,别看现在他行事稳重,见谁都带三分笑,像个好好先生,实际上他小时候可是个魔王,用他老妈的话来说,半岁就能到处爬,三岁就敢上树,会说话后见谁都能怼几句,一副天上地下他最拽的模样。
这样的性格,自然也是不好学的,总和老师顶嘴,幼儿园就敢带着同班小朋友越狱逃课,惹得老师们头疼不已。
后来,为了治他,他爸妈还有老师一起来发掘他的兴趣,结果试来试去发现宁景不爱别的,就对各种故事很感兴趣,若是能讲到他一个喜欢的小故事,他能安静坐着听很久,还会压着班上其他小朋友一起听。
结果一来二去,宁景脑子里就装了很多故事,最后成就了他的现在。
只能说,一饮一啄自有定数。
他和安童堂那些小朋友讲故事时,思绪总是会忍不住回到前世,他的老师,他的爸妈,也总给他讲,在课堂,在小床旁边……
听着那些故事,他就这样长大了。
而在华夏,不知多少孩童如他一般,从小开始,就在各种各样小故事的熏陶下长大,拥有丰富的童年。
但姜朝的孩子,就如衡王所言,他们几乎是没有如《掩耳盗铃》,《亡羊补牢》等寓言故事听的,他们只有各种学问、史书从小熏陶。
这还是有书读的人家才能接触的,至于乡野间的孩童,他们则是与山野黄土相伴,相比起故事,他们可能听过的邻里邻居的八卦更多。
这就是姜朝的环境,这处大地物产丰富,但文化匮乏,从世族大夫到农家子弟,无一不受此困扰。
也许,在千百年后,姜朝也能发展起它独有的文化,可那需要太多太多时间和一代代人的智慧的累积。
就如华夏,也是上下五千年才积累起那些宝贵的文化,拥有那些精彩绝伦的故事。
宁景明白衡王的意思,他需要自己将华夏文化带来姜朝,浇灌这里贫瘠的文化之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