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呼和掌声在他们周围炸开。
关正英的唇是微湿冰凉的,一股子烟酒味,尝起来其实并不怎么样,但江去雁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嘴里浓郁呛辣的酒液顺着唇流出去,缓缓过渡到关正英的嘴里,关正英张嘴接下了,有一些来不及接的,顺着唇角一直淌到下巴和胸口。
两人的气息混合在一起,鼻头顶着鼻头,江去雁嘴唇发烫发抖。关正英没动,既没有回应也没有推拒。江去雁能感觉到随着酒液的吞咽动作他喉头处的挣动。
直到最后一点酒流干了,关正英突然将怀里的人一把捞起,打横抱在怀里站起身。
包厢里到处是轻佻的口哨、笑声和喝彩。江去雁在关正英怀里挣扎撒泼,仿佛真的醉了一样:
“你放下我!啊!关正英!你唔好发神经啦,人家看住架!”
关老板向几位官员微笑示意:“不好意思,各位慢慢玩,我先失陪了。”
没人敢打扰他的兴致。他走出去的时候,副主席还在后面喊:“小玉兰,乖乖的啊!”
“其实到楼上包房我们就分开了。他睡床,我睡沙发,as usual。第二日大太太按惯例把我叫过去问情况,我们打啵的来龙去脉她什么都知道。”江去雁说到这里就停了。
关展宏很震惊,他像是一下子没办法接受这么大的信息量。
江去雁能理解他的心情:“很多事情,你看见的、你想象的和真实的可能是完全相反的情况。就好像,你妈同你老豆之间的关系,远比你能想到的复杂得多。包括你们全家人的关系,他们本来就不是普通的人,自然也不可能形成寻常的家庭关系。”
“我不是你妈‘安插’在你爹地身边唯一的耳目,窃听、监控也都是常用的手段,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我就不跟你说了,免得你觉得我在诋毁她。她是有她的缘由的,你老豆确实不是省油的灯,在外面偷吃也是事实,他不是一个负责任的丈夫。在这方面,他自己也承认。”
关展宏脸色煞白:“所以,阿雪是不是很早就知道……”
江去雁点头:“知道的人还有你爹地的大秘书,我的助理和我的好友。你算是第五个知道的。”
关展宏觉得很荒唐:“原来你们都知道。就只有我好似傻子一样。”
江去雁叹气:“你妈和你爹地是为了你好,不想让你过早地接触太多阴暗面的事情,他们之间无论恩怨情仇,都是上一代的事情,没有必要给下一代增添负担。他们尽可能地在你面前展示出了为人父母最好的一面,初衷是好的。”
最让关展宏感到荒唐的是,这样一番话,竟然要让江去雁这个外人来对他说。
“所以呢?你今天来告诉我这件事又是为什么?”关展宏对他还是很警惕。
江去雁反问:“你觉得呢?”
关展宏知道关正英对他很失望,这两周他甚至连父亲的面都见不上,这是从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他觉得父亲可能已经心灰意冷,不想再承认他这个儿子了。
“反正我妈也死了,他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儿子也可以不要了……”大少爷开始自暴自弃。
江去雁被他逗笑了:“你真是比你妈蠢多了。”
关展宏瞪他:“你不要以为我不敢再打你!”
“打就打咯,打了你能捡回你的职位,把你这份工作保住,你就打啊。”江去雁也拔高了嗓音,“说你蠢你就真的一点脑筋都不会动!你看看清楚自己现在的状况,你妈过身了,你还丢了饭碗,再不努力,你真的想出去睡大街?你现在只能靠你自己啊!”
关展宏如遭雷亟,好像他才反应过来母亲去世意味着什么。
江去雁觉得林至芳是真的把这个儿子宠坏了:“你明年就25了,你看看这几年自己都做了什么?白白浪费这么好的青春。让你去子公司做点成绩出来,是让你去抢功劳打肿脸充胖子吗?你要人家听你的指挥做事,你也要自己有料才行啊!自己没料别人凭什么听你的?”
除了他爹地,关展宏还从来没被这样训过,他觉得江去雁没资格训他:“你……”
“我什么我?”江去雁看他的表情都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妈不舍得骂你,我又不会。反正你也不是我的仔,跟我没有关系。”
关展宏只能干瞪着他,话都说不出来一句。
“人家叫你一句太子爷,你就真的以为人家是恭维尊敬你?”江去雁嗤之以鼻,“那是在讽刺你啊。你要是喜欢被人一世叫草包太子爷你就继续这样下去吧。反正没人能管你了。”
关展宏实在听不下去了:“那你说我能怎么办吧?现在事情已经是这样子了。”
“你不要问我,”江去雁拿他从前的话怼回去:“我已经教坏大小姐了,怎么还敢教你这个太子爷,等阵教坏你了,你妈又要降雷来劈我。”
关展宏没想到这个人还这么记仇:“上次的事我已经跟你道歉了啊!”
“你那叫道歉吗?”
“那你还要怎么样?我不会跪下来求你的。”
“我从来没说过要你跪下来求我啊。我只是要一个诚恳的、真心的‘对唔住’而已。”
关展宏憋得一张脸都是青的,就是说不出这三个字。
江去雁忍笑忍得肚子疼,还要作出惋惜的样子:“算了,反正我这种人,是不配得到大少爷一句道歉的。被人误会了十五年,还要被骂厄虾条、反骨仔,都是我抵死。大少爷是不可能有错的。我看我还是走吧,省得脏了大少爷的眼睛。”
关展宏见他真的要走:“喂!”
江去雁没理他,径自往外面走。
“江去雁!”关展宏再叫,“Vice President!”
江去雁停了停,回过头看他一眼。
关展宏两步走向他,表情已经变了:“我拿出我的诚意来,你帮我一回。怎么样?”
江去雁弯唇一笑:“那就要看你的诚意够不够了。”
后面还有一段是他不能对关展宏说的。
两人上了楼,进了包房,关正英把江去雁放在床上,两只手肘撑在江去雁的脸颊两侧,将小模特牢牢压在自己的身体下。这时候他双目清醒,脸上毫无醉态。
他们之间只有不到十公分的距离。江去雁心惊地看着他,能感觉到男人被挑起的欲望。
“我不是有意要……”江去雁想解释几句,“我……我怕他们看出来……”
关正英表情严厉,用警告的语气说:“下次,不要这么做。”
江去雁点头。男人撤回了身体,谨慎地从他身上退开,没再看他:“你去外面睡吧。”
江去雁慌张地从床上爬下去,两腿发软地躺倒在外面的沙发上。听到关正英进了浴室,花洒的水声响起来,他才把自己蜷成一团,脸埋到肚子,恨不得用手和脚把自己脑袋包起来。
心跳乱得很,身体因为强烈的羞耻感一阵冷一阵热,不知道是不是洋酒的后劲上来了,他觉得自己在发烧,眩晕的感觉不断加重,到最后心跳快得他要喘不过气来。
他发出低声的烦躁的呻吟,浑身哆嗦,耳朵里除了逐渐放大的嗡鸣什么都听不到。
以至于关正英洗完了澡,出来了,走过来查看他的情况,他都完全没察觉。
一双手轻柔地拍抚他的背,将他翻过来,他的脸一阵凉意,才知道自己哭了。
关正英关切而沉痛的目光和他对视:“为什么哭?”
江去雁也不知道,他痛恨这个时候的自己,除了拼命把自己往沙发里缩他什么都做不到。
“乖,”关正英拨开他被浸湿的刘海,用指节刮去脸上的泪痕,“望住我。”
江去雁还是躲。关正英的动作越是轻柔,他越是忍不住眼泪。
关正英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为什么这么难过,你话我知。”
美丽的玉兰花在他面前带雨饮露,更加楚楚动人。
“我不知道啊……我好奇怪……忍不住……”玉兰花呜咽着开口,“你不要看我了,我肯定好样衰……”
关正英被他逗笑,一边拍抚他的背一边帮他擦眼泪:“哭花了脸当然样衰了。”
江去雁含着眼泪瞪眼就锤他:“你仲讲!”
关正英把人接了个满怀:“好好好,不丑,怎么会丑呢?谁丑都轮不到我们阿雁丑。阿雁哭也是最靓、最会哭的那个。”
江去雁自己也听不下去了,破涕为笑。他哭得急,鼻涕泡泡都打出来一个。
关正英用纸巾擦干净他的脸,眼眶里剩下欲落不足一滴的泪水被他用手指接下来,就好像摘天上的一颗星星。
那是一直悬挂在他心里的星星。
“以后不带你来这种地方了,免得麻烦不断。”关正英也没想到今天会是这种情况。
江去雁怯怯地低着头:“其实没关系,我只是……我以为你生气了。”
关正英微笑:“我没有生气。”
“真的?”
“是啊。反而我很高兴。”
江去雁嘟囔:“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衰?人家哭你就高兴。”
“是啊,我是个衰人来的。”关正英很认真地说,“但是我真的很久没有看到有人在我面前哭了。”
“哭又不是什么好事。”
“但是正常事啊。只不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身边的人,一个两个,不管亲密疏远,朋友家人,对着我都只有一张笑脸。就算他们不想笑,怕我,或者很憎我,脸上也是一张笑脸,有时候笑得明明很难看,都还是要笑。只有阿雁会在我面前哭。”
江去雁撇过一张发热的脸去:“你是想说我扮嘢*。”
“不是扮嘢,是真情啊。我觉得,眼泪也是很珍贵的。你愿意在我面前哭,就是一种信任,是你愿意让我知道你伤心。所以我才高兴。”关正英当着他的面吻掉手指上那颗泪珠:“我想知道你什么时候伤心,什么时候难过,无论什么理由都好,想哭的时候就可以来找我哭,不需要怕丑。把你的眼泪留给我,你的脆弱和痛苦都留给我,我会好好地珍惜的。”
人人都只给他笑脸,都把最好的最积极的一面给他。
但他只想要一个人的眼泪。
哪怕是最坏的最消极的一面,他也想要,也是他梦寐以求的礼物。
江去雁屏着呼吸看他吻掉自己的眼泪,脑子里一瞬间完全是空的。
接下来他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如同酒后断片一般,他是怎么回答关正英的、后来他怎么冲凉睡觉的、他那个晚上到底有没有真的睡着,他都不太确定。他只记得脸上挂着泪痕的地方滚烫如同被灼伤,仿佛流出来的不是眼泪,而是滚水。
到了第二天大太太林至芳问他话的时候,他仍然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只要注意力稍微散开,就好像有个关正英在他耳边不断地重复,说他的眼泪多么珍贵,想要好好珍惜他的眼泪。
“阿雁。”林至芳看出了他的不正常。
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是。”
林至芳看着他绯红迷离的神情,笑了:“昨晚,很辛苦啊?”
江去雁惊得头都抬不起来:“没有,太太就只管笑话我吧。”
“我听他们说了,你昨天表现得很好。”林至芳肯定了他,“他们男人在那种地方很容易乱搞的,你能看得住正英,算是你有本事。”
“是太太调教得好。”江去雁不敢在她面前恃宠。
林至芳慢悠悠地剥着一只橘子,将一半果肉递给他,一半留给自己。等橘子吃完了,她突然开口说:“你对正英……动了心吧?”
江去雁浑身一僵,急忙摇头。
不等他找补,林至芳先笑:“你不要否认,我也爱过他,我知道动心是什么感觉,是什么样子。你以为人家看不出来,其实是看得出来的。”
江去雁脸色白下去。
“我不是要打击你,只是给个忠告给你——不要对他动心。”林至芳说的是真心话。
这也是作为一个女人的感想:“即使正英不是我老公我也会对你这么讲,不要对任何一个男人动心。你现在这么后生,又这么标致,大把男人追在你身后捧着你、哄着你、想方设法地逗你开心。男人是这样的,追你的时候恨不得上天入地,甜言蜜语可以说一箩筐。你觉得他们对你特别好,但你不知道,他们没有把你当人来看的,他们只当你是一场游戏,越是难玩的游戏他们追求起来就越有快感,越有征服欲。”
“但是如果你动了心,让他们赢了,你就衰了。因为他们接下来就会有下一场游戏,对于男人来讲,永远是下一场更重要。”
“女人也好,事业也好,在男人心里本质上是一样的,他们需要女人,也需要事业,但他们不会爱上这两样,因为这些都只是他们满足自己的工具,他们真正爱的,永远只有他们自己。”
江去雁相信,这是林至芳第一次真正地对他剖白心声:“太太现在已经不爱他了吗?”
林至芳继续开始剥第二个橘子:“爱,当然爱。我必须爱他。我是他的太太来的,我怎么能不爱他呢?”
她又把剥好的橘子分为两半,一半给了江去雁。
橘子吃在嘴里是甜的,江去雁的心却是酸的。
林至芳也吃着橘子:“我们女人的命运就是爱情。我们生下来就是要爱男人的,必须爱男人,这就是我们的生存之道。但男人不一样。”
“你不一样。你可以不爱女人,可以不爱男人,可以不爱任何一个人,只爱你自己。你明白我说的话吗?阿雁,你是个聪明人。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早点明白这个道理,不用走我走的路。你要时刻明白自己要什么,能把握住什么,否则,这个世道很容易就把你吃了的。你好不容易才活下来,不能就这么松懈啊。”
道理江去雁明白。
但明白道理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如果明白道理就能把人生过好,那人人都可以美满幸福。
当然,那个时候的他自己也不会想到,他和关正英的纠缠会一直持续十数年,哪怕林至芳过身也没能斩断这种联系。甚至,就好似她一样,他的后半生都注定了和这个男人有关。
关展宏给出来的“诚意”也确实够分量。
一周后他专门在瑰丽酒店订了一个包厢请江去雁吃晚饭,见面先递上来一只江诗丹顿的袋子,然后又开了江去雁喜欢的香槟,场面做得像模像样,仿佛当真是个谈生意的经理人。
江去雁只瞥了一眼礼物袋子没有动,他听说关展宏这一个礼拜在家里没有出过门,鲜少地拒绝了狐朋狗友出去玩乐的机会,应当是有动动脑筋好好思考这餐饭该怎么吃的。
但江去雁并不算完全满意:“心意我领了,礼物就不收了。职业考虑,我这个人从来是不收礼的。”他把袋子一推,又推回给了关展宏。
“私人送礼而已,和工作没有关系的。”关展宏也不着急,大概是打听过他不收礼的习惯。
江去雁还是摇头。
关展宏没有逼迫,俯身给他倒酒:“没关系,我还准备了一份软性的礼物。希望你能喜欢。”
江去雁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感兴趣的表情。
关展宏从西装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袋:“你和阿雪之前被追车,我知道你们会怀疑我,但那件事我真的没有参与。我的确有和舅舅抱怨两句,我觉得爹地更疼阿雪,对我就爱答不理,但是我没有想要舅舅去安排追车这种事,我也不知道他会这么做。”
江去雁把信封接过来,打开里面掉出一张纸,上面有一行电话号码和一对母子的照片。
“这是什么?”江去雁问。
关展宏说:“舅舅供出的两个活的追车凶犯里面,有一个姓张的,叫张保泰,以前是警司,被老豆举报到ICAC被抓坐监坐了十几年。舅舅找到了他,知道他对老豆有怨气,让他去吓唬追车。为了更好地控制他,舅舅还挟持了张的妻子和孩子。这就是那对母子和他们的联系电话。”
“那个女人收了舅舅的钱,现在搬去了内地,住在深圳龙岗的一处村屋里面避风头。找到他们俩,才有可能能证明是舅舅安排了张保泰去追车,他就是犯法,加上银行户头的汇款证明,足够申请一张抓捕令把舅舅抓起来了。你和阿雪才算是报了仇。”
如果不是他提起来,江去雁差点忘了还有这一茬。他没想到关展宏竟然找到了这对母子。
这的确是一份“诚意十足”的大礼。
“你怎么找到他们的?”江去雁担心的是这孩子会有危险,“你爹地知道吗?”
关展宏有点得意:“其实也不是我找到的,是文哥找到的。我只是……”
又抢了人家秘书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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