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君齐:“田副将的意思是,等北庭县百姓都饿死后再与蛮人接触?”
田副将:“……”
他怒道:“什么叫百姓都饿死?我这是为你们好!为百姓安危着想!”
颜君齐:“让百姓衣不裹体食不果腹也是为他们着想?”
田副将:“你这是什么意思?”
颜君齐:“百姓出关,是响应号召,是为谋求生计,朝廷许诺了出关的百姓,男子分田十亩,女子分田五亩,他们兴高采烈出关,结果呢?他们被从朝廷分给他们的土地上赶出来了,没吃、没喝、没积蓄,不与蛮人贸易,你要他们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
“本县到任前,整个镇北县仅剩一个小镇仍处于大岐控制之下,其他地区军户们的土地悉数被蛮族重新占去!田副将,陛下命虎贲军统管西北,蛮人却占领了本该给军户们的土地,是否是虎贲军的失职?”
田副将脸色马上冷下了,“颜大人这是在指责虎贲军的不对了?”
颜君齐:“本官只是陈述事实。”
田副将压着火气道:“大人初到西北,不了解西北之事,我不与你计较,有何不满,大可写奏折去朝中参我,若大人为了政绩不顾百姓死活,非要让百姓北上,非要让百姓与蛮人接触,我也有权参你!”
颜君齐笑道:“随意。”
田副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和你一起来的那小子是个商人,你让一个小商人担任县尉,凭这一点我便能参你让你革职!”
颜君齐:“随意!”
田副将被他那油盐不进的态度气炸毛,一拍椅子站起来:“好,我这就去写折子!告你任商籍做官吏,不顾百姓安危,以权谋私,为商人谋利!”
说罢他抬脚就往外走。
颜君齐:“慢着。”
田副将脚步一顿,以为颜君齐害怕了:“怎么,颜大人想明白了?你做你的官,我当我的差,魏将军现在还在北边冒着风雪和白峰部打仗,大家不都是为了百姓和西北安稳?”
颜君齐听笑了,“兵部给我发兵符,你可知是何意?”
田副将:“自然是保护大人安危。”
颜君齐:“你就是靠违抗军令来保护本官安危的?”
田副将脸色再次冷下来,“颜大人,你不要命,别人还要命,我劝你不要一意孤行。”
颜君齐:“兵符在此,本官有权调令军马营所有虎贲军,田副将要违抗军令吗?!”
田副将脸色变来变去,朝颜君齐一拱手,冷笑道:“不敢!”
说罢,他踹开房门,大步走到院中:“虎贲军集合!”
正吃饭的士兵们一怔,连忙放下碗筷站队集合。
卢栩莫名其妙,心说这人有病吗?又没什么紧急军情,没见别人正吃饭呢。
田副将冷声道:“众将听令!今日全凭颜大人调遣。”
士兵们茫然。
颜君齐从房中不紧不慢走出来,将兵符举起,四下示意给所有士兵看,“今日与明日,诸位需听颜某调遣,令行禁止。”
四下一片寂静。
田副将:“聋了还是哑了,说话!”
士兵们齐声肃然:“是!”
颜君齐没搭理田副将的阴阳怪气,语气如常,下了第一道令:“继续吃饭。”
士兵:“……?”
他们懵逼地看田副将,谁也不敢动。
田副将:“看我干什么,吃啊!”
“是!”
士兵们更懵逼的坐回去,继续吃。
可有田副将在那儿,气氛已经不像先前那般轻松愉快了。
卢栩见状,笑吟吟走过去:“田大人要吃饭吗?我们新煮了面条。”
田副将:“不必!”
说罢,他一甩袍子,扭头走了。
卢栩热脸贴了冷屁股,还差点儿被他袍子甩脸上,气道:“有病吧,我惹你了?!爱吃不吃!”
他哼一声,转头去找颜君齐,“他怎么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颜君齐:“没什么,只是我突然明白兵部为何要给我兵符了。”
卢栩:???
他们关起门,颜君齐说完经过,卢栩都听呆了。
“你这么戳人家肺管子了?”
颜君齐:“……”
他被卢栩噎了一下,鼓着脸气道:“若是他们能恪尽职守,让蛮族各部在自己的营地待着,百姓们何至于全要南下?他们千里迢迢来,又要担惊受怕的往南跑,这和逃难有什么区别?!他们变卖了所有家产到关外,不就是想要过好一些吗?!”
卢栩连忙拍他后背给他顺气,“不气了,不气了。”
他知道君齐这些天挨家挨户走访城中百姓,见多了百姓的痛苦,每天袖子衣服都被哭诉的百姓泪水沾湿,又有幼年逃荒的经历,特别同情这种颠沛流离的苦。
他又是个要强的性格,职责内的事一定会做好,将心比心,他认为虎贲军没管好西北,就是失职失责,心中早就对虎贲军不满了。
田副将还这么恐吓,君齐没当场揍他就不错了。
卢栩拍拍他,又忍不住替虎贲军说话,“蛮人吧,其实各部都不一样,谁有谁的逆骨,叛逆的五花八门,西北这么大,虎贲军也缺衣少食的,要管这么多蛮人也挺难的。”
颜君齐叹气:“我知道。”
卢栩:“是吧,是吧。”
颜君齐:“士兵的辛苦,也与将领的无能脱不开关系。”
卢栩:“……”
卢栩看看颜君齐,然后十分赞同地鼓起掌,怂恿道:“说得好!参他!参他!”
颜君齐:“……”
即便天天同床共枕,他有时候依旧跟不上卢栩这飘忽的思路和立场。
卢栩怂恿不停:“我看他也要参你,咱们先下手为强!虎贲军还是精锐呢,人家北境军都能管好,凭什么他们不行,参他!”
颜君齐哭笑不得。
即便他再讨厌虎贲军,也不得不承认,西北比北境难管。
颜君齐叹气:“你说的对,西北情况复杂。”
卢栩:“其实吧,我觉得最大的问题,不是虎贲军或者北境军的问题,也不是西北和北境的问题,是大家太习惯把对方当敌人了。”
颜君齐猛地看他。
卢栩有点儿心虚,“是吧?”
他来了这边儿,已经琢磨挺久了,为什么西北比北境对立感更强,这边似乎比北境更紧张。
刚刚和虎贲军们聊天,一提起蛮人他们下意识紧绷和警惕的反应,让卢栩突然顿悟。
“你看,在北境想找个懂蛮语的,其实不太难,还有专门做这个营生的。无论是百姓,还是北境军的将士,都能找到懂一点儿蛮语,能日常交流的。但这边不一样,咱们县衙,懂蛮语的只会骂人,我刚刚问了虎贲军,他们也差不多。”
不管从前怎么样,大岐已经收服蛮人好几年了,设郡县都三年多了,现在还不会蛮语,蛮人也不怎么会大岐语,只能说明他们这几年根本就没什么交流。
这是不正常的。
像北境那样,相互会说点儿对方的简单对话才比较正常。
卢栩:“你说,是不是因为虎贲军一直是主力,他们见到蛮人条件反射就是打,仇恨值拉得特别满,特别强?北境军不一样,他们不是主力,朝廷拨的补给少,又要天天在关外晃,李修将军缺吃缺喝,被迫和蛮族打交道,所以他比虎贲军更了解蛮族?”
所以北境那些小部落们,相比虎贲军,其实更畏惧李修。
他们也不是蛮族的主力,对他们而言,虎贲军是传说中的,是遥远的,北境军才是悬在头顶十几年的尖刀。
但李修最难能可贵在,打赢了,他就真停手了。
不管是爱惜自己的部下,打仗打烦了,还是觉得不划算,或者对蛮人的仇恨值比较轻,他对北境各个蛮人部落,还算得上比较怀仁。
当然北境各部也比西北老实就是了,北境可没哪个部落敢把军户赶跑,把地重新占了。
整个北境都相信,只要他们敢,头一天占,第二天就会被北境军屠族。
西北情况就难了,主力碰主力,硬骨头对硬骨头,按下葫芦浮起瓢,都这时候了,竟然还在打。
卢栩也挺佩服这些蛮人,明摆着其他部落都不想打了,已经滑跪了,怎么就有几个刺头那么执着呢?
颜君齐:“可能跟安置他们的位置有关。”
卢栩想了想,“也是。”
蛮人都觉得北境是好地方,迁过去的心理当然平衡。
但西北的北边,那可是蛮人都觉得的差地方,那些有头有脸的大部落被赶去那边,心理当然不服气。
想明白,卢栩又有点儿同情魏定山。大冬天的,别人都歇着猫冬了,他还得跑去最冷的地方面对最难搞的刺头。
打赢了还好,打输了指不定多少人等着笑他、指责他无能呢。
蛮人在看着他,大岐朝堂在看着他,关外的百姓们,也在看着他。
想想就压力山大。
卢栩:“这么想来,警惕、戒备、敌视蛮人,其实是虎贲军职责所在。”
颜君齐:“嗯。”
卢栩:“唉……”
可也不能老敌视啊!
卢栩愁得直挠头,“你说明天他们不会和蛮人打起来吧?”
他可是去做生意的。
颜君齐想了想:“不必带上所有人,明日只选年轻的兵士。”
卢栩:“嗯?嗯!聪明!”
年轻的,肯定和蛮人打的少,仇恨值还低一点儿。
战场怎么打,是虎贲军、是魏定山的事,集市、贸易、和平,是他们的事。
虎贲军要时时警惕,他们要将蛮人当成治下百姓。
卢栩:“还是得招聘官差。”
他们自己有武力,能保证安全,就不需要让人家小兵士们纠结立场,人格分裂了。
不过现在嘛……
卢栩:“走,咱们去选人!”
作者有话要说:
卢栩:没我劝不好的架~劝不好就先下手告他!
“二十岁以下的,出列。”
刚刚吃完饭,正铺帐篷的士兵们又被叫到院中集合,这次的命令更匪夷所思。
他们茫然无助,老实分成两波。
卢栩和颜君齐看看人数,只有十几个。
卢栩诧异,竟然这么少?
他不知,田副将带的全是精锐,能选进来的,大多都是老兵。
卢栩无奈:“二十一岁的,出列。”
士兵们:???
卢栩和颜君齐再看看人数,“二十二岁,出列。”
“二十三岁……”
“二十四岁……”
叫到二十六岁,总算是凑够六十多人。
士兵们不知他们要干什么,连刚刚气跑了的田副将都跑回来了,他要看看他们这是搞什名堂。
颜君齐下令:“你们明日脱下军服,穿上官差的制服,随卢大人、县城官差们一同护送百姓去与蛮人贸易。”
六十多人下意识看田副将,见他面无表情的站着,犹犹豫豫回道:“……是。”
带队的千户问道:“大人,其他人呢?”
颜君齐:“其他人与我留守县中,随时待命。”
田副将急了,忍不住又冲来找颜君齐:“明日你只带这几人去和蛮人贸易?!”
颜君齐还没说话,卢栩先开口了,“是我带,颜大人不去。”
田副将很想让他滚一边儿去,他都问清楚了,全是这姓卢的小子搅合的。
田副将冷声道:“你自己要钱不要命便自己去,不要搭上他人。”
缝完被子,还自愿来在县衙帮他们刷洗碗筷的女工、男工们闻言纷纷错愕地看着田副将。
正给那六十多虎贲军发制服的官差们也不可置信地看他。
恰好有一名报名明日跟卢栩一起去的男子来县衙接老婆,听到这话,马上反驳道:“我们是自愿去的!”
田副将:“自愿?你也要钱不要命了?”
那名男子脸色一白,却愤然道:“没错!要不是卢大人和颜大人,我家就要饿死冻死了,怎么都是死,我愿意跟着大人去交易!”
“不错!”官差们也纷纷喊起来。
这些天卢栩和颜县令教他们最多的就是如果出了意外,他们要怎么和蛮人沟通保全性命。
卢栩更是反反复复教他们什么都没命重要,若是有机会逃命,一定要扔掉物资保命,若是不幸被抓,要怎么用蛮语告诉对方他们和县令是亲属,他们一人可以找县衙换多少东西,他和颜县令会交换回他们,绝对不要凭一时意气和蛮人搏命等等。
没人比卢栩更在乎他们的小命了。
从卢栩带他们去德巴克部换肉,孤身进蛮人大帐谈判时,他们就认准了要听谁的。
平时面对虎贲军总抬不起头的官差们硬气起来:“将军什么都不清楚,怎么能这么说我们大人!”
“若将军不愿意去,我们自己去便是了。”
“大人,不用他们,我们跟你去!”
“我这新衣服一次没穿过,我还不愿意借给别人穿呢。”
官差们吵吵嚷嚷,全是替卢栩出头的。他们剑拔弩张的和田副将呛声,还摆出一副他要再说卢栩一句,就要和虎贲军干架的架势。
人心都是肉长的,颜君齐和卢栩到县城后的所作所为他们全都看在眼里。
他们带了那么多物资入城,全城都饿死冻死,他们也不会缺吃缺喝,人家明明能躲在县衙猫冬混日子,可偏偏一来就带人冒雪去换东西了。
谁不怕冷,谁不怕蛮人?
可人家去了,三天一趟,用自己的东西给全县换吃的,给穷苦人家发被褥,给生病的人家发药……
他们来自五湖四海,见过清官,见过贪官,却从没见过贴钱当官的。
颜君齐和卢栩是第一个。
人家凭什么呢?
贸易的好处颜县令也和他们讲清楚了,危险也给他们讲清楚了,没威胁,没强迫,去不去全凭自愿。
他们甚至连官差都没强迫过。
官差害怕都可以不去,但卢栩自己一趟没少过,卢舟这当官都不怕,他们怕什么?!
连女工们都放下碗筷跟着喊起来了,“他们怕我们不怕,大人明日我们跟你去!”
田副将:???
虎贲军:???
看着站直了也只有他们胸口高,又瘦又弱的女流这么喊,他们全傻了。
田副将人有些懵,他不是说了为他们着想的话吗,怎么就激起民愤了?
他在军中说一不二久了,已经好些年没人敢这么怼他,不适应,非常不适应,他也不理解,非常不理解。
西北的百姓他是熟悉的,全是虎贲军羽翼下的小羔羊,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陌生了?
田副将脸上挂不住,像在军中一般怒道:“大胆!”
颜君齐:“这是本官治下的北庭县衙,不是田副将的军马营。”
卢栩:“就是!大胆什么大胆,小着呢,这是我们县中百姓,又不是你手下的兵,田副将你可别吓唬人。”
有这么多人替他出头,卢栩心绪也震动不已,他莫名想起观阳的百姓们。
见田副将脸色难看,他连忙维护:“你们实在不想帮忙可以不帮,但军规那套在这儿不适用!”
田副将:“……”
他又没想对这群小百姓怎么样。
他正欲说什么,卢栩却抢先道:“田大人不妨听我先说完,等我说完你觉得不合适,我们再商讨。”
田副将冷哼一声,让卢栩说,他倒要看卢栩能说出什么。
卢栩示意大家该忙什么继续忙,没吃饭的赶紧吃,该回家的赶紧回。
然后和颜君齐、田副将一起关起门来商讨明日的安排。
他先夸了一通虎贲军劳苦功高,守边不易,田副将气顺了,却依旧摆着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溜须拍马就不必了,卢县尉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卢栩:“行,那我就直说了。”
田副将睨他,要看卢栩能说出个什么来。
卢栩看他那气场全开要吓唬他的架势,心中嗤笑,他连国公都敢骂,王爷都敢怼,他们一进京先告了大将军,后明知姜濯身份还敢跟姜濯同吃一桌饭,能怕他吗?
他又不是没见过将军,范孝他见过,李修他很熟,张昶张骈兄弟还靠他养伤兵赚钱补贴骁骑军吃饭,田副将不过是个副将,吓唬谁呢?
卢栩也大摇大摆的往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拽得二五八万的,边晃腿边漫不经心道:
“按道理说呢,兵符在我们手上,颜大人要怎么调兵,怎么用兵,你只管听令行事就是了,不过嘛,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还是要跟你说个明白,我——”
卢栩指指自己,朝他挑眉:“没错,我,区区在下,陛下亲点的皇商,省得你不明白,我给你再说清楚点儿,鄙人,大岐唯一的皇商,睿王举荐,贺太师保举,陛下钦点。陛下把我派这儿是做什么的呢?田大人回去不妨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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