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是举人了,除了跪皇帝再不用跪别人,但颜君齐还是认认真真行了礼,郑重拜了三拜。
他不知道这次离开,一去多久,下次回来,今日为他送行的长辈,还能否健在。
看着对他多有照顾的长辈们,颜君齐忍不住喉头哽咽。
卢爷爷、卢奶奶、里正还有其他长辈们向他们摆手,含泪笑着目送他们离开,村里的年轻人,则一路在岸上追着船走,直到走出村,船行远,他们再也追赶不上。
卢栩他们站在船头,依旧能听到卢锐、腊月他们大声地喊哥哥,卢文嘶吼着让他们放心,他会看好家的。
颜君齐摸着怀里卢奶奶给他缝的平安符,视线模糊。
饮马镇附近村子有习俗,子女远行,要家中最年长的长辈要做平安符。
上次卢辉北行从军,卢奶奶没来得及给他做,耿耿于怀了好久。
这次一听说颜君齐还要去京城考试,她就赶紧缝了平安符,还拿去镇上的庙里挂了三天祈福开光。
她年纪大了,做得慢,这次就只做了一个,连卢栩、卢舟这俩亲孙子都没有。
太阳升高,行路渐远,卢家村渐渐模糊成满眼山水中的一点,直到再也看不见。
颜君齐在船头站了大半天,连卢家村旁那几座山都瞧不见了,才挪到船舱里。
这船是他们观阳联盟的货船,平时来往观阳县和建阳县,傍晚会在沿途的小镇停靠休息,小镇的百姓偶尔也会搭他们的船来往县城。
卢栩他们这次就是要坐船先到建阳县,再从建阳县换车继续向西南走进京的官道。
船东知道卢栩要坐船,特意腾了小半个船舱给他们用,还给卢栩拿来不少自己晒的鱼干当零食。
卢舟第一次出远门,坐在船舱窗边往外张望,一会儿又要紧张地看看他们的行李是不是还安全。
卢栩陪颜君齐在甲板站了好一会儿,进船舱和船东聊起沿途情况,现在正在他旁边小憩。
颜君齐从甲板回来,在卢栩旁边坐下,人已经平复情绪。
卢栩感到熟悉的气息睁开眼,将鱼干递给他。
颜君齐摇头,问起卢舟晕不晕。
卢舟摇头。
不知是不是因为出生在河边的缘故,他们家兄弟姐妹都不晕船,村里的孩子也甚少有晕船的。
倒是颜君齐每次去州府考试,路上都不舒服。
卢栩问起他,颜君齐这次竟也没不舒服。
卢栩想,大概是船的缘故。
这种能载二三十人的中号船,兼具小船的轻便快捷和大船的稳当,船舱内也宽敞,虽然也有晃动,频率却十分舒适。
他们从观阳走陆路也能到官道,但长途跋涉,日夜颠簸,又要翻山又要涉水的,水路可比路陆舒服太多了。
卢栩自己在商路走惯了倒没什么所谓,带着卢舟和颜君齐,他宁肯绕远一些,慢一些,也想让他们轻松点。
卢栩从箱子里翻出果脯,递给颜君齐,“含一片,舒服点。喝不喝茶?”
颜君齐摇头,“省着些吃。”
卢栩:“吃完了路上再买。”
从前卢栩去北境,每次除了衣服和钱,都不带什么东西。尤其是后来走熟了,一个小包袱就出发了。
这次换他给颜君齐和卢舟准备,吃喝用度,无一不全,连茶叶都准备了好几样。
卢栩:“有些地方的水是发苦的,泡茶才能入口。”
这不才出门,他就想用上。
颜君齐也没驳他的好意,他已经向县令打听清楚了,他们从建阳县上了官道,一路上要过好几座大城,缺什么到了城中可以补买。
他娘给他带了不少钱,卢栩也带了不少钱,好像卢文还塞给卢舟不少钱。
全家都怕他们路上钱不够花,腊月还把自己的私房钱都给卢栩和卢舟了,只是他们没要。
卢栩借了船上的火炉烧水煮茶,他这观阳联盟大当家的身份,借用什么东西特别方便。
傍晚船在石泉镇停靠,卢栩将他们的行李箱捆好,托付给船东看管,带颜君齐和卢舟下船找客栈。
观阳南来北往的船商变多,如今每个镇子都有官营的和私营的客栈,只要舍得花钱,每天都能住得不错。
长途跋涉,能享受的时候还是要抓紧享受,到了要露宿荒野时候,想花钱住客栈都住不上了。
卢栩想得很开,该节约要节约,该花钱也要花钱。他赚钱就是为了这种时候方便。
石泉镇和饮马镇差不多,比饮马镇规模还大点。码头有专门提供给跑船的过夜的小屋,那些要看船的船工、船东,晚上能在这儿休息,也能买了吃食回船上过夜。
从码头出来,镇上则更热闹些,卖吃食的,卖日用杂货的,占了大半条街。
如今正是备冬衣的时候,不少店铺都在卖棉花卖皮子。
他们从码头到客栈途中,卢栩看见好几家铺子都挂着观阳联盟的旗帜。
卢栩也没去打扰,拿着文书到客栈登记住宿。
掌柜推荐:“楼上的雅间是两人的,楼下有通铺,您三人要是不介意和别人拼住,住通铺更划算些。”
卢栩:“通铺还有空的吗,我们单独包一间。”
掌柜:“没啦,这季节行商多,店里通铺都有人住了,不过有一间现在只住了一个人。”
卢栩:“还是两间雅间吧。”
“好嘞!”掌柜叫店里的伙计给他们领路,十五六的小伙计麻利地跑去开门,还给他们往房中提了一壶热茶。
“我们住这儿,你住里面。”卢栩安排。
卢舟应一声,提着行李就进了房间。
随后卢栩向小伙计打听了镇上有什么好吃的,他们三个一道去吃了晚饭,还在石泉镇上转了一圈,直到晚上睡觉,卢舟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卢栩想,看吧,他娘就是瞎担心,吓得他注意了一晚上卢舟反应,卢舟根本就没反应!
小伙子压根没想过为什么亲哥不和他住一间。
早上吃过饭,他们从石泉镇坐船继续南行,傍晚再到下一个镇子过夜。
如此五六日,出观阳,进建阳,船停到建阳县码头。
船东常来建阳,对这儿熟悉。他将自己的货交给伙计,自己进城陪卢栩买车、买骡子,又将卢栩的行李全安置好,才去管自己的货物。
卢栩他们去住客栈,骡车和行李暂时放在船东租的房子里。
这次他们买的是带棚顶的车,贵是贵了些,车子又新又结实,遮风挡雨,也宽敞,他觉得这钱花得特别值。
卢栩没急着马上走,第二天在县城买了两条厚被子和好几个坐垫。
现在的路,再平坦也颠簸,他们一路坐着木板到京城,屁股都要颠碎了。
行李已经占了一半的空间,再塞上被子、垫子,宽敞的车厢也满满当当。
卢栩将被子撑开,一条叠成双层铺进车厢,一条叠成三层铺在车内的坐板上。
卢栩很满意,催卢舟上车试试:“坐到被子上,过些天冷了,还能钻到被子里取暖。”
卢栩买的是大厚被子,卢舟还觉得会不会太厚了,小时候有逃荒经验,依稀还有点印象的颜君齐可不觉得。
下雪后,寒气钻进车里,再厚的被子都不嫌厚。
卢舟犹豫片刻,爬上车,脱掉鞋,乖巧坐好。
卢栩还扔给他一个靠垫,催他躺下试试看。
卢舟枕着靠垫,腿蜷缩在座板下,委委屈屈能躺下。若是靠在车板上,还能更舒服点。
卢栩很满意:“行!路上累了困了就这么凑合。”
卢栩又去买了粗麻绳,一头钉到车厢木板上,将行李全用绳子勒紧,另一头捆到座板下,以防颠簸时行李乱晃。
他们装行李用的箱子全是卢爷爷用细藤条编的方筐,盖上盖子,像箱子一样,又结实又有弹性。
若晚上迫不得已在野外露宿,还能将行李箱平铺与车内坐板一样高,临时将车舱改成床,这样就能挤下两个人睡觉。
万事具备,卢栩暂时想不到如何让骡车更舒服,便喂好了骡子,买了半袋草料,赶着骡车出发了。
卢栩多次北行练就的驾车技术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卢栩驾车,颜君齐坐在他一旁,卢舟坐在车里,他们三个掀开车厢的帘子,边走边聊,看风景,吃东西。
卢栩想吃什么,就喊卢舟去箱子中找,卢舟在车厢内翻腾出来,从窗口递给颜君齐,颜君齐再喂卢栩。
起初卢舟还好好坐着,过了没半日,他就跪坐在坐板上,从窗户里探出头四望沿途的风景了。
“哥哥你看那个山,像不像猴子。”
“哪个?”
“那边那个。”
“不像啊。”
“那块石头是鼻子,旁边是眼睛。”
“嗯……大小眼的猴子?”
“哈哈哈。”
颜君齐也笑起来,“还是个趴鼻子。”
卢栩:“快别看书了,这么大太阳,坏眼睛。”
颜君齐:“嗯。”
卢栩:“卢舟,我带了辣油豆干,你找找。”
“哦。”
没一会儿,卢舟找出来了,“找到了。”
卢栩:“那咱们再走一会儿,要是还没看到能吃饭的地方,就找个宽敞的位置野餐。饼子夹豆干行不行?”
“嗯。寒露姐姐还给我们拿了咸蛋。”
“对,差点忘了,快看看咸蛋碎了没?”
“我看了,没有。”
一个人赶路,再好的风景都可能无聊。
和喜爱的人一起赶路,再差的风景也有趣可爱。
与他们的一派轻松不同,还有考生要靠双肩背着行李,靠双脚翻山越岭。
即使是卢栩这样做了万全准备的,遇到一场连绵大雨,也只能靠双脚步行。
雨太大,道路泥泞,骡子都走不动了。
卢栩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踩着半脚深的烂泥,边推车边问坐在车内,一手抓一把雨伞,保护靠窗行李的卢舟:“好玩吗?”
卢舟点点头又摇摇头,“哥哥换我下去吧。”
“你别下来了,你下来还要多晒一身衣服。把伞拿好。”
“嗯。”
此时他们的骡车窗外各撑了一把雨伞,伞柄从窗口插在窗框内,卢舟在里面抓着伞柄,颜君齐在前面牵着骡子,卢栩在后面推车。
从高处看,这辆骡车活像长了俩翅膀。
又走了两刻钟,他们终于将车拉上了坡。
卢栩扶着膝盖喘气,“可算是上来了。”
颜君齐:“能看到嘉林城了。”
“真的?!”卢栩跑到前面,望着路尽头的小城,终于来了精神:“走走走!赶紧进城泡个热水澡吃点儿好的去。”
等他们好不容易进了城,卢栩傻眼了。
全城的客栈都客满?!
天阴沉沉的,下了两天的雨,丝毫没要停的架势。
卢栩在城里跑到天黑,终于找到一户愿意让他们借住的人家。
大雨引发山洪,冲坏了嘉林城的石桥,嘉林衙门封了路,无论是过路的百姓、行商,还是赶考的书生举人,全都被堵在城里,把全城的客栈都住满了。
第二日卢栩和颜君齐到石桥边看,那已经聚集了不少焦急的行人。
从东部各郡进京,这是最近的路,急着赶路的,都焦急难耐。
“不能就这样过吗?”
“你要是不怕死你上去试试。”
“不能修吗?”
官差怒骂:“这么大雨,这么急的水,怎么修?!雨不停,天王老子来了也不修!”
“就那么点儿缺口,搭块木板不就过去了?”
官差哼笑两声,还是那句:“谁不怕死,我不拦你。”
问话的人看看湍急的江水,果断闭嘴。
有人商量起往下游绕行。
可嘉林城已经是江面最窄的地方了,只有这儿能靠石桥过江,走别处,就只能等船渡。
这么大的雨,兴许不止嘉林城在闹山洪,下游渡船也不见得能通行。
有人问道:“大人,若雨停了,多少日能修好?”
“快则三五日,慢则一两月。要看桥损坏得厉不厉害。”
“一两月?!”
官差:“若桥短时难以修好,我们会在旁边先搭个吊桥让你们过路的。”
众人终于松口气。
但赶车的脸色一点儿都没好看。
吊桥能过行人,过不了车呀!
众人悻悻回城,只能期盼着雨能早点儿停。
颜君齐也忧心忡忡,“这么大秋雨,明年的收成……”
卢栩:“我瞧这边已经秋收完了,就是冬麦泡烂在地里,明年春天改种些杂粮也来得及。”
他抬头望天,“不知观阳现在是不是也在下雨。”
颜君齐:“观阳水路发达,只要不遇连绵数日的大雨,来得及将田中积水排入河道。”
卢栩点头:“嗯,咱们出来也有一个多月了,这边的雨暂时也飘不到观阳去,咱们就等雨停吧。”
“嗯。”
只是天公不作美,他们睡到半夜,听到城里敲起阵阵急促的锣鼓声。
卢栩惊醒。
颜君齐:“怎么了?”
卢栩:“好像有锣声,我去看看。”
外面哗哗的急雨遮掩了锣鼓声,卢栩听得不大真切。
他摸黑下床,脚一沾地,踩了一脚的水。
不知不觉,水已经漫进屋里了。
卢舟:“哥哥?”
卢栩:“别下来,积水了。”
他从床上摸衣服穿好,将灌进鞋里的积水倒出来,也分不清是谁的鞋,胡乱套上,将就着穿,卢栩弯腰将另外的鞋也捡起来放到凳子上,摸伞出门。
才一打开房门,更响的雨声灌了满屋,天黑得厉害,卢栩摸黑往外走,果然听到了锣声。
主人家也起来了,他们点上了家里唯一的油灯,卢栩看见光,连忙喊道:“大叔,这是怎么了?”
主人道:“不知道,像是发水了,我去街上瞧瞧。”
卢栩略想一下,“我随你去。”
街上情况和他们住处差不多,到处都是积水,还有人正携家带口往这边跑。
他们这儿地势比别处高,乌漆嘛黑的也不知道别处是什么情况。
在路上问,也没人能说得明白。
敲锣示警的官差一直在远处敲,让人听得心焦。
卢栩和借住那户的男主人一起回去,将家里所有人叫醒,又去挨门挨户敲四邻的门,省得有人没听到,被困在家里。
卢栩长这么大都没遇到过洪水,外面全是水,房间也都是水。
他进进出出来来回回,心慌难耐,还要强作镇定。
“哥哥,你也上来吧。”
积水已经过了小腿,离火炕都不剩多少,卢舟站在火炕上催他。
卢栩咬牙,淌水将桌上的东西扫开,将桌子搬上床,又把飘在水中的椅子也搬过去。
“要是水漫过床,你们俩就站到桌子上,要是水漫到窗户,咱们就出去,我推你们从窗户出去,要是窗户外也积水,我们就拿凳子砸开房顶,咱们从上面出去。”
卢舟定了定神,大声“嗯”一声。
颜君齐伸手,卢栩抓着他的手爬上床。
剩下的时间三人谁也没睡。
卢栩还掏出白天剩下的半块饼掰成三份儿,分给颜君齐和卢舟吃。
“赶紧吃两口,攒攒力气,只要抓好木头,就是有大洪水,咱们也能撑过去。”
黑夜中,卢栩听到颜君齐和卢舟在笑,他伸手搂了搂弟弟和君齐。
熬到天亮,洪水终于退去。
能看清地面时,地上已经只剩下脚腕深的积水。
夯实过的地面被泡软,踩上去,一步一脚泥,抬脚走路像秋天从泥地里拔萝卜似的。
卢栩出门,外面雨已经停了,满院子、满县城,都陷在黄泥里。
主人家望着一地的狼藉,既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与后怕,又有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无助,简直欲哭无泪。
他家情况还算好,远处邻居家,老旧的房子被洪水泡塌了,隔着整条巷子都能听到那家人的哭声。
卢舟望着那边,脸色惨白。
卢栩去马厩看骡子,好在他借住那天怕被子潮湿就把所有被子、垫子都堆到箱子上了,这会儿都没怎么湿。
骡车内,箱子也只湿了个底。
卢栩打开看,湿的是装衣服和鞋的箱子。
多亏元蔓娘将鞋都用油纸包好了,鞋又垫在衣服下,上面的衣服都没湿。
卢栩将车厢口的淤泥清理出来,将湿了角的垫子放到车厢顶上晾晒,又给骡子喂了些干豆子,擦了擦它腿上的泥巴。
昨晚它肯定也吓坏了。
卢栩检查好东西,去给主人家帮忙,把陷在淤泥里的东西捞出来,又去给邻居家帮忙,把受伤的邻居背到医馆。
医馆人满为患。
受到惊吓发烧的老人孩子,在雨水里泡风寒的人,还有房屋塌陷,被砸伤的人,往高处跑时摔倒受伤的人……
连大夫自己脸上都又是泥巴又是伤的。
忙活到下午,卢栩饿得头晕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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