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栩盯着铺子窗户外还挂着的观阳联盟大旗呆住了。
那么卢舟呢?
要是将来卢舟考上了,要去外地做官了,他会陪卢舟去吗?
“让一让!”
抱着东西从铺子里出来的人被卢栩挡了道,喊了几声高声道:“你挡路了!”
卢栩一激灵,连忙闪开。
店铺收拾货的伙计也看见了卢栩,惊喜道:“东家!你怎么在青龙城?”
卢栩暂时抛开一脑子的乱麻,朝他笑笑,抬步进去,发现卢轩开的还是杂货店。
他几乎是将观阳县城的杂货铺原样搬过来,只不过观阳卖的都是农货,这里卖的是他们运来的各类货物。
比观阳杂货铺大一倍的铺面中,人满为患,罗纯正焦头烂额的算账。
卢栩看到罗纯,又想到裘虎和谭石头。
他也愿意为朋友千里迢迢奔走,可他们和君齐哪里又不大相同。
卢栩皱皱眉挤过去,“怎么你在这儿算账,卢轩呢?”
罗纯可没开过店,杂货的价钱又细碎杂乱,他拨算盘加掰指头,算的也不快,还不时忘了东西到底多少钱,愁的直想掉头发,正嘟嘟囔囔算加法呢,被卢栩一喊,脑子全乱,又要重算。
罗纯刚要发脾气,一看是卢栩,像看见了救星似的,差点儿喜极而泣。
“卢轩去看铺子了,来来来,你快来,我真是不行!”罗纯不由分说把卢栩拽到柜台后面,高声道:“要算账的找他算!”
卢栩:“……”
卢栩在杂货铺算了一下午的账,到后面记熟了物价,口算快到起飞。
排队算账的客人一脸懵逼地听他念经似的报数:“这个十文,这个十五,二十五加三十,五十五,五十五加四十五,一百,这个是八文钱一个,您买了八个,八八六十四,六十四加一百,一百六十四,一百六十四加八十,二百四十四,总共二百四十四,对吧?”
客人:“……”
卢栩将东西装到她的篮子里,从盒子里抽出一小张裁得四四方方的小油纸,从另外的罐子里夹出一块儿糖包起来一并放进篮子,“您给二百四吧,再送您一颗糖,欢迎下次再来。”
二百四十文?
大婶心里默默估算了一下,比别处便宜!
她也不算了,总体便宜,谁还在乎那点儿小细节。
她愉快地掏荷包付钱,提着篮子往外走。
卢栩继续接过下一人挑好的货,飞快的将报了价的东西从这边放到柜台另一边,“这个贵,九十文,一共四个,四九三十六,三百六十文,加十,加十五,加三十,加五十,加八,加一百,加二十。”
卢栩将最后一样放到另一边,“一共是……五百九十三文,对吧?”
客人:“……”
他光顾着听卢栩报每样东西多少钱了,加一起谁知道对不对啊!
后面的人问:“你不打算盘啊?”
“算盘?”卢栩看看他嫌碍事,推到角落的算盘,“我打算盘不熟,要不我再加一遍?”
正结账的客人马上道:“不用了!五百九十三就五百九十三!”
在别处买这些东西,怎么也得六百多吧。
卢栩:“您给五百九十文吧,也送您块糖。”
客人:“给我挑块大的。”
卢栩:“没问题。”
这罐糖先前放在角落,人太多,谁过谁踢到,卢栩一看,是小块儿的碎糖,干脆搬柜台当礼品送人。
忙到天黑,卢栩饿得前胸贴后背,要关门了店里还有要采买东西的客人。
卢栩先关了门,给店里最后几人结完账,拉过板凳坐下休息。
卢轩正带人在后面收拾库房,见前面关门了,也将库房锁了,叫卢栩回客栈吃饭。
卢栩扒了几口饭,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屋子里贴的对联?”
卢轩含着筷子细想,“对联?”
卢栩:“不是县里,是村子里!”
卢轩想了想,“有印象。”
卢栩一笑,他就知道卢轩记性比他好,“你把那副对联写出来。”
卢轩:“……???”
他放下筷子,要伸手摸卢栩额头。
卢栩闪开,嫌弃道:“干什么你?”
卢轩:“我还要问你呢!快一年了,我能记得吗?你看几次,我看几次,你都不记得我能记得?”
卢栩:“……”
卢轩拿起筷子继续吃饭:“你屋里的跟画似的,我哪认识?我认的字还没你多呢。”
卢栩恨其不争:“你就不能多认点儿?”
卢轩也怒了:“你当人人是颜书郎呀?你回去问问他不就完了?”
卢栩:“……”
他又不是没问过。
对呀,他问了,君齐为什么不说呢?
卢栩举着筷子陷入沉思。
卢轩咕哝一句,“好好的你想对联做什么?”
难不成是看到附近的文玩铺子想起颜书郎了?
卢轩搞不懂,他用指节敲敲桌子,“回神了,大哥你先想想我这铺子,你觉得在咱们自己在青龙城开杂货铺怎么样?”
提起杂货铺,卢栩脑子又开始嗡嗡蹦数学题,他怨念:“你怎么开起杂货铺了?”
按他的计划,这些东西运到青龙城找几个大客户批发甩货完事,何必辛辛苦苦搞零售?
卢轩却不以为然:“我看了,青龙城缺这些,连碗筷价格都比观阳高一大截,整车卖给货商他们不愿意出价,青龙城这些大商户跟商量好了似的,低价卖给他们还不如零卖呢。”
卢栩琢磨,看来青龙城的商贸垄断性也很严重啊,他叹气:“可咱们眼下缺人手,你开店,谁管?”
卢轩:“雇人就行了。”
卢栩:“雇谁?”
卢轩:“久生啊。”
卢栩:“谁?”
卢轩不可思议道:“卢久生!你记得对联不记得久生?”
卢栩恼羞成怒想揍人:“我记得!……你回去不怕挨打,你就让久生留下。”
卢轩哼一声:“我要是告诉秋云嫂子久生在这儿做掌柜,她得给我磕头,搞不好还要抱着孩子来找久生呢。”
卢栩想想,还真有可能。
卢久生虽然姓卢,却不是卢栩他们的同族。
他家孩子多,兄弟姐妹加一起足有十一个,前头的孩子还宝贝,到后面就不值钱了,他爹给他起名字,都是瞎凑合一个久生——生他的时候,时间特别久。
十一个孩子里,他年纪最小,岁数比他大侄子都小几岁。前面哥哥姐姐早成家了,兄弟们闹分家时,他才八岁,一个八岁的小屁孩,在家还不受重视,自然钱和田全没他的份儿。
他爹娘带着他在几兄弟家轮流住,开始还行,到他哥哥家孩子也多起来,就人人嫌他累赘了。
等他要成亲,娘没了,爹也糊涂了,压根不记得有他。
没人替他说话撑腰,哥哥嫂嫂自然不愿意给他好好张罗。
房子没有,田也不多,附近村子的姑娘也没人愿意往他家说。
最后说的人家也是邻镇小村的穷户。
小夫妻俩成婚,住的还是他大哥家不要的破屋子,又漏风又漏雨的,墙也早被蛇鼠蛀了洞。他媳妇在家收拾屋子还差点儿被蛇咬了。
最后,还是里正看不过去,替他向他那些哥哥要了一圈钱,又从卢家祠堂给他拿了些钱,让他重新盖个房子。
卢久生也没敢盖大房子,夫妻俩没雇人,自己在村边盖了两间茅草屋,自己开荒种地,农闲夫妻俩都给人做短工,如今养着两个孩子,日子也还过得去。
卢栩买了山雇人上山砍树的时候,他家就是最早报名的。
卢栩这次招人,卢久生也是第一批报名的,他想多赚点儿钱,翻盖房子,让孩子住得宽敞些。
卢栩想了想,还是得叫卢久生过来谈谈。
背井离乡在外,可是很辛苦的。
尤其他还没什么做生意的经验,一定会遇到各种各样想不到的难处,受了委屈都没人可说。
卢久生比卢栩、卢轩大七八岁,瞧着却像三十好几,人也有些木讷。
卢栩呼口气,将可能会遇到的困难麻烦一项项说给卢久生。
青龙城不比观阳,势利盘根复杂,不是一个小县城能比的。
若是在登州,在观阳,卢栩肯定敢让他们随便来随便干,出了什么问题他都有信心能兜底。
可青龙城……
他还真不行。
他来了几次了,青龙城本地的地头蛇都没正眼瞧过他。
这样的地方,别说卢久生了,留卢轩卢栩都不放心。
卢栩:“青龙城不比观阳,我在这儿也没什么门路,等我们回去后,你万一遇到什么麻烦,我们可帮不上一丁点忙。”
卢久生听他这么说,也生出些退意,可想了许久,还是道:“我就在这儿老实本分干点小买卖,不得罪人。”
他人生遇到的好人不多,遇到的机会更少,从前为了赚钱,他做过苦力,顶替过别人去做劳役,苦力他都能干,这遮风避雨的生意,难道比做苦力还难?
不管为了自己、为了孩子,他无论如何都想试试。
卢栩一向喜欢机灵活泼的伙计,可看着卢久生,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头一次见到陆勇时。
陆勇提着个篮子卖粽子,被他瞧见了,吓得话都说不顺溜,他叫陆勇和他一起摆摊卖粽子卖豆腐,陆勇和别人搭话都要自己先在肚子里准备半天才敢开口……
人在压力和动力下是会改变的,有人能跨过去变好,有人会被压力打垮,不试试谁都不知道。
卢栩皱眉抿唇想了半天。
半晌后,卢栩道:“好,你留下开店,你再问问别人,看有没有人愿意留下给你帮忙的。具体怎么做,等我再想想。”
卢久生大喜,出门时同手同脚还撞了门。
卢栩失笑。
他不知道卢久生能不能像陆勇改变,但既然卢久生想试,他总要让试试的,说不定这样有决心的人可能比聪明能干的更好。
不过他也不能把人就这样扔在这儿不管,他得好好想想怎么在青龙城长久地混下去。
卢轩:“咱们把值钱东西出掉,只在杂货铺卖便宜的,小本买卖总不至于被人盯上吧?”
卢栩心想,你哥我才到观阳县城卖田螺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他那时候就卖几碗田螺,不是还莫名其妙被宋六盯上了吗?
卢栩:“你去把客栈的伙计喊来。”
有在观阳的经验,卢栩如今也很明白,没关系没门路,想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立足做生意,也不是没办法,很简单,交保护费嘛!
罗家不就在观阳暗戳戳做这个买卖?
不过,保护费也得找对人才行。
比如在观阳想开店保平安,那最好的选择是找罗家,价不太高,有保证;想做小买卖,找他们观阳联盟,便宜实惠;跑船运,找观阳联盟或船帮,水上实力强;遇到什么麻烦不想摆到明面惊动官府,找马家,整个观阳县,没有什么马家摆不平的事,连县令都要卖他们几分面子。
开店找马家行不行,当然也行,马家出头,没人会驳马家的面子,但想请马家做这个,那费用就不是一般的贵了。
卢栩想在青龙城做生意,也得打听清楚青龙城到底盘了多少蛇多少龙,谁擅长喷水,谁擅长点火。
伙计被叫来,还以为卢栩要点晚饭呢,一听问这个,就有点懵,为难道:“我还得问别的客人吃不吃饭……”
卢栩:“都吃,牲口也得喂,让厨房做吧。”
伙计:“……”
也对,今天在他们店里住的,全是卢家兄弟带来的人。
卢栩:“你跟我们一起吃,你想吃什么让厨房做,我结账。”
伙计高高兴兴通知厨房做饭,回来时还端了壶热茶,准备充分,过来八卦。
青龙城大大小小有多少势力多少家,伙计这本地人都说不明白,不过人尽皆知的,就八家。
“八家?”卢栩都懵了,这么多?
大城市出身的伙计也很诧异,他们青龙城这么大,八家不多啊?这还只是人尽皆知的,那些低调的、次一级的他还没数呢。
卢栩示意他赶紧说。
八卦了一晚上,卢栩算是弄明白了,这青龙城是大家套小家,小家套大家,那些小家族小势利多多少少和八大家有点联系。
而八大家间就更复杂了,有姻亲的,有结仇的,有原本是亲戚后来闹掰的,有原本是仇人后来联合的,有本家分家打破头的,有土著,也有后来发家的,他们相互联姻,又相互抢地盘,最久的一家在青龙城都盘踞好几百年了,比大岐加前朝时间都久。
至于他们谁势力最强,最又最有背景,本地百姓也不甚清楚,伙计能给卢栩说的,许多也是小道消息和八卦。
想要找个山头交保护费,似乎谁都行,又似乎谁都不是特别合适。
卢栩有点郁闷了,问了半天,其实还是皮毛啊!这些大家大户们,真是复杂地让人咋舌,就没个简单好懂的吗?
卢栩突然想起陈连介绍他来这儿住时说的,这客栈是他们将军罩着的。
卢栩灵机一动,好奇道:“你们店背靠的是哪一家?”
“我们?”伙计茫然,理所当然道:“我们跟他们不一样,我们归北营骁骑军管。”
提起自己的靠山,伙计就更有话说了。
又是好一段时间,卢栩从他的真诚崇拜和主观吹捧中摘出客观事实——
青龙城作为朔州最重要的驻军之地,防御堡垒,武将地位超然。
虽然八大家多小家掌控青龙城土地和经济,但每家都得给骁骑军交保护费。
尤其是前几年,大岐和蛮族打到白热化,蛮人突破千蛟岭,兵临青龙城下,原骁骑军将军辛兴怀战死,现任将军张昶临危受命,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强行在青龙城征粮征兵,拼消耗将蛮人主力拖了三个月,一直耗到李修带兵赶到,夹击蛮族主力,才保住朔州。
自此后,骁骑军在青龙城横着走,每年都要敲打一大批银粮,朝廷发不起饷银,他们还能接济李修的北境军,全是靠在青龙城吃大户。
简而言之,他们就是青龙城收保护费的专家。
卢栩想找的就是这样业务简单粗暴的专家,不过骁骑军家业太大,全青龙城都得给他们交保护费,卢栩就开个小杂货铺,人家看得上吗?
卢栩又愁上了。
要不还是去找找陈连,厚着脸皮抱贺承业大腿?
想到这儿卢栩又疑惑了,既然骁骑军在青龙城混得风生水起,陈连、邬刚犯得着追一帮土匪横跨两县,一路追到隆兴郡,还对着他那点粮食流口水吗?
总不能为了骗他一个小商人装穷吧?
一家之言不足信,以他对陈连的了解,他们骁骑军肥不了,他还是再打听打听吧。
作者有话要说:
卢栩:想给人送钱都这么麻烦,大城市真烦。
时间有限,既然想打听骁骑军,卢栩也没找别人,而是直接找了陈连。
第二天他一起床,就叫客栈伙计跑腿帮他去军营问陈连在不在了。
这回陈连在,不但陈连在,邬刚也在。
卢栩等了没多久,伙计就回来通知他去军营了——
今日陈连当差,不好到营地外找他。
卢栩提着酒肉和礼物跟着伙计来了。
骁骑军驻扎在青龙城东北角,守着角门,城内有个小校场,不方便在城中操练时,会从角门出去,到青龙山的大校场去。
去往营地途中,还会经过将军府,这里是历代驻守将军的住处,比朔州郡守官衙建的还气派。
卢栩路过,抬头望了望,角楼上就有执勤的士兵从高处冷眼打量他,卢栩连忙收回视线,心道这里可比北境军大营气派多了。
两相对比,北境军就像个空有地盘的穷光蛋,和骁骑军家底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卢栩到时,邬刚已在入口等他,即使有熟人来接,卢栩也受了好一会的检查盘问,不像北境军,只看长相区分是大岐人还是蛮族人,就算检查完成一半了。
流程结束,卢栩把摊开检查的物品重新收拾好,跟着邬刚进去。
骁骑军有专门会客的地方,邬刚直接将他领过去。
路上卢栩问起贺承业,得知他前些日子回京了。
卢栩了然,原来贺承业老家在京城,莫非是什么皇亲贵戚?
他和邬刚没和陈连熟,也没追问。
邬刚也没问他来找陈连干什么,而是堂而皇之地翻着卢栩带来的礼品,抽出一块牛肉干放进嘴里啃。
邬刚:“你去找过蛮子了?”
卢栩:“我刚从北境回来。”
邬刚:“哦。”
牛肉刚咽下,他又找了块果脯。
卢栩:“……”
这牙口是真好,不像他,吃一块肉干要啃好一会。
邬刚目光又投到酒上,但想了想今日陈连当值不能饮酒,他也作罢了。
人要讲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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