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眠得到消息后,便知这一日终究是来临了。
未婚先孕,他恐怕要被父亲们骂死了。
赵眠心情沉重,永宁宫三人组围坐在他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着。
白榆:“上皇和丞相迟早会知道,陛下主动告知,萧相一定会体谅的。”
周怀让:“是啊是啊,上皇那么疼陛下,陛下无论做什么他都会支持的。”
沈不辞:“景王殿下恐怕会发几日的疯。”
“都别说了。”赵眠按了按眉心,“给朕更衣。”
家宴设在雍华宫。三人将陛下送到门口,陛下停下脚步,闭眼深吸一口气,然后目光坚毅,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背影颇有视死如归的悲壮之感。
赵眠到时,赵栖,萧世卿和赵凛父子三人正在闲聊。见一个多月没见的儿子总算来了,赵栖笑眯眯地招着手:“眠眠快来,就等你了。”
赵眠下意识地拖延坦白的时间:“妹妹呢。”
“她在你祖母那。”萧世卿道,“坐罢。”
赵眠迟疑片刻,点了点头。他抬起手,指尖微颤地解开披风的细绳,将挡住他肚子的披风脱了下来。
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赵眠的肚子上。
萧世卿:“……”
赵栖:“…………”
赵凛乐呵呵道:“皇兄你真的胖了好多哦。”
赵眠若无其事地就坐,看着一桌子的美味佳肴,颤声又淡定地说:“明年,家宴上又要多一双筷子了。”
沉默,死寂一般的沉默。
接下来就是一阵鸡飞狗跳,狗跳鸡飞,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萧世卿身上寒意逼人:“魏枕风现在人在何处。”
赵栖崩溃了:“眠眠你才多大,你自己都还是个宝宝啊!”
赵凛彻底疯狂:“啊啊啊啊啊——”
一个时辰后,尚食局为这一家四口精心准备的家宴依旧无人问津。
萧世卿静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浓郁的夜色,俊眉紧蹙,眼中凝着寒冰,一身肃杀之意,表情亦阴沉得可怕——比去年他得知长子要跟着魏枕风去北渊过年要可怕数倍。每隔一会儿,窗前就会掠过一个在夜色中狂奔的身影,那是他极度不冷静的次子。
赵凛由于太过癫狂,每说一句话都要掀翻屋顶一般地惊叫,被赵栖勒令去跑圈。事实上,赵栖的心理状态比小儿子好不了多少,他一看到儿子显然是孕晚期的肚子,就感觉双手麻痹,不能自己,已不能呼吸。
这或许便是为人父母的通病,无论孩子多大了,哪怕已经登基为帝,在他心中,眠眠永远都是个孩子。
而魏枕风把他宝贝儿子的肚子搞大了。
眠眠才几岁?魏枕风竟也下得去手?这不犯法吗?!
禽兽啊!畜生啊!
赵眠坐在桌边,在父亲们面前低下了他一贯高傲的头,仿佛是一个在外面做错了事回家被父母责怪的孩童——当然,他是在赵凛出去跑圈后才愿意低头。
赵眠看着父皇在自己面前来回踱步,嘴里还念叨着什么“狗男人”“不可原谅”之类的话。他被父皇晃得头晕,忍不住开口:“父皇,我错了。”
赵栖猛地停下步伐:“你错了,你错哪了?”
赵眠低声道:“我不该向你们隐瞒这么久。”
赵栖顿了顿:“哦,对!你这个也错了!但最关键是,你在这个年纪根本不该有孩子!父皇以前怎么教你的,你忘了吗?”
“十八岁之前不谈风月,二十二岁之前不要生孩子。”赵眠努力为自己辩解,“可是父皇,你不是也是二十岁生的我吗。”
赵栖噎了一下,道:“父皇和你的情况不一样。我当年是被人下了药,而你却是主动吃药——”赵栖越说越悲愤,越不能理解:“眠眠,你真的有那么爱他吗?爱到刚登基就愿意给他生个孩子?你答应过父皇不吃药的!”
赵眠道:“我从未用过东陵的生子秘药。”
赵栖顿时目瞪口呆,萧世卿闻言也看了过来。赵眠便将白榆对药效可由父传子的猜测告诉了他们。
赵栖的脸白了又白,站在地上摇摇欲坠:“丞、丞相哥哥,我有点慌……”
萧世卿立即扶稳了赵栖:“别慌,有我。”
赵眠担忧道:“父皇,你还好吗?”
赵栖在萧世卿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坐下。他仰头看着萧世卿,紧紧抓着他的手臂,焦急慌张道:“如果药效会遗传,那阿凛岂不是也……”
“来人,”萧世卿厉声唤道,“即刻叫二殿下回来。”
“不必,我已经问过他了,他说他连姑娘的手都没牵过。”赵眠又补充强调了一句,“男人的手更没牵过,父亲们放心。”
两位父亲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得知儿子并非主动愿意怀上这个孩子,赵栖的心情完全变了,所有的情绪皆被愧疚取代。
孩子这么小就要当爹,他知道自己怀孕的那一刻会有多害怕多无助。没有家人的陪伴,他这几个月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是他的错,他一直把儿子们当成正常的男孩养大,他没想过生孩子也能遗传。如果眠眠知道自己可能能怀孕生子,以他的聪明才智,又怎会让自己怀上狗男人的孩子。
“对不起,”赵栖哑声道,“是父皇把你生成这样的,父皇连累了你。”
赵眠微微一怔,他没想到父皇会为了这种事道歉。
他好像不用因为未婚先孕被父亲们骂死了。
“没关系,父皇。虽然我一开始是有些无法接受,后来也想开了。”赵眠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愿意和他有一个孩子,一个有着我们共同血脉的孩子。”
赵栖和萧世卿对视一眼,眼中透着排山倒海的不甘和无奈。
救命,魏枕风凭什么啊。
赵栖看着儿子这么清瘦一人,肚子却大得和小球一样,都快心疼死了。他知道第一次生孩子是最让人害怕的。好不容易熬过孕期,生下孩子,即便身体上恢复了,心理上还要被那一群老学究的御史言官折磨摧残——他的眠眠怎么受得了这种苦!
赵栖欲言又止:“可是……可是你还这么小。”
赵眠道:“我早就长大了。”
赵栖欲哭无泪:“长大什么呀,在我大天朝,你都还不够年龄结婚的。”
萧世卿沉下一口气,问:“你何时知道自己有了身孕。”
赵眠不敢撒谎:“登基的前几日。”
“既然如此,为何要隐瞒到今日。”
“因为怕父皇崩溃,怕父亲动怒,怕弟弟发疯。”
“你知道自己迟早要告诉我们,这并非主要原因。”萧世卿目光凛凛,“你是为了魏枕风。”
心思被父亲一语道破,赵眠只好道:“若魏枕风尚在南靖时告知了父亲此事,父亲会把他腿打断,将其关在宫里,让他回不了北渊的。”
赵栖吃惊道:“眠眠你怎么这么想你爹。”
萧世卿冷笑:“我确实会。”
赵栖捂脸:“好吧。”
萧世卿瞥了眼儿子隆起的小腹,像是被刺到了一般迅速移开目光:“你以为你替他遮掩一时,他就能逃过一劫?”
“那就让他事成之后再来南靖渡劫。”赵眠恳求道,“父亲,接下来乃魏枕风存亡之际,你别在这个时候打断他的腿好不好。”
赵眠求父亲的时候,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撒娇的味道。萧世卿一阵恍惚,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孩子黏人爱哭的时候。
他的孩子在求他,他如何忍心拒绝。
萧世卿闭目轻叹:“好。”
父子三人把话都说清楚了,赵凛才姗姗来迟。他这一跑绕着永宁宫跑了五十圈,跑得浑身大汗,热血沸腾,感觉自己能以一敌百杀到北渊,生擒某个玷污了他皇兄的混球。
“爹,我准备好了,我现在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赵凛弯起胳膊,鼓起坚硬的肌肉,斗志昂扬地问萧世卿,“咱什么时候去北渊拿人?”
不等萧世卿回答,赵栖走到小儿子身边,拉住他的手,表情颇为于心不忍:“这个先不急。宝贝啊,你坐,父皇有件事要告诉你。”
赵凛再是迟钝也能感觉到父皇要说的绝非好事,如临大敌道:“什么事啊父皇?你别吓我!难道我哥怀的是双胞胎?”
赵眠为弟弟的愚蠢摇了摇头,颇有先见之明的捂住了耳朵。
片刻后,景王殿下声嘶力竭的怒吼响破天际:“啥啊!啥叫我有可能也可以怀孕?!!!”
向家人坦白后,赵眠心中的一颗大石总算落了地。父亲为他分担了大部分国事,为了让他能静养,时不时代行天子之责,搞得御史们又开始叫叫叫。
“陛下向来励精图治,宵旰忧劳,这一月怎越来越懈怠了?早朝竟也要萧相代之!”
“陛下定是被萧相蛊惑了!”
“当年我等说什么来着?奸相窃国,狼子野心!”
“不能再等了同僚们,咱们便是在永宁宫门口跪死,也要劝皇上早日大婚,切不可无端放权啊!”
赵栖不但常常来看望孕晚期的儿子,还派了两个人到永宁宫照顾他。一个是太医院院判,白榆之师,程伯言;另一个则是父皇身边的老太监,江德海。此二人是照料天子怀孕生子的老手,普天之下没有人比他们经验更丰富了。
程伯言和白榆除了为天子和龙种保驾护航,也对东陵秘药做了不少研究。他们试图找到一种可以验出秘药药效是否在体内有所残留的方式,免得日后再出现皇子能怀孕而不自知的情况,同时也是为了拯救陷入郁闷的景王殿下。
是的,他们一贯心胸开朗,天真烂熳的二殿下抑郁了。他先是把贴身伺候自己的太监全换成了宫女,然后把自己关在寝宫,不去军营不去校场,军中好友拉他去喝酒他也决然拒绝,整个人就一自闭的状态。
赵眠听说后,能理解弟弟的心情,但不能理解换太监是几个意思,大概是巨大的打击让弟弟本就堪忧的脑子雪上加霜了罢。
可惜,赵眠逃过了父亲们的责怪,弟弟的聒噪,却没有逃过御史们的骚扰。眼看那些白发苍苍的三朝老臣真的打算在勤政殿门口跪死,赵眠到底动了恻隐之心,宣他们入殿觐见。
老臣们跪在殿中,以他们的角度只能看见皇上无甚表情的龙颜。
皇上听完了他们的慷慨陈词,不紧不慢道:“朕偶感不适,才劳烦萧相替朕暂代国事。”
御史:“那立后选妃,诞育皇嗣一事……”
赵眠:“朕有一妃,你们不知道么?”
御史:“???”
“此人乃朕微服出巡时所遇,贤良淑德,品行端正,深得朕心。”赵眠略显犹豫地说完后半句话,“现在他已有身孕,朕准其避人静养,等他诞下皇嗣再行册封之礼。”
为首的老臣道:“臣斗胆请问皇上,那名女子是何许人也?”
赵眠:“朕懒得说。”
御史:“……”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赵眠视线一一扫过众人,寒声道,“问。”
朕看谁还敢问。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被堵得哑口无言。
他们不是不想问,而是皇上那个表情……他们再问下去一定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御史们一腔热血地进,莫名其妙地出,一路上心照不宣地沉默着,走远了才敢发声。
“诸位同僚,你们有没有觉得皇上刚刚说的故事似曾相识啊?”
第82章
解决了御史的聒噪,又有家人的陪伴,赵眠的孕晚期并不算太难熬。到了十二月,他的肚子由小球变成了大球,躺在床上时什么姿势都不舒服,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晚上的入睡。
睡眠不足的帝王脾气越来越暴躁,一点小事便能惹得他龙颜大怒。如今他很少再面见臣子,即便要见,也会挂上一层纱幔遮挡住身躯。但他并未对国事全然置之不理,仍然坚持批阅奏本,且每日都会与萧相商议一些国务要策。
永宁宫内,一朝天子正因一本御史台递上来的奏本大动肝火,看完之后朱批未批,直接将奏本摔了出去。
“这些御史怕不是有什么重病。”赵眠眼中的怒火仿佛快要有了实质,“竟要朕多生几个,口口声声说什么‘多子多福’——他们不知道朕在受罪么,混账!”
“他们还真不知道。”周怀让老老实实地说,“别人都以为是您的妃子在怀这个孩子呢。”
赵眠冷冷道:“朕不需要你提醒,朕只是快生了,不是傻了。”
永宁宫三人组对如何应对暴躁的陛下颇有经验,但对如何应对暴躁的孕夫一窍不通,这就到了江德海大放异彩的时间。
“陛下和上皇不愧是亲生父子。”江德海捡起奏本,整理好放回龙案上,笑呵呵道:“上皇当年怀陛下的时候,最后一个月和陛下现在一模一样。”
这是赵眠没有想到的。他父皇一向脾气好,很少有暴躁的时候,至少他没见过。
赵眠狐疑道:“真的?”
江德海眉目慈祥地笑着:“奴婢可不敢欺君。”
赵眠好奇地问:“那父皇当年是怎么过来的。”
江德海走到赵眠身侧,悄悄地告诉他:“上皇那时候啊,一不痛快就朝丞相大人发脾气,大骂丞相一顿,把不满都发泄出来,心里头就舒坦多了。”
赵眠想象着严肃冷峻的父亲被父皇大骂的场面,不由失笑:“这倒是个好主意。”
如果魏枕风能在他孕期陪伴在侧,估计要被他骂死了。他不但会骂,恐怕还要动手,甚至是动嘴咬人。他晚上睡不好,魏枕风也别想睡好。他若是心血来潮有了兴致,还能让魏枕风单方面伺候他。他痛快了,魏枕风却因为要顾忌他的肚子无法上阵。
魏枕风欲求不满,又不敢嘴欠不敢抱怨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可这一切都只是“如果”而已,魏枕风没有在他身边。
赵眠脸上渐渐没了笑意:“只可惜,龙种的那位‘赞助者’远在千里之外,朕骂不到。”
江德海提议:“陛下要不要写封信骂骂那位北渊王爷?”
赵眠非常心动,但三思过后还是摇了摇头:“这种时候,还是别让他分心了。”
年前,赵眠收到了魏枕风寄来的最后一封信,信中只有一句话:眠眠,东西你先收下,以后我给你更好的。
随信一起从北渊送过来的还有一枚造型精巧别致的金印,上面刻着“恒亲王妃”四字,以及一套北渊正一品王妃的朝服,样式由女装改成了男装,颜色是北渊标志性的绯红,上面绣有荣华之色的翬翟,花团锦簇,艳丽照人。
赵眠盯着“恒亲王妃”四字许久,呵地一声笑:“……当真是放肆。”
他堂堂一朝天子,如何看得上小小王妃之位,魏枕风竟也好意思送。
“还有这件北渊朝服,”赵眠看着那裁剪出来的纤细腰部,眼色冷厉,“朕现在怎么可能穿得下。”
“那王爷不是不知道陛下如今的情况嘛。”白榆好心替魏枕风说着好话,“陛下您看,王爷说的‘更好的’定是指北渊凤印。陛下给王爷的只是一个妃位,在普通人家只能算个妾,而在王爷心中,陛下则是当之无愧,独一无二的正室。这一次,陛下大获全胜啊。”
“这有何可比的。”赵眠语气缓和了些许,“朕会把北渊的后位放在眼中?”
白榆笑道:“自然不会,但这好歹是王爷的一份心意。”
周怀让有些奇怪:“不过王爷为何不干脆等事成之后直接送北渊凤印来呢。”
赵眠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蓦地一变。
白榆连忙给周怀让使了个眼色。周怀让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不敢再吭声。江德海站出来打圆场:“奴婢替陛下把这件北渊王妃的服饰收起来?”
赵眠默然不语,却在江德海伸手过来的一刻把衣服抱进了怀里。
一层层华丽的布帛盖在他的肚子上,上面的翬翟仿佛是在簇拥着他一般。
“他会成功的,”赵眠喃喃道,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他一定会把北渊凤印拿来给朕。”
在此之后,赵眠再未收到过魏枕风的书信。不仅如此,朝廷也和南靖在北渊的使臣失去了联系。最后传出来的消息是盛京毫无预兆地封了城,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更进不去。城内人心惶惶,百姓闭门不出,众臣人人自危。
山雨欲来,迅雷不及。
这个年,北渊盛京的百姓注定是过不好了。反观南靖上京,天阙教在南靖被连根拔起后,京郊久旱逢甘雨,旱情已解,入冬后又下了两场大雪,瑞雪兆丰年,明年又是一个好盼头了。
除夕那夜,上京的家家户户饮屠苏写桃符,团圆守岁,辞旧迎新,皇家自不例外。
用过年夜饭,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地闲聊。太皇太后上了年纪体力不支先回宫休息了,小公主在摇篮里睡得正香,赵栖则在努力尝试化解小儿子对男人的恐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