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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巫(江甯)


“顺利的话用不上五天就能靠岸了,我们可以从濮州转陆路奔秦阳去,就不用再坐船了。”姬元曜负手而立,江风吹的他衣袂翻飞。
“元曜,阿琮,元煦师兄要玩骨牌,我们凑一局吧!”芳唯推开舱门探头喊了一声。
赵琮立马应道:“好好好,太好了!大姐我们在甲板上玩儿吧,吹吹风还怪舒服的,船舱里太闷了!”
芳唯缩回脑袋去寻了个毛毡,顺带把牌拿了出来。见赵珩正斜倚着舱门看风景,笑眯眯道:“大哥也一起吧!”
赵珩摇了摇头,笑道:“你们玩儿吧。”
赵琮就道:“大哥会算牌,我们都玩儿不过他!二哥打牌倒是好,可二哥回九江了呀,我们没有帮手,还不给大哥虐死了!”
姬元曜一脸煞有介事的点头:“跟赵师兄玩太作孽了。”
李玄度听了就笑:“阿珩脑子再快也只是一个人而已,你们四个联起手来还怕他不成?何况抽牌也有运气在……”
芳唯就叹气:“大哥就是一手烂牌也能把我们打的稀里哗啦。”
李玄度欣慰点头,扯了扯钓鱼的线,喟叹道:“阿珩向来如此,哪怕命运不公,也不会自暴自弃。”
赵珩看了李玄度瘦削的背影,挑了挑眉:“先生倒是会夸人,不过今天的药还是得吃的。”
李玄度挺直的脊背当即便垮了下去。
赵琮站起身拍拍屁股,乐道:“先生,可不要讳疾忌医呀!”说着屁颠屁颠玩儿牌去了。
李玄度:……他暗暗记了赵琮一笔,并决定给他的课业再添一成。
赵琮正抽着牌,莫名觉得后背一凉,忍不住抖了抖,呲牙咧嘴道:“这什么牌呀这是……”
“阿琮,你行不行,你怎么给我大哥喂牌呢!”姬元曜痛心疾首:“早知道我就不跟你一伙儿了!”
赵琮急的抓耳挠腮:“哎呀哎呀,我这不是牌不好么,下把,下把一定赢回来!”
原本安静的船头甲板自多了这几个“赌鬼”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赵珩忍不住将目光落在芳唯身上。小姑娘葱一般的,说长大就长大了。
这段日子他时常回想起小时候在武威城的日子,一点一滴都在脑海里变得清晰起来。武威城破的那天就像一个梦魇,怎么都挥散不去。他终究还是被骷髅塔中的幻梦影响了心志。
韩伯城的话还清晰的印在脑海,幻境之中,所见皆为实,所爱皆失去。他会亲眼看着至亲一个接一个的死去,他会亲手把玄度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会成为一个强大的杀器,让人间化为炼狱……午夜梦回之时,他总能看到被穿了琵琶骨的玄度,浑身是血的倒在他怀里,再无声息。
即便表面不曾表露出来,但赵珩知道,他心里潜藏着巨大的恐惧,这种恐惧让他近来练功也受到了阻碍。唯恐走火入魔,他已多日不曾引渡阴气了。但玄度心思敏感,这样下去迟早会被他发现端倪……
“……怎么又输了!”赵琮撅了撅嘴:“元煦师兄和大姐俩人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我们玩儿不过!”
芳唯就笑他:“元曜师兄倒是打的不错,可惜带了你这个臭牌篓子。”
“可说呢!”赵琮叭叭说道:“我今儿运气不好,抽不到大牌,全是一堆小喽啰。”
李玄度竖着耳朵听了听,叹道:“你啊,总是被手里的牌左右,殊不知打牌打的是人心,牌面不过是工具罢了。一副牌的张数有限,每个人抽到的牌也全然不同。你有的牌他们未必有,哪怕只是最小的牌,也有可能是他们正需要的。”
“先生说的是。”芳唯竖起三根手指在赵琮眼前晃了晃,道:“三点够小吧,可若我有四点、五点、六点和七点,偏偏少了三点,就连不成顺子,我便要一张一张将它们打出去。”
赵琮挠了挠腮:“对啊!就算我抽了一手烂牌,即便明知打不赢,也可以膈应膈应你们嘛。何况我不是单打独斗,我还有元曜师兄。只要元曜师兄赢了,我们便不算全输!”
“不屈服于命运,命运便不能奈我何。”赵珩忽然开口,好似连日来堆积于心底的阴霾骤然见了天光,豁然开朗:“上天给了我们一副牌,不论好坏,路都是我们靠双脚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好牌不一定就赢,烂牌也未必会输,端看谁更有谋划,更有毅力。若一开始就想着输,那这辈子便彻底废了。”
李玄度扭头看他一眼,少年双手负立身后,身姿挺拔,说这话时双眸闪着异样的神采,是他此前从未见过的强大和自信。
有时候阴霾藏于心底,也并非是因为恐惧太甚,不过是关心则乱,当局者迷罢了。
赵珩冲李玄度点了点头,踱步走到赵琮身后,道:“继续抽牌,这局大哥教你。”
有大哥当后盾,赵琮浑身抖擞,立马支楞起来。不过该谁不说,这孩子手气也是真臭,那牌便是赵珩看了都咬着腮帮子直发愁。
李玄度幽幽来了一句:“不要屈服于命运啊,少年!”
赵珩:……
船上的日子虽然难挨,但总有抵达目的地的时候,船靠岸之时,师徒几个齐齐松了口气。
连日在江上飘着,骨头都酥了,几人下船时忍不住手脚发软。赵珩知道李玄度身子骨弱,在船上时每晚都给他按摩筋骨,走这么一遭下来,他竟比几个小的还活蹦乱跳。
李玄度瞥了眼一脸菜色的几个徒弟,抬手点了点:“你们小年轻也太弱了,还不如为师我呢。”
赵琮嘴巴不服输:“我说先生,您那身子骨就别拿出来炫了,这不是欺负人么!”
赵珩扶着李玄度,小声道:“晚上还给你按。”
李玄度:……他不是很想,但又觉得没那么不想……真是纠结。
纠结的李玄度循着饭菜的香味进了酒楼,一行人饱食一顿,顿感连日的疲惫烟消云散了。
“先生,我们要在濮州留几日么?”赵琮舔着肚子,说话还忍不住打嗝。
李玄度道:“听说濮州当地的裹凉皮味道甚美,眼下已快入夏,正是好时节。你们若想逛逛,多留两日也无妨。”
姬元煦道:“甄世尧在秦阳一带秘密经营,濮州城距秦阳不远,不过三日路程,唯恐这里有甄家的人,我们出行万勿小心谨慎。”
“该小心的是你们兄弟俩,我们与甄世尧素不相识,倒是听说大周皇长子拐带二皇子出行,了无音讯,甄大司马找人找的快疯了。”赵珩挑眉:“若被甄世尧发现你的行踪,你说他会不会对你动手。皇长子死了,二皇子便可顺利继位,倒正中人家下怀了。”
姬元煦给赵珩倒了杯茶水,笑道:“赵师兄不妨盼我点儿好。”
赵珩冷哼一声,就势将茶水喝了,吩咐道:“方野,你在附近先随意打听打听,不用太刻意,也不拘问什么,就说是北边来的,想做点小买卖,主家让你来探探路。”
姬元煦低着头抿嘴笑了笑,赵师兄这人也就是嘴巴毒些罢了。
芳唯道:“那我和阿琮出去找客栈吧,元煦师兄和元曜还是少在外头走动,免得被人察觉。”
姬元曜拱手:“有劳师姐师弟了。”
濮州城不算大,也不是枢纽要塞,城中倒显得十分安逸。赵珩撩开马车帘子一角向外看了看,道:“秦阳不愧是天下粮仓,便是濮州这般小城,只因靠着秦阳便可凭粮食立足。城中五步一粮铺,街上小贩担着各式菜蔬,如此鲜嫩的青菜在国都可要重金,在这里却便宜贱卖。”
李玄度道:“秦阳气候好,土壤肥沃,适宜耕种,一年两次收成,百姓尚可自足。可惜秦阳擅农事却不擅兵道,有幸大周占着秦阳门户雾谷关,否则秦阳早已落入门阀之手,惨遭瓜分。”
“于国家而言,兵、粮、钱缺一不可。大周依靠秦阳之粮食供养三军,若秦阳没了,大周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赵珩撂下帘子,低声道:“甄世尧打上秦阳的主意,只怕所图不小。”
李玄度拢着袖子觑他一眼,笑道:“阿珩素来不甚理会国事,怎近来倒颇为关心?还特特叫方野出去打探情况。”
赵珩表情一僵,轻咳一声,道:“先生不是说过,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我也是天下人,关心关心天下人的事儿也无可厚非。”
李玄度抿唇一笑,没戳破他,心说这小子就是嘴硬,实际上心比谁都软。这一路云游见当权者争权逐利,百姓陷于疾苦,赵珩本也不是冷漠之人,见得多了,心性自然而然也就跟着变了。终有一天,他会知道自己真正该做的是什么。

第76章
“阿琮,不是找客栈么?怎还找了个院子?”姬元曜下了马车见独门独户的小院颇有些惊讶。
赵琮就道:“这就是客栈啊!”他指了指前面那条正街:“喏,就是街口那家同顺民房。适才我和大姐说住店,掌柜的问我们几人住店,我说有七人,外加两辆马车需要停靠。掌柜就带我们来了这小院,还说这条小巷挨着的四户都是他家的。”
“倒是头一次见这么豪阔的掌柜。”姬元煦一边咂舌,一边踱步进了院子。
李玄度笑着解释:“国都寸土寸金,要是哪家有这么多宅邸,属实豪阔。可这是濮州城。说起来原本是没有濮州城的,这一带本是荒郊,偶有几个野店开着供路人歇脚。自秦阳出来要走上七天才能到下一处城池,哦,就是封江城,我们来时走的水路,所以不曾路过。”
“大概是百年前时候,秦阳闹了水灾,有不少难民失了地,灾后朝廷又没有妥善安置,致使一批灾民无田产可依,流离失所。新上任的秦阳城守便向皇帝献策,就地建城,作为秦阳和封江城之间的中转小镇,将农户划为商户。那时每户都能划分不少宅基地,这些流民一合计,便建了许多房子,这样那些远道来的小商队便可租下独门独院。一来能住得下伙计,二来货物都在自个眼皮子底下看着,也不怕丢了东西。慢慢发展起来,就是现在的濮州城了。”
姬元煦佩服道:“这位秦阳城守脑子着实灵活,能想出这种办法来。不过就地建城并非易事,虽流民多不愁工匠,但建城所耗金银不少,若国库不丰,此举几乎没有推行的可能。”
赵珩算了算,道:“百年前正是大周敏帝时期,史书记载敏帝时期天下承平,百姓安居,且朝中推行农商并行之举措,府库充盈。”
“是了是了。”他这么一点,姬元煦也想起来了:“秦阳一带苦水患久矣,更早的时候,若逢水患,君主多将百姓迁徙。可雾江支流多,就算迁徙,也不过保几十年太平。后来君主方才将此事重视起来,修筑堤坝以防洪涝,只是收效甚微。敏帝时期国库丰盈,朝廷加大力度整饬雾江水患,至今为止秦阳一带可称得上太平。”
赵珩道:“先帝朝似乎闹过一次灾。”
姬元煦点头:“我在老师那里翻看过记录,是雾江上游的岸口决堤,所幸及时堵住,损失不算大,百姓伤亡也不多。听说赈灾事宜还是……”他放低了声音,道:“是隐太子处理的。”
轻飘飘的三个字在赵珩心底漾起不轻不重的涟漪,很快就散去了,他想了想,说道:“江水天长日久冲刷,再坚固的堤坝也需要时常修缮,否则必会腐蚀。朝廷每年都往下拨银子,一层一层盘剥下来,剩下修缮堤坝的还有多少可不好说。堤坝稳不稳且不论,这些官员们的钱袋子必是稳了。岸口决堤就是示警,若再不仔细巡查,加固堤坝,迟早会生事。”
说起这个,姬元煦也忍不住叹气:“老师曾在朝会上提过此事,奈何大周国库没钱,老师便效仿当年的隐太子,请朝臣们募捐银子,可筹的钱杯水车薪,那些大臣仿佛打发叫花子一样,老师为此还气病了。此事后来也不了了之了。”
“这些朝臣们怕不是脑子坏掉了!”芳唯一脸气愤:“秦阳是天下粮仓,秦阳若生水患,大片田地被淹没,损失不可估量。届时市面上粮食锐减,粮价必定炒的比天高。我就不信那些官员们各个出身豪富,家里粮食堆成山?否则粮价一涨,他们不是也跟着遭殃么。”
“话是这么说,但真要从这些人手里拿银子,如同要了他们的命。”姬元煦无奈摇头。他拱手对李玄度道:“先生,若去秦阳,不妨往岸口一带去走一走,我想看看大坝的情况。”
“这是自然。”李玄度拢着手,眯眼笑道:“既然我们已说到秦阳水患一事,便实地考察一番,权当是这趟的课业。关于秦阳水患,我倒很期待各位的文章呢。”
赵琮俊脸一垮,哀嚎一声:“怎么又要写文章啊啊啊啊!”
芳唯戳了戳他脑袋:“我们出来便是学习的,又不是游山玩水。你可有日子没正经读书了,在船上时你吵吵着晕船,读不了书。这会儿不坐船了,你得把落下的课程补上。”
赵琮心一梗:“我现在去死一死还来得及么……”
院子虽不大,但好歹有处空地,这是给客商们堆放货物的地方。李玄度一行人没多少行李,两个马车也不占地方,吃过晚食还能在外头走走消消食,比住在客栈里要舒坦许多。
“……先生,你说说这是哪儿飘来的香味儿啊,怪馋人的。”赵琮趴在窗户上,从屋里探头往外,伸着脖子四处嗅来嗅去。
李玄度正捧着肚子在院子里溜达,闻言笑道:“才吃了晚饭,你又饿了?”
“那倒不是,就是觉着怪香的。”
李玄度斜倚在窗前,一脸向往道:“这是玉液酒的味道。”
“酒?!”赵琮道:“酒才不是这个味道呢。小时候我爹常喝酒,我偷偷舔了一口,辣辣的,我舌头尖儿都麻了。”
李玄度就道:“西北的酒烈,烧刀子似的。这玉液酒可是上好的米酒,香甜醇美,在秦阳一带极富盛名。十几年前我来秦阳的时候有幸品鉴过,连着喝了七天,愣是把自己泡成了酒味儿。”
“七天!”赵琮斜眼打量着李玄度:“先生这身子骨可还行?”
李玄度“啧”了一声,敲他一个爆栗:“米酒又不醉人。而且米酒好处多着呢,当地人常用以辅药,通经活络,亦能养血气。”
赵琮又嗅了嗅,抬手搓了搓:“那不如,不如明天买些来尝尝?”
李玄度眼珠子一瞟,斜眼盯着赵珩。
赵珩正坐在门口擦拭灭魂剑,适才的话他都听着了,李玄度一开口他就知道这人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不由道:“少饮。”
李玄度心里乐开花,面上却按捺住得意的神情,扭回头肃着脸对赵琮点头:“小酌。”
赵琮:……
濮州城不算大,但南来北往的客商不少,街面上还算热闹。赵琮得了他大哥的话儿,去先生说的那家铺子打酒。回来时正路过卖裹凉皮的摊子,便同小贩要了七份。
“……三份照常做,两份免辣子和葱,一份重辣,一份少辣免葱……”赵珩笑眯眯道:“小哥,重辣那份可否多加些酱汁儿,我口重。”
小贩听他说话嘎嘣脆,爽快道:“成!不过这酱汁儿咸,我给小公子多添些青瓜丝,不多收你钱。”
赵琮笑的更灿烂了:“小哥当真豪爽。”
小贩熟练的加菜加酱汁儿,还不忘同赵琮闲聊:“听小公子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我是打西北过来的,这不是家里想做些小本生意,便来秦阳一带探探路,秦阳可是天下粮仓呢。”
“听公子这话音儿是想探探粮食买卖?”小贩卷好凉皮用油纸包好,搁在手边,又麻溜儿的做下一份。
赵琮挠了挠腮帮子,没点头也没摇头:“嗐,就是先瞧瞧。做生意可不是容易的事儿,尤其我们外地人,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不好弄呀!”
小贩深有所感:“可说呢。”他四下里看了看,然后探头过去压低了声音道:“我与小公子投缘,这些话我可从未对旁人说过,近来秦阳一带不太平,小公子若是做生意可得仔细着。”
赵琮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故作惊讶道:“咋个不太平法?我们一路过来挺顺利的呀。”
小贩就道:“表面太平罢了。”他狠狠叹了口气,说:“可不是我诓骗小公子,秦阳一带闹匪患。”
赵琮眼睛一瞪:“匪患?!”
“小公子轻声些!”小贩贼头贼脑的又往周围看了看,见没人注意这边,轻舒口气道:“真真儿的!”
“那朝廷不管?雾谷关不是有朝廷驻军么。”
“嗐!”小贩见怪不怪道:“朝廷剿过几次匪,没用啊!那帮土匪狡猾的厉害,神出鬼没的,往山里头一钻连个影儿都找不到。”
赵琮暗暗留了个心眼儿,瞥了眼小贩,道:“秦阳四通八达,往来多是大粮商,若闹匪患影响必定不小,这些粮商们还不得去官府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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