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算数。”
“行了,有你这句保证,我就放心了。你这样的人,一诺千金,自然不是季怀真那等满嘴谎话之人可比的。怎么你俩就过到一处去了……”李峁哑然失笑,已是一副如梦似幻,洞悉生死的无畏之态。
他晃晃悠悠站起,掀起帐帘,回身看着燕迟,眉眼之间已经是一片暗淡,沉声道:“燕迟殿下,这便开始了。”
燕迟抬头看去,四目相对间,已是一片心照不宣。
李峁喃喃自语着走了出去:“……外头日头这样好,也不知还能再看几回。”
武昭二十六年,夷戎与大齐于寿礼河畔和谈失败,季怀真投敌叛国,不知听了谁的指令,阵前斩杀武昭帝,惹齐人众怒。
李峁亲率三万大军,不死不休,一如当年恭州之战,鞑靼被激怒势必要大齐交出陆拾遗般,向夷戎聊胜于无地施压,如此奇耻大辱,定要讨回季怀真这等奸佞,拉开了注定是以卵击石的一战。
京中齐人听得消息,也纷纷怒不可遏,叫嚣着要夷戎将季狗交出,向瀛禾施压,又听得燕迟带兵攻打李峁的消息,当即对这位原先还存有好感的夷戎七皇子冷眼相待。数万人围在关押季怀真的上京大牢外,呼声震天,要求处死季怀真这奸佞,以平息民愤。
眼下,夷戎人与齐人的矛盾已到了一触即发的状态。
乌兰不止带回季怀真,还带走近一半大军,只留燕迟的人马对抗李峁。
拓跋燕迟飞鹰传书,一纸军令飞回上京,不止调来尚留在上京的人马,还调来苏合可汗为他留下的两万精兵猛将,于寿礼河畔对齐军展开最后的追击。
瀛禾得知消息后面色一变,猛觉出不对劲来,然而他尚未称王,无法将这一军令强行押下。
况且燕迟调兵理由名正言顺,得宗族的氏族叔伯支持,外加先前李峁提出的议和条件太过挑衅,已激怒不少夷戎人,眼下纷纷义愤填膺,支持燕迟此举,势必要乘胜追击,打得李峁再无还手之力。
若瀛禾此时加以阻拦,只怕在族中也会尽失人心。
传令而来的手下见瀛禾面色不虞,似有发怒征兆,小心翼翼问道:“殿下,可要强行派兵阻拦?”
若让燕迟人马汇聚,怕是有向着上京反扑之势。
瀛禾冷冷一笑,沉声道:“阻拦?如何阻拦,用何理由?”他略一沉思,又问道,“京中还有多少咱们的人马。”
“京中有八万,金水、恭州、汶阳三处,零零总总加在一处,还有两万兵力。”
“季怀真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自从乌兰将季怀真带回后,瀛禾便下令将他收押进上京大牢中,一是为防止燕迟派人将他救走,二是怕齐人铤而走险,派人前来暗杀季怀真。谁曾想季怀真回京后,竟是未再开口说过一句话,一张嘴,如同老蚌,谁也撬不开,不肯认罪,也不狡辩。
瀛禾知道他再等谁。
手下问道:“可要暗中派人将莫格大人救回?”
瀛禾摇头道:“不必,只要季怀真毫发无损,莫格自然平安归来。你这就传令下去,将在金水、恭州、汶阳三处的人马全部召回,回防上京。”
属下领命而去。
只是瀛禾不知,敕勒川之外,獒云的人正急行军,隐匿了行踪,朝这三处突袭而去,与燕迟呈里应外合之势。
拓跋燕迟明明兵强马壮,手下数万精兵,擅打以少胜多之战,面对凶狠残忍的鞑靼都不曾惧战,以用兵如神著称,然而面对李峁的一群老弱病残之师,却攻势连绵,迟迟拿不下这区区三万齐军,为的就是等獒云那边的消息。
自此,拓跋燕迟先前部下的明线、暗线,彻底爆发开来。
寿礼河畔,夷戎人的营地中,燕迟怔怔地把玩着一枚扳指,手边是乌兰秘密传来的消息,说季怀真一切安好。
可燕迟压根不信。
他一旦强行调兵过来,就必定会被瀛禾洞悉全部计划,再想收手已来不及,季怀真于他来说是最重要之人,瀛禾又怎会放过?必定严加看管,必要时,还会拿来当做威胁他的筹码。
季怀真人都走了,还不安生,直叫燕迟牵肠挂肚。
副将前来禀报,沉声道:“殿下,有一齐人要见你,是否要末将派人打发了去?”
“谁?”
“姓郭。”
燕迟沉默片刻,吩咐道:“让他进来。”
郭奉仪进来了,却是被人拿担架抬着进来。
那一口血吐尽他最后一丝精气神,数日下来,整个人已油尽灯枯,勉强凭借一口气吊着。这两天则更加糟糕,李峁派军医守在他榻前,已做好了恩师撒手人寰的准备,可谁知郭奉仪今夜又猛地回光返照,气力大增,皮包骨头的指头攥住李峁衣领,直勾勾盯着他,说要见夷戎的七殿下。
两军尚在交战之中,这等请求实数强人所难,可李峁不知怎的,却应和下来,将郭奉仪送至燕迟营地。
见他不便,燕迟便俯下身,恭敬跪在这位老者面前,秉退众人。
郭奉仪浑浑噩噩,看见燕迟,眼睛猛地亮了,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一字一句道:“你,你……你也被他骗了。”
燕迟睫毛垂下,并不插言,知道郭奉仪嘴里的“他”指的是谁。
“……陆铮,陆铮被带走之日,我,我也在场,他的属下找到我,说,说一切都是季怀真栽赃陷害,只,只因陆大人先我们到上京,在,在你大哥身边,发现了季怀真,与,与瀛禾勾结的证据,陷害……苏合可汗,所以,季怀真才要,杀人灭口。”
“那日,那日芳菲尽阁,我们,我们找到季怀真,是以,以钱财贿赂,想让他,牵线搭桥,联系陆铮,救,救出陛下。是,是我给了,季怀真陷害陆大人的机会。他季怀真……他……”
郭奉仪猛喘不止,抖若筛糠,这将死之人不知何处来的力气,把燕迟当做救命稻草般一拽,便让他动弹不得:“他背信弃义……投敌叛国,陷害……陷害忠良,这,这本是我,是我齐人自己的事情,可,可他利用你,利用他与,与陆拾遗的身份,欺瞒你,骗你救他出临安,背地里,又,又害你父亲。”
言下之意,竟是临死之前将此秘密透露给拓跋燕迟,为的就是让季怀真不得好死。
燕迟静了一静,又道:“郭大人,这消息你还告诉谁了?”
郭奉仪气若游丝道:“李峁。”
抬头间,竟从燕迟眼中窥见一丝悲悯,郭奉仪一怔,勉强道:“如,如何?”
这将油尽灯枯之人,眼中尽是最后一丝精忠报国铲恶锄奸的执念。
燕迟终是不忍,沉声道:“郭大人……季怀真与陆拾遗自小在武昭帝的授意下互换身份,去到敕勒川议和,与我成亲的,乃是季怀真。我的发妻也从来没有别人,我深陷临安皇宫时要救的,要找的,从来也只是季怀真一人。”
郭奉仪半晌不吭声,猛地从喉头溢出一声古怪至极的短促惊叫。
“为,为何……”
“这乃是武昭帝制衡监督朝臣的手段,你在‘陆拾遗’前头展露的忠心,会被季怀真禀报给他,同样,若有意图谋逆之人物以类聚,勾连季家,同样会被陆拾遗禀报给陛下。陆铮也早就知道季怀真的计划,是他二人商量好的。季怀真杀武昭帝是为我,陆铮甘愿认罪,是为救他的爱子陆拾遗。”
燕迟一顿,又叹气,低声道:“再过几日,李峁就会投降了,他此次前来,不是真的要迎回武昭帝,为的是给大齐朝臣,为大齐子民,换得一丝生机,李峁比谁都知道,大齐注定要败。”
帐内一片寂静。
“……竟,竟无一人,想,想要复国。”郭奉仪双眼大睁,大笑两声,猛地扬声道:“陛下!!!”
话音还未散尽,那双充满怨恨,不甘的眼中已再无光彩,含恨而终。
燕迟久久不语,伸手,替他闭上双眼。
三日后,李峁卸甲投降,被押回上京。
武昭二十六年,大齐最后一支军队于寿礼河畔被夷戎围困,拓跋燕迟下令优待俘虏,三万齐军毫发无伤,不日便被攻下临安,至此,大齐彻底亡国。
上京大牢内,季怀真浑浑噩噩,无聊至极地低着头,直勾勾地看手指甲,有只耗子一溜烟地从身旁跑过,又被季怀真一脚踢开。
他已不知在这里呆了几日,初时还数着,后来便不数了。关押他的这间牢房还算好,起码有个窗户,能看见亮,比不得当初关燕迟的那间昏暗潮湿,瀛禾并未苛待于他。
长廊尽头传来动静,一人疯疯癫癫,哈哈大笑着被押进来,大喊着:“季大人!我来陪你了!”
一听这熟悉声音,季怀真登时将其认出,忍不住笑了,他趴在牢门前伸着脖子看,从被关进来后就未再说过一句话,猛地想用嗓子,嘴巴竟是张张合合,一丝声音都发不出。
季怀真忙咽了口吐沫,嘶哑喊道:“李峁?”
一人身穿白色囚服,带着手铐脚链,被关进季怀真隔壁牢房,四目相对间,季怀真吊儿郎当地调侃:“总算是把陛下给盼来了。”
李峁笑道:“你心心念念盼着的,又何止是我。”他努努嘴,示意季怀真往后看。
“啊?”
季怀真邋里邋遢,披头散发地回头,见一人逆光而来,身穿锁子甲,怀抱狼头盔,虽风尘仆仆,却依旧难掩其俊美面貌,与这脏污不堪的上京大牢格格不入。
在他身后,还跟着几人,乃是瀛禾的人,以及几位夷戎大臣。
他们手拿刑具纸笔,一副要审问季怀真的架势。
季怀真明白了什么,怔怔一笑,抬眼四下环顾,喃喃道:“善赏恶罚,正合我意……”
李峁见状,在一旁笑道:“哈哈哈,季怀真,季大人,风水轮流转啊!”
季怀真丝毫不理会李峁的落井下石,只怔怔看着燕迟。
拓跋燕迟也看了过来,四目相对间,二人皆是一时无话。仅是一月未见,燕迟就沧桑不少,下巴冒着青色胡渣,定是日月兼程着赶回,甚至来不及把自己收拾干净,铠甲都来不及卸,便直扑上京大牢。
然而他再狼狈,却是比季怀真好上不少。
那季大人形容枯槁,双颊凹陷,光彩不再,重逢后好不容易被燕迟养出的二斤肉又没了,整个人就被一口气吊着,被一个念头吊着——他要坚持到燕迟凯旋回来。
季怀真吊儿郎当地笑道:“打赢了?”
这话简直就是明知故问,李峁都被擒回上京,如何能输?
燕迟不吭声,只静静盯着季怀真。半晌过后,他回头冲那几位夷戎大臣道:“你们退下,我单独审他。”
几人互相交换了神色,一人给燕迟行礼,提醒道:“此人不可轻易放过,他当着大齐朝臣的面,杀了他们的皇帝,此举挑衅恶劣至极,眼下齐人不满,若不给他们一个交代,怕是会引起暴动。”
燕迟还没说话,季怀真就懒洋洋一笑,插言道:“各位大人放心,我必定交代得一干二净,让你们给我按几个足矣平息民愤的罪名来。”
此话一出,燕迟脸色瞬间沉下,朝季怀真身上看了两眼。
那群夷戎人面面相觑,都领教过季怀真这硬骨头,过去一月中,无论如何劝说,威逼利诱,这人都不肯认罪交代,甚至连句话都不说。偏得瀛禾又下令不许严刑逼供,当真叫人无可奈何,咬牙切齿,怎的今日七殿下一回来,这人又性情大变,喋喋不休。
“都退下,我有分寸。”燕迟又回头,冲那几个被瀛禾派来的人道:“你们留下。”
李峁在一旁看了不少笑话,嘻嘻哈哈:“季大人,怎么不管谁当皇帝,你都是人人喊打的那个啊。”
几位夷戎大臣退下,只留燕迟和瀛禾的人在这里。他们见燕迟神色冷峻,却不下令,一时间拿不准主意,只把牢门打开,要按照惯用审讯手段,给季怀真上刑。一人的手刚碰到季怀真的衣袖,便听得燕迟道:“你想做什么?”
简简单单的一问,却掩不住森然阴鸷语气,那人惊诧回头,对上燕迟隐忍不发的眼神,心中猛地一寒,不敢再动季怀真了。
“吓唬他做什么。”季怀真站累了,便坐到地上,仰视着燕迟,笑道:“仗打完了?”
燕迟道:“打完了。”
“你的人马呢?”
“驻扎在上京边界,我的人,加上父王的人,足有六万,还有獒云先前留下的两万,他又从敕勒川调兵,正向恭州、金水、汶阳这三处逼近,已成功拿下。大哥把这三处的兵力都调来回防上京了。”
“真好。”季怀真点点头,继而一笑,“现在只要你一声令下,便可围困上京,有獒云的人堵在这三处,你大哥自然无法从敕勒川调取援兵,可你二人实力不相上下,此战必定不死不休。寿礼一战后,齐人不会再向着你,可支持你的夷戎人却是更多了,瀛禾一定猜不到你会这样破釜沉舟。”他抬头,和燕迟四目相对,怅然若失道:“小燕,你要当皇帝了。”
燕迟一言不发。
季怀真又低低笑了笑,扶着墙站起来,朝瀛禾的人看去,漠然道:“听好了,也都给我记好了。”
“我季怀真,党同伐异,欺上瞒下,投敌叛国,勾结外族,迫害大齐忠良,以权谋私,营私舞弊。”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一边说,一边笑着。
“以权谋私,营私舞弊,是因我向郭奉仪等人受贿;残害忠良,是我受瀛禾之命谋划刺杀武昭帝,刺杀不成,为保命嫁祸给陆铮,一是我与他之间有宿仇,二是他手中有我串通瀛禾,暗算苏合可汗的证据。”
此言一出,审问之人登时变色大变。
苏合可汗在族中威望甚高,近乎于神,仅用十数年时间就带领草原十九部打下今日功绩,占据大齐半壁江山。虽已身陨,却仍有不少追随者,若此事属实,草原十九部又怎会容忍一个弑父之人登上皇位!
纵使瀛禾有铁血手腕,又怎可能堵住每个人的嘴!
况且京中早有风言风语,说季怀真与苏合可汗的死脱不开关系,彼时消息一出,这季狗就恼羞成怒,亲自带人上门捉拿。
“什……什么证据?”那人小心翼翼问了句,忍不住看向一旁的燕迟,若瀛禾下马,身边这位就是未来的皇帝。
燕迟浑然不觉身边的人看他的眼神变了,只静静看着季怀真,要听他说个一二三出来。
“陆铮陆大人早于其他齐人来上京,一直被瀛禾奉为座上宾,我还在临安之时,就与瀛禾互通军情,时刻向他禀报夷戎七殿下的作战行进计划,与他里应外合,一步步诱燕迟与苏合可汗的人马落于圈套。此事不巧被陆铮发现,我当然不会留他,除此之外,我为自保,来往密信都未曾销毁,与从郭奉仪等人处收来的钱财,一起藏于季府客房内,你们派人去搜,便能搜到,钱,和信,都在。”
李峁在一旁若有所思地听着,突然看了眼燕迟,又看了眼季怀真,继而嬉皮笑脸地插言:“季家陆家向来不对付,此事在我大齐人人皆知,陆大人怎会坐以待毙,他的奴仆早就私下将此事告诉了我大齐忠臣郭奉仪,郭大人又将此事告诉了我,还有几人也知道,都可作为人证。哈哈,家家有本烂账,原来你们夷戎人为上位,也要干掉自己的爹,哈哈哈,真是开了眼了。”
说罢,又朝季怀真挤眉弄眼:“季大人,既要杀皇帝,为何私下杀不行,还非得阵前当着我齐人的面杀,你可知你那一刀,泄了多少人的气,引来多少人的恨?我大齐三万将士,全因你这一刀功亏一篑啦!”
“为何非得当着齐人的面杀?那自然还是瀛禾的主意,这夷戎七殿下身上流着齐人的血,齐人自然近亲他,瀛禾若想登皇位,当然要找机会挑起七殿下与齐人的事端来才好。”
季怀真与他一唱一和,哈哈大笑,仿佛又回到了昔日在上京当纨绔胡闹时的风流模样。
“瀛禾不仁不义,要过河拆桥,我听他指令,替他办事,现在他要把我推出去平息民愤,我怎会甘愿,我这条疯狗,就要咬他,拖他一起下水!”季怀真懒散一笑,奸诈狡猾得光明正大。
审问之人冷汗津津,被这惊天秘密压得喘不过气来,若此事传出,上京必定变天。
就在这时,燕迟终于开口,向这几人看了过来,平静道:“都听清楚了?都记下了?”
众人忙不迭点头。
燕迟又道:“回去复命吧。”
各个惊恐至极,一副要吓尿裤子的模样,引得季怀真与李峁狂笑不止。
季怀真笑得眼泪都出来,弯着腰,捂着肚子,披头散发,状似疯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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