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问过阿姨了。”
“喔。”楚渝握着她的手走了两步,又问,“今天要看什么剧?”
黎以白笑看她一眼,“到了你就知道了。”
望来的一眼带了些嗔意,似是在笑她没有耐心,而勾起的眼尾却仍是柔和弧度,于是楚渝乖乖的没有再问。
两人乘车来到离市中心较远的一处老城区,下车后,楚渝发现眼前是一栋黛瓦青砖的茶楼。
茶楼入口处挂了一块小牌,上用瘦金体行楷写了“笠翁茶馆”四个小字,打眼一望,隐约能见到雕花挂红的高台,台上一桌二椅,分明是旧时候的戏馆子模样。
楚渝登时恍然:“戏曲?”
黎以白领她从如意门中走进,“这里人不多,你喜静,应该不会觉得吵闹。”
没想到她还记着自己除夕夜随口说的话,楚渝心中微动,低敛的眼睫轻轻扇了一下。
茶楼分为上下两层,地方并不大,一楼错落地摆了五六张方桌,一进门的墙上挂着一副蓑笠并十几张木牌,木牌上用雅正的隶书写了戏曲名,但大半都被翻过去了,只剩下寥寥几张还显露于外。
“来听戏的人少,平日老板通常不开戏,只将这里当茶楼开着,除非自己想听了才会开几台。”黎以白微微笑着,“今天她恰巧想听戏,我就带你来了。”
听她颇为熟稔的语气,楚渝好奇道:“学姐以前常来这里吗?”
“嗯,茶楼的老板与我母亲有旧。”
闲谈之间,两人行至正厅,打理茶楼的服务生打眼望见黎以白,当先迎了上来,一面为两人斟茶,一面笑道:“黎小姐来了,您先坐着喝盏茶,我去跟沈姐说一声。”
黎以白略一颔首,“有劳了。”
“您客气。”
再送上了一碟糕点,服务生就匆匆走向了后院。
楚渝看的剧虽不算少,但对戏曲却了解得不多,仅有的一些戏曲知识也是从古代音乐史课上学来的,眼下头回来到这样古朴雅致的茶楼,一时生了些兴致,也就多打量了两眼。
茶楼里人的确不多,除却她们以外也就坐了两桌,戏还没开始,大家都在悠闲地品茶吃点心,后院有一池荷塘,冬日花叶凋零,只送来些许清风,伴着外间檐角滴下的点点积雨,佐茶倒也颇有滋味。
大约打量过四周后,楚渝收回视线,看着桌上摆的那盆凤尾竹,心里无端理解了古代那些文人雅客的闲适,于是弯着嘴角笑了一下。
就在此时,风雨忽静。
一道袅娜身影自后院行来,掩去些许光影,宛若压着岚烟细雨的低懒嗓音随之徐徐响起。
“六年没见,挽云的小姑娘都已经出落得这么惹眼了。”
楚渝闻声看过去, 就仿佛见到了水墨丹青中的仕女从画里走出。
来人穿着一身月魄色的及膝棉麻裙,其外宽松地笼了一件羊毛长衫,云鬟雾鬓的发用一支木簪随意挽着, 与这间茶馆好似浑然一体,从内到外都透着股闲雅气韵。
待女人走近,黎以白唤了一声,“沈姨。”
沈卿来到桌旁坐下, 却并未当先与她闲谈, 而是对着楚渝看了一会儿, 随后弯着眼尾一点头。
“嗯,挺登对。”
黎以白微微笑起来, 向楚渝介绍:“小鱼,这是我母亲的好友沈卿,也是这间戏曲茶楼的老板, 你叫她沈姨就好。”
许是茶楼的氛围实在闲适, 又或者沈卿自来便让人感到松泛, 楚渝并未觉得拘谨,自然地随黎以白喊了一声,“沈姨。”
她对方才沈卿的那句“登对”有些好奇,只是到底不便细问, 目光来回梭巡了一圈,落在黎以白身上后,便又恍然明了地笑了一下。
今日她着绿袖白衫, 黎以白恰好便穿了白袖绿衫,只不过是墨绿色大衣和府绸白衬衫, 看起来沉稳里透了些随性的慵懒,恰如其人。
未曾约定的一点默契, 让楚渝禁不住微微弯了眉眼。
沈卿为自己倒了一杯茶,问道:“今天怎么想起来看戏?”
黎以白笑说:“夜里要去江边看灯,小朋友喜静,思来想去您这里便很适合消磨时间。”
沈卿嗔她一眼,“这是说我没生意呢?”
黎以白也不辩驳,从容道:“您若愿意开嗓唱一曲,又岂会没生意。”
听二人谈话,楚渝有些好奇,“沈姨会唱戏?”
沈卿似乎很喜欢她,拈了一块花糕递给她,笑道:“年轻时唱过几曲,现在早就丢了本事了。”
黎以白微微扬眉,看着楚渝道:“沈姨年轻时是燕市戏剧院的台柱子,二十年前离开剧院来溪市开了这间茶楼,这些年燕市还时常有人来寻她回去唱戏。”
言下之意,当家的本事怎可能说丢就丢。
楚渝接过花糕,凝眉思忖了一会儿,惊讶地问:“难道您是唱昆曲的那位‘沈停云’?”
沈停云是近年来享誉南北的一位昆曲演员,一折《惊梦》唱得冠绝当世,但凡学戏曲的几乎没有没听过这个名字的,便是楚渝也在戏曲课上看老师放过她的演出唱段。只是其人不知为何在如日中天时忽然就隐退,没了声息,叫许多大家为之喟叹,不想今日竟然在这样一方茶楼中见到了真人。
闻言,沈卿笑了一下,“很久没人这么叫我了。”
得她确认,楚渝忍不住看了一眼黎以白。
学姐的母亲究竟是什么人,能有沈停云这样的好友?莫非也是一位戏曲大家?
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沈卿笑道:“挽云是学文的,不会唱戏,但很会听戏,当初我能进市戏剧院,也全靠她拉着我去找严院长试了一段戏。”
这便是知音了。
一阵铃声忽然响起,打破了眼下安闲,楚渝看了一眼手机,抱歉地站起了身。
“我出去接个电话。”
沈卿笑着看她走出门外,懒声道:“你妈样样都好,唯独眼光不好。所幸你看起来比她眼光要好上许多。”
黎以白亦笑,“只是还没开窍。”
清妩的凤目睨她一眼,“你这么聪明,她开不开窍难道不是看你意愿?”
黎以白含笑低眸,“来日方长,总要给她一些时间。”
不知想到什么,沈卿微叹一声,“也是,你们年纪小,还有很多时间。”
说罢,她饮一口茶,转了个话锋,“自挽云去后你就再没回过溪市,今年怎么想起回来了?”
“有些旧物总是要收拣的。”黎以白说着,从包里拿出了一张有些泛黄的旧照片,“过年那几天回了一趟老房子,在柜子里找到了这张合照,我想您应该会想留下,所以今天把它带来给您。”
照片上是两个鲜眉亮眼的女孩,皆穿高领衫百褶长裙,笑容一明丽一温婉,勾手并肩,似是一双风情迥然的并蒂莲。
沈卿顿了片刻,徐徐接过照片,“原来这张照片在她那,难怪我后来怎么找都没找着。”
她将照片翻转过去,目光触及角落里一处寥寥几笔勾勒出来的图案,垂着眼睫似是轻笑了一下。
“这是当初我进入戏剧院时她同我在剧院门口拍的,还说等我成了角儿她就要凭这张照片来找我,让我当她一辈子的饭票。我当然知道她是在说笑,她是黎家的小姐,多少人巴着想要请她赏脸吃一顿饭都求不来,又哪里轮得到我来当她的饭票。但我当下还是极开心的,承诺等她写出自己的戏了就做她的主角,往后她写我唱,要让她和我的名字一起响遍所有剧院。”
说到此,笑容忽而淡了些许,“只可惜……”
话没有说下去。
沈卿将照片翻转回去,低声道:“这张照片后来一直在我手里,我以为她和齐盛离开的时候忘了拿,却不想……到底还是记得的。”
黎以白只是安静地听着,未置一词。
余光望见檐下接电话的人转身正往回走,沈卿又慢慢笑起来,“难得你来,好好听一出戏吧,就当替她赴约了。”
绰约清雅的身影便走远了。
楚渝回到桌旁,就见沈卿已经走回了后院。
黎以白看着她,笑道:“去了这么久?”
楚渝解释:“是曲姐姐,问我在哪儿。”
“你跟她说了?”
她眨了眨眼,“我说我今晚要去江边看灯。”
黎以白就笑起来,“机灵鬼。”
舍不得当下的独处时光,又无法说谎欺骗他人,于是折中地坦诚了晚些时候的行程,一点急中生智的小聪明。
楚渝不好意思地抿了一下唇。
发觉戏台上开始有人陆续上台布景,楚渝新奇地看了几眼。
“今天唱什么?”
黎以白答:“牡丹亭,听过吗?”
“戏曲课上听过一点,就是沈老师的唱段。”
“嗯,那可以听听,这茶楼里的人也受过沈姨一些教导,唱得不会差。”
“好。”
简单布置过后,音乐声起。
随着细碎的一串筝音,柔婉清丽的五旦迈着碎步出了台。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楚渝了解的戏曲不多,而牡丹亭恰好是她为数不多有所了解的戏曲之一。无他,实在是因为题记里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太过有名了点。
而她记得后头还有一句“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楚渝略偏眼看向身旁人。
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片刻后,又哂笑了一下转回视线。
还是听戏吧。
一曲戏唱到了暮晚。
临走前,黎以白想要向沈卿告个别,却得了服务生一句“沈姐在整理旧时戏服”,于是笑了一下,没再多做打扰。
两人走在凉风习习的路上,正端量着要去吃点什么,午间就吃了些清茶糕点,尽管有好曲好戏作精神食粮,可肚子还是早就饿了。
幸好老城区别的不多,唯独口味好的私家馆子多。
楚渝带黎以白来到了一处环境清幽的私房菜馆,这间私房菜是李晓清曾推荐过的,她虽然厨艺不行,但口味却着实挑,所以能让她推荐的,想来不会差到哪儿去。
菜馆里只有一对老夫妻,妻子负责清理管账,丈夫则常年镇守厨房,因此没有多余人手点单,都是由食客自己写菜。
楚渝问过黎以白吃什么之后,拿笔写下了三菜一汤,其后还特意标明了少辣少葱,不要花椒。
黎以白看了一眼,笑道:“字很好看。”
一笔行楷游云惊龙,转折勾挑还带着些锐利的气性,的确好看。
楚渝有些赧然,“小时候学过几年书法,后来上高中就没再学了,只是半桶水而已。”
看她腼腆谦逊的模样,黎以白眼中笑意愈深,却也不再逗她。
“怎么不要花椒?”
楚渝惊讶:“我以为学姐不吃的。”
上回有道清蒸鱼上放了花椒,她就见黎以白没动两口。
黎以白微微勾了唇,“看这么仔细?”
楚渝眸光微晃,“就是习惯……”
“那就是对所有人都这么仔细?”
楚渝一噎,耳际泛了红,却还是保持了坦诚。
“……不是。”
黎以白笑起来,“很好。”
两人吃过饭,打车回到了市中心。江边早已经人头攒动,沿江两岸都挂满了各式花灯,处处可见出双入对的小情侣,俨然和情人节没有任何差别。
老妈果然有远见。楚渝慨叹。
出于远离人群的考量,她们并未下到江边,而是在岸上的廊道缓步而行。
昨夜下的雨早已干透,只是晚风中还透着点点凉意,楚渝边走着,边不住喝水,不多时一瓶水就喝了大半。
黎以白注意到她的动作,目光落在她的唇上。
“嘴唇很红。”
楚渝舔了一下唇,“晚上的菜有点辣。”
她向来吃不得辣,就是知道那家菜偏辣,所以备注的时候特意写明了少辣,没想到还是被辣得不轻。
黎以白去附近的商店买了一瓶纯牛奶递给她,“牛奶解辣一些。”
“谢谢学姐。”
楚渝喝了两口奶,果然觉得口腔里的辣意缓解不少,刚抬了眸要再道一声谢,却发现眼前人略笑着看她,视线一直望着她的唇未曾移开。
少顷后,带着浅笑的话语声响了起来。
“接过吻吗?”
“啊?”楚渝心口一跳,窘迫地抓紧了手里的牛奶,“没有。”
黎以白轻笑,“嗯,看出来了。”
不等楚渝再说,那双敛着笑意的眼睛更靠近了些。
“那想要试试吗?”
看着近前的身影, 楚渝紧张得颤了一下眼睫,说话的声音都有些不流畅。
“啊?可是……这里全是人……”
夹带笑意的话语声若有所思:“原来没有人就可以了。”
楚渝耳根顿红,连忙摇头, “我不是那个意思。”
顿了片刻,话语又弱了一些,“学姐不是直女吗……?”
黎以白好整以暇地反问,“难道直女不该这样吗?”
楚渝被问住了。
好像的确经常看到王菲她们在朋友圈发和闺蜜的亲密照片。
牵手、拥抱、亲吻……
原来这也是寻常的交友范畴吗?
楚渝一时茫然。
呆怔之间, 有细密痒意蔓延。柔软的指尖轻抚上脸侧, 一点点摩挲至泛红的耳, 温热的吐息就随半露的笑落在了唇边。
“还是……”
抵在耳侧的指骨轻轻抬起,令她不得不看向了停在眼前的那瓣唇。
“你在害怕?”
看着唇边略微勾出的弧度, 楚渝心跳错了一拍。
实在太近了点。
墨绿色大衣随抬手的动作微微散开,几乎半笼着她,遥遥看去, 就好像是将她拥进了怀里。
她能听见黎以白的呼吸, 能闻到黎以白身上的浅淡香气, 甚至她们的唇也只有一线之隔,仿佛下一刻当真会吻在一起。
“……没有。”她嗓子发干,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她该是问心无愧的。
毕竟两个关系好的女生之间亲一下,应该……也没什么吧?
黎以白的瞳色很深, 眸光却清透,像是藏了一汪望不见底的清潭,其中清楚明晰地映着她的脸。
楚渝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目光迟疑片刻,慢慢偏了头, 一点点靠过去。
直到一双唇将要贴在一起时,垂落的手却抵在肩前阻隔住了她们之间的距离。
眼前人似乎轻轻叹了口气。
不该是这样。
搭在肩上的手抚至颈后, 为她将压入衣领内的一缕发丝勾出,小指指尖轻撩了一下她的脖颈。
“楚渝。”
楚渝被撩得脊背有些发麻,却又看着咫尺相距的那抹绯色不敢妄动,只能下意识地回应。
“……嗯?”
黎以白微微笑着,话语声很轻。
“别让我等太久。”
楚渝望着她,懵然不知其意,可在触及那双温柔眼眸中的无奈笑意时,却仍是没来由地应了下来。
“好。”
黎以白再揉了揉她的耳朵,便垂手牵过了她的手。
“烟花快开始了,我们过去吧。”
“嗯。”
楚渝任她牵着,眼睫微垂,转身时无意识地舔了一下唇。
每年元宵节溪市都有一场烟花秀,在八点于两江交汇处开始放,现在还有约半个小时时间,许多人就已经开始抢占最好的观赏位置,处处都能见到熙攘的人影。
虽说着要去看烟花,两人却也不急,仍是信步走着。
步道两边有一些商贩支着摊子在卖花灯,摊上花灯形状各异,不少人为了契合当下氛围,都会选择买一盏提在手里,星星点点的灯火与人潮串成一条星河,瞧起来倒也好看。
看着摊上洁白透亮的兔子灯,黎以白笑问:“给你买一盏?”
楚渝不知在想什么,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环顾了一圈后微微攒了眉,“怎么全是兔子?”
身旁人意有所指地瞧她,“因为兔子讨人喜欢。”
一路上的花灯样式虽多,但兔子灯的确最受人欢迎。
明亮小巧的灯笼提在手里,楚渝想了想,决定礼尚往来:“学姐也选一盏灯吧。”
黎以白看了一眼,倒也没有推辞,随手选了一盏最素净的竹骨灯,又朝摊主道:“借您笔墨一用。”
摊主正坐在椅上扎灯笼,闻言笑着抬了头,“哎,您自便。”
有许多游客喜欢在灯笼上写些寄语,因此卖花灯的摊位基本都备着笔墨。
黎以白微弯下身,修长的指骨执过放在桌上的小毫,提笔点墨,于灯面上落下了笔笔墨痕。
有夜风拂过,将身后的一树细柳吹得微微摇曳,暖黄的灯火晕在她眉梢眼角,经树影一晃,恍若碎开点点月色。
楚渝看着看着,忽然就想到了那句诗。
月上柳稍头,人约黄昏后。
心底又有什么推挤着动了动。
寥寥几字后,执笔的手停了下来,黎以白提起灯笼,将灯柄交入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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