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道:“有用,我已七天没有咳过,然后药效过去,便又旧病复发。”
他说话之时,下意识用手按了一下胸口,又道:“就算你不问,我也得主动问你。你若还有这种药,我全要了。”
“……”
苏夜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愣愣坐在那里,一脸不敢置信之色。苏梦枕却误会了她的意思,皱眉道:“莫非药材很难得,难以配置?那你把药方交给树大夫,他……”
苏夜适时开口道:“好歹你没把它当成润肺止咳丸。”
苏梦枕冷冷道:“我已试过世上所有润肺止咳的药方,没一种有用。”
苏夜苦笑道:“只可惜,我没有药方,不能告诉你我从哪里弄到的。如果你想要更多,那我只能更遗憾地告诉你,我身上也就这么一瓶,你可以等我再想想办法。”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抛给了苏梦枕。苏梦枕接在手中,没有露出任何失望神色,也没开口推辞,只默默把那瓶子放在了书桌上。
“如果树大夫真能配出相同的药丸,”苏夜恬不知耻地说,“我要求一份药方。”
苏梦枕笑了笑,点头道:“好。”
她回到白楼之后,不幸又撞上了三十二位下班的会计,只好敷衍着招呼过去。直到回到自己房间,她心中依然残存着些许失望,同时又有些微震惊。
她之前交给苏梦枕服下的那粒药丸,自然并非凡品,而是从洞天福地中买来的丹药,可以疗伤回气,也可瞬间治愈常见病症。然而,它竟只坚持了七天时间,就在病魔的攻击下败退。
那里当然也有比它高级的丹药,例如道家传说中的“七返灵砂”,有起死回生,重塑筋骨之效。但她轮回点全都花在了总管身上,根本不够兑换七返灵砂。
这并非她小气,而是她必须优先保证程灵素她们的安全。她们武功能够突飞猛进,并非只因勤学苦练之功,也因为被她喂了不少增强内功的药。
此时她想起苏梦枕咳嗽时的模样,难免有几分黯然。好在他不像马上要死,日后慢慢转圜也是一样。
她先确认房外空无一人,便从荷包中摸出一点香片,加在房里的炭炉中。刹那间,一股似梅花非梅花的清香弥漫开来,愈来愈淡,很快便失去了所有香味,变成无色无味的雾气。
苏夜满意地看了看它,随手拿起一本书,倚在床上看了起来。香味一散,人便闻不到香气,但其他动物可以。她趁夜焚香,正是打算召回之前放出去的东西。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突然有两三只甲虫从窗外飞了进来,像认出她似的,直奔床头,落在她身边。这些甲虫体型不小,长着翅膀,能够抵御严寒天气,周身泛着金属光泽,又像雨后积水上飘零的油花。但如今它们的颜色变了,变成石膏水泥般的灰白色,失去了引人注目的彩光。
这代表,它们已经找到了目标。
苏夜很了解苏梦枕,知道他对叛徒绝不容情,哪怕没有机会,也要亲履险地,亲手杀了他们。她欣赏他的做法,因为她本人也会这么做。只不过,苏梦枕杀性较烈,从不给对方苟延残喘的机会。她却按部就班,遵循着“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的原则。
如今时候到了,她便要亲手展开报复。一个人若出卖了十二连环坞,那逃到朱勔手下没用,逃到蔡京手下没用,哪怕逃进大内禁宫,她也敢孤身进去,想办法杀了他。
她对程灵素等人说的“小事”,便是这件小事。她希望在进入洞天福地前,就将这人找出来,因而夜夜焚香,期盼甲虫尽早折回。
它们回来的比她预料中更早,令她读着书时,脸上也不由泛出笑容。
第二天上午,她又离开了金风细雨楼,独自下山。很多人都知道她有这习惯,并对她报以相当大的同情和理解。他们认为,她从未见过中原花花世界,一定很喜欢开封府,也难怪经常进城。听说她还满城乱转,不知在看些什么,估计是在大开眼界吧。
没有人能想到,她脸上噙着微笑,心里却在筹谋一桩杀人事件。
苏夜重新放出甲虫,看着它们双翅振动,慢慢向前飞去。她本人跟在后面,利用锐利清明的眼神,紧盯着它们的飞行路线。
她一直在想,如果目标藏身于六分半堂地盘,又该如何处理。但她万万没想到,等她到了目的地,确认四周安全,翻墙而入后,才遇上了预计不到的事情。
这是一座很气派的巨宅,园林假山一应俱全,离十二连环坞分舵不远。主人在京城拥有这等产业,必定非富即贵。苏夜也不理主人是谁,凭着绝顶轻功掠进后墙,结果没走多久,在后园中停了步。
她面前不远处的雪地上,横倒着一具尸体。尸体俯卧着,衣着整齐,后脑却血肉模糊,血已凝结成血块。
“我便是料不到啊。”苏夜喃喃道。
第四十四章
苏夜盯着那具尸体,伸手轻招。甲虫仿佛收到主人召唤,迅速飞回,停在她手上,又被她收进袖子里。
她缓步走到尸体旁边,将这人的头侧了过来。这张脸早已变了形,肌肉扭曲,带着死鱼肉般的死白色。她一看正脸,便大失所望,因为死者并非她要找的叛徒。
当今江湖上,时时发生着怪诞惊怖的奇事。她听过闹鬼山庄,中邪古宅,山僧吃掉整座村子的人,也听过东北那边,有人创出了酷似生化兵器的怪物。某座宅院看似鸟语花香,雕梁画栋,却有可能正在上演惨案。若她不亲眼一看,决计猜不出这群江湖枭雄,当世人杰又导演出了何种悲剧。
如今她追踪叛徒,然后追到了一具陌生尸体,不过是千百桩奇事中的一件。
苏夜站在雪地中,积雪并未被压出痕迹。即便在她蹲身时,雪面也只微微下陷,要视力极佳的人,拼命凑近了看,才能看得出。
她松开手,目光又掠到了死者后脑的伤口。这地方已被打的像个砸烂了的西瓜。事情看似毫无疑问——此人从背后挨了一记重击,当场身亡。
但她看第二眼时,已经看出伤口不对劲。西瓜完整与否,影响到被砸烂后的品相。她觉得这片血肉模糊之中,存在着些许疑点。在她看来,他先被小箭样式的暗器一箭贯脑,射出细柱形创伤。凶手又将暗器拔出,给他后面来了一下,试图掩盖自己的来历。
苏夜立刻想到此行目标。那人名叫唐纵,为唐家堡子弟,暗器功夫出神入化,最知名的一种名为“十殿阎魔箭”,粗细大小与伤口别无二致。
她已可以确定凶手,却想不明白他这么做的原因。
要知道,唐纵出卖十二连环坞后,直接躲到朱勔麾下,却仍扛不住任盈盈的报复,只得亡命北上,脱离江南江北区域。最近龙王进京,在附近置办地产,设立十二连环坞分舵。他不赶紧远走高飞,反而潜藏在这户人家,并杀了一个人,简直愚蠢至极。
更可疑的是,尸体周围散落凌乱脚印,大小轻重不一,显然有人查看过尸体。但他们既没隐藏它,也没向官府报案,就这么把它扔在原地。
苏夜从翻进后墙,到看出死因,不过几弹指过去。她正在思索原因,却陡然眉头一皱。
这地方血腥气太浓了,还连绵不断,悠游自在地从宅中房屋那边飘过来,与尸体伤口的血气混在一起,让她大为警惕。由于宅子布局十分正统,她随便扫一眼,就认出那地方是后厅大堂,通常被主人家用来招待客人,摆设宴席。
她不由站起身,想去看看怎么回事,忽地听见数声微弱到极点,也凄惨到极点的呼叫。惨呼配上血腥气息,顿时将她带进毛骨悚然的气氛,犹如身处恐怖电影。
“京畿重地,竟有人敢白日行凶?”
苏夜心中闪电般划过如此念头。她经历过比这更诡异的情况,毫不畏惧,一听惨呼声,立即展开身形,如离弦之箭,连穿两座花园拱门,奔向本宅后厅。
无论何人行凶作案,她都有把握拿下,要么当场格杀,要么扭送开封府。这里毕竟是一国都城,又有四大名捕坐镇。若非受逼不过,她也不想随意杀人。
她身法何等之快,起落间,已经掠进后厅侧门,却在看到厅中景象的一刹那,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这根本不是人间应有的景象,而是活生生的地狱。她视力越好,看的就越清楚。她看到,厅中站着六个人,却还有十几个人,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站着的六个人中,四人身上带刀,容貌气质则各不相同,哪怕长相不甚好看,也目光锐利,神情冷漠中杂着冷笑,一见便知均为用刀名家。然而,他们好像只是随从,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以站在花厅中心的一老一少为首。
乍一看,那对老少似乎没什么特别的。老人容貌平常,老的牙都要掉光了,平时无精打采,笑起来没羞没躁。青年也算不上特别英俊,神情却羞怯内敛,像个未出闺阁的大姑娘。
如果苏夜在街边碰上他们,给她一百次机会,她也猜不出他们能做下这么残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