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的担忧显然有些多余,同桌而食的四人,不管哪一位都不会在酒楼里就大打出手。即便是见面之后就生死一搏的云善渊与无花,如果当时的相遇之地不在沼泽地而在饭馆里,也只会先心平气和地一起吃完一顿饭,再相谈去何处放开拳脚一斗。
何况,醉仙楼的菜并非浪得虚名,让食客能大饱口福,其中也不会少了海中的虾类。
花满楼早习惯了剥了虾壳,将虾仁送到了云善渊的碗里。这个寻常的动作,两人都不觉得是特意而为,只是今日难免引来另外两人的余光注视。
“此处的食材与曾经所见并未有太大不同,就是品种上丰富了很多,而且大多都含有灵气。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太阿界的很多修士更愿意吃菜,而非吞服辟谷丹药。”
花满楼装作什么也没感到地随意说着,“一手好厨艺还是很得人心。说来,我与独孤兄也是因为一只烤鸡而结识。”
独孤香很赞同地点头,“那日在森林里,花兄手中的烤鸡香味是勾得我垂涎欲滴,这就是心在怀念了。我在来到此处后,很久没有尝一口家乡的味道了。”
烤鸡真是行走江湖的必备良药了。
无花曾做李大郎之时,也是以一只烤鸡的厨艺让人留恋不已。而破碎虚空而来的人寥寥无几,对比整个修行界来说是沧海一粟。花满楼的厨艺并不是顶尖的,却也正是家的味道。
“难怪要留住一个人的心,先要留住她的胃。这句话还是不变的道理。”无花说得自然,他在这个饭桌上还真不必多掩饰什么,颇有唯恐天下不乱的感觉。
云善渊稳稳地夹起了菜,她一点也没觉得下一句话会戳痛了无花的心伤。
“此言有理。我们之中属你最精通厨艺,你一出手,必是震退千百神厨,也不知道会让多少人魂牵梦萦那股菜香。”
只是,即便出现了再多的人,无花最爱的人已经魂飞魄散,他想留的早就留不住了。
无花看着云善渊,他终是摇头一笑,能够互揭伤疤也是不错的感觉。“承蒙云兄夸赞,我愧不敢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还得精益求精才行。”
“既是如此。我们是该在此地多呆一段时间,一起喝上几杯酒。”
独孤香就看向了花满楼,“花兄,你不是说怀念桂花酿的味道。此处的月花与桂花味道相似,马上就要到月花盛开的时节。我看不如打上几坛月花酒,在别院里边喝边聊。”
只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第十一章
既然相约住上一段时间, 好好喝几顿酒,自然也就不必急于非要在相遇的第一晚就畅饮。
云善渊与无花都是刚刚劫后余生, 修士虽然说不上必须要睡一觉养神, 但他们总算是重回到都是人的地方,都想要放松地睡一觉,须知在玄空界那个鬼地方就没一天是真的睡过觉, 夜晚的时间全都以打坐练功替代睡眠了。
尘来别居占地面积很广,它亦是一处很雅致的别院型客栈,修者多半都不喜被打扰,此处则以灵气分布的多寡划出了等级租给来往的修士,一般来说修士随便闭关也要一两个月, 所以别居一般提供的是以月计算的租赁。
云善渊才知花满楼四个月前就到了浮川城。
太阿界与玄空界的交界在忘川,这一点在玄空界是隐秘, 但在太阿界却并不是。花满楼在五年前来到太阿界之后就弄清了三界的划分, 他当即就知道了云善渊定是被天道归去了玄空界。可是隔着一道忘川,几千年来都没有人修再入玄空界,更没有鬼修再出玄空界,他也只能望洋兴叹, 想要度过忘川必须先提升修为才可。
不至化神,不渡忘川。所有的太阿界修士都明白这句话, 也由此可见几千年来没有新的化神修士出现了。
“此间修者仿佛都止步元婴, 也不知其中是否有何种隐秘。”
花满楼如此说着,四人就走到了尘来别居的门口。花满楼与独孤香本就各自住在自己的院落里,现在也只有无花需要再单独开一间房间。
大致了解了一下太阿界的物价, 在玄空界很普遍的阴灵石在此处倒是不太常见,按照市面上的兑换比例,曾干过两票打劫的云善渊与无花,可以说是大赚了一笔。两人也没来得及处理从瞿岭与钱五常两位金丹真人身上搜来的储物法器,这里面什么要留着,什么不如就顺手处理换做其他灵材,这些都要多了解一番太阿界再从长计议。
当下尚且不是聊一聊这些日常话题的好时候。
无花让伙计开了一处院落,好好睡一觉才是眼前他最想做的事情,其他所有事都留到明天再说。四人在后侧院落的花间小径入口处分开了,云善渊自是随着花满楼去了他的居所,无花与独孤香还要同行一段路。
当云善渊与花满楼走向另一侧的小路时,无花这次捕捉到了独孤香眼底的一抹暗光。那是一种让无花也说不清的情绪,它太晦涩难明,绝非是如同云善渊一般真的已经放下了。独孤香只怕并非无情,但若说他有情,情又在何处?
这个认知让无花确定,独孤香确实不是他认识的楚留香。说来无奈,但他的朋友楚留香已经死了,眼前的人是魔修独孤香。
独孤香侧头就对无花笑了,“我记得云兄提过你做的烤鸡当世一绝,可是记忆里只有你做素斋的味道,也不只是我否有此荣幸,可以尝一尝你做荤菜的手艺?”
无花看着独孤香,记忆有时是会骗人的,因为时光太长,谁都说不准人会变成什么模样,有的会以魔入佛,有的也会以道入魔。
虽然无花心中如此想着,面上依旧笑得风光霁月,“你们都惦记我的手艺,我也没有不下厨的理由。既是定了一起喝酒,那我就做几道下酒菜。我也很多年没有下厨,不知手艺是否退步了,希望不会让你们失望。”
这一刻,独孤香垂眸闪过了一丝怀念。
崆峒山的鸟鸣春涧里,有三个人曾一起吃过一顿素斋。他记得楚留香从云善渊手中仿佛玩笑般讨要来的一只草编青蛙。楚留香从未得到过什么信物,那只草编青蛙与那封绝笔信成为唯一的留念。
独孤香若无其事地对无花道了一声晚安,两人在岔路口分开了。
独孤香独自走在小径上,他也不知为何,本以为早就看淡的记忆,在见到真人时竟会汹涌而出。
不论云善渊与无花都是楚留香心中的隐痛,这两人先他而去。在两人去后,楚留香并非没有了朋友,胡铁花与姬冰雁怎么可能不是他的挚友,但是已故的两人显然是不同的,那种惺惺相惜是再难得见。
独孤香觉得也许他心中是有恨,不是恨旁人而是恨自己,正如楚留香不恨旁人,是恨他自身,这种恨无法言明,更非以心性洒脱就可以释怀。
因为如果楚留香没有那番多情的过去,是否云善渊就不必做下什么三年之约?更是要问如果他在破碎虚空之时,愿意停留下来等一等,是不是就并非如此结果?
可是,世间没有如果。正如楚留香已经死去,活着的是独孤香。
另一侧,云善渊与花满楼一路无话地手牵手走回了别院。花满楼在进房后就推开了左侧隔间,那是一处浴池,他开始向池中放水,并且从一侧的柜子里,为拿出了为云善渊准备好的干净毛巾与衣物等。
云善渊倚门看着花满楼的背影,她并猜不准花满楼到底有没有生气。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她站在花满楼的立场上面对这种情况,要说心中半丝都不在意那是不可能的,他们在理智上都明白,但感情总不会完全客观。
“七童,你是不是生气了?”云善渊从背后抱住了花满楼,她感到花满楼的身体一僵,是更拿不准他的心情。
花满楼在绝大多时候都从不遮掩情绪,可是他一旦做了,真是无人能够看穿。
云善渊有过一次如此感觉,在西门吹雪成亲的当夜,她在石雾二选一的提问中选择了破碎空虚而非白头到老。等到她回到山庄后,花满楼问出嫦娥是否后悔一人前往月宫而孤寂余生的问题。在事后想来,她不知花满楼是否听到了她与石雾的谈话,才有那一刻清冷到心静无波。
“生气?”花满楼说着沉默了片刻后转身,他一手揽住了云善渊的腰,“我怎么舍得对你生气。你别瞎想了,我知道过去对你来说是过去了,你是确确实实地放下了才会握住我的手。”
云善渊没有错过花满楼的一丝表情,他是不见怒气,但总让她觉得这话之后会有转折。“我之前不觉得要多解释什么。七童,有的人已经不在了,人总要往前走,对过往纠缠不清就没什么意思了,当断则断,断了就不会藕断丝连。”
花满楼温柔地看着云善渊,用手留恋地轻抚着她的侧脸,“我知道,我都知道。独孤兄醉之后与我说过一段旧故,他有一位故人朋友曾用余生等待一个人,却是没有等到上苍的善意,香香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