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个念头在出现的那一秒,就被他直接否定了。
这个女人始终都保持着和异性的距离,从来不和任何男性独处一室,去哪都主动带着女仆。
即便是面对自己,也把距离保持在疏远和亲密的中间。
海蒂听懂了他这句话的深意。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说出了最直接的答案。
“为了得到庇护。”
“庇护?”
“如您所见,我是被罗马教廷追杀的人。”
我们拥有共同的敌人。
“为什么?”
“教皇想要杀人还需要理由吗?”
这句话回答的不假思索,洛伦佐反而笑了起来。
他一直以来,都欣赏她的这一面。
冷淡,带刺,没有任何的驯服。
这一面往往很少暴露出来,她看起来长期以来都仿佛是任人拿捏的普通姑娘。
可也会露出破绽。
“继续说。”
“可是当我来到佛罗伦萨以后,发觉这里同样……也是不安全的。”
海蒂感觉自己仿佛是在走钢索,每一句话都可能招徕杀身之祸,却又不得不这么冒险尝试。
她静默地等了两秒钟,抬眼观察着洛伦佐的表情。
他很平静。
“你认为,佛罗伦萨是不安全的。”洛伦佐重复道。
他想起了那个古怪的苦行僧,想到了弟弟的死。
她说的对,这个城市同样也是不安全的。
至今仍是如此。
海蒂有些想把未来的那段历史当做预言告诉他。
装神弄鬼的法子,其实很好糊弄那些心智不坚定的人。
她的大脑在飞速的运转,却最终还是否定了这个选择。
和洛伦佐谈任何事情,最好还是用逻辑来。
给他看天平两端的砝码,给他看事物的利弊,比什么都要管用。
她深鞠一躬,直接把随身带着的地图拿了出来。
她用画笔重新进行分区和上色,势力之间的大小和关系明明白白。
论人口,佛罗伦萨比不上米兰,更比不上那不勒斯和法国。
论军事力量,更是薄弱到勉强能自保,一旦真的有敌国强势入侵,恐怕根本不能撑住几日。
——连教皇都能让他们接近灭亡的边缘,若真是法国越过阿尔卑斯山脉,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请您仔细看如今的佛罗伦萨。”
她凝视着他的双眸,口吻冷静而又沉着。
“这座城市拥有不尽其数的艺术品和各种珍宝,以及能够令任何国家动容的巨额财富。”
“它现在就处在漩涡的正中心。”
-2-
一个女人不应该如此轻率的谈论政治。
可她说的是对的。
洛伦佐的姿态反而放松了一些,反问道:“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海蒂意识到他愿意继续这个话题,谨慎道:“首先要看您的规划。”
他们两个人给予对方的信任,建立在两人拥有同样的逻辑和元认知水平上。
他们信任的,实际上是对方的利益立场,以及足够清醒的脑子。
作为一个出身成谜的逃亡者,海蒂已经在多个偶发事件和自主选择上做出了有效的证明。
“稳定。”
“佛罗伦萨的内部,现在还不够的稳定。”
美第奇家族虽然已经繁衍了数代,但真论起血统和历史渊源来,还是比本土的许多贵族相差甚远。
他现在举办盛大的宴会和游行,都是不断在增强家族在这个城市的声望。
内部权力稳定无缝隙,才能去着手外部的事务。
这确实是最基本的一步。
她的其他设想,要等到基本格局定稳了之后再谈。
海蒂点了点头,低头想了一刻,给出了一条颇为简洁的建议。
“您可以先制造出一个隐秘的通信网。”
现在贸然的募兵和制造军械,确实容易引起米兰和那不勒斯的警觉。
但对信息的及时获取,会在不经意间扭转大局。
“通信网?”
她抚平了地图,在附近的城邦上用炭笔圈点,标记了最重要的几个城市。
建立定期互通的信息汇报,以及各处的马厩——
一旦某一处发生了大事,佛罗伦萨要在最快的时间里得到消息。
洛伦佐心里大概算了一下成本,点头应允。
“至于财产的转移和管理,也请您多加关注。”
海蒂同他解释了相关的许多概念,临走前深鞠一躬。
他静默地目送她离开,在门关上时收回了眼神。
达芬奇再次找她的时候,已经是在二月中旬了。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们每个人都很忙碌。
海蒂一头扎在藏书室里,不断地补习有关罗马帝国的各种历史,极力让自己更快的进入这个时代的角色。
她要知道各个国家的拉锯与敌友,要记清楚不同国家的归属权和发展状况。
波提切利的那副《春》终于绘制完毕,似乎又开始画另一幅异教的神话。
达芬奇不断改良着自动演奏的机械,还邀请了许多优秀的音乐家来创作新的作品。
也就在这个当头,狂欢节开始了。
市民们纷纷戴上不同材质的面具,成群结队的在长街上游荡。
他们当中有人戴着花环画着彩饰,唱诵着腔调奇异的恋歌和讽歌。
更有趣的是,洛伦佐聘请了许多画家,让他们来设计各种彩车和演员的服装。
往常这种风俗都是自发为之,现在有了官方的授意便更加的繁荣和缤纷。
海蒂照例去帮达芬奇装饰彩车,还帮忙画了一只知更鸟。
她的笔触歪歪扭扭,还带着几分现代漫画的风格。
今年的狂欢节花车游行有了主题,定下来的内容是《酒神的凯旋》。
时间一到,各种欢快的乐曲便一块响起,老少妇幼都簇拥到道路两旁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一列彩车和一队骑士相继走来,看起来奢华而又浪漫。
彩车和骏马上都载满了盛装出行的少年,他们看起来肌肉匀称又笑容迷人,身旁堆满了繁花。
扮演罗马酒神的少年戴着葡萄藤缠成的冠冕,连手中的竖琴也挂着一串串的葡萄。
海蒂站在远处遥遥望着,忽然认出来他是那个找达芬奇学里拉琴的漂亮男孩。
长长的队列从皇宫一路走到了大教堂前的市民广场,早已准备好的合唱团开始高声放歌。
愿酒神长在欲长在!
狂舞嬉游,尽情歌咏,
让甜蜜爱火燃心胸——
那旋律确实欢快而又热烈,好些人都开始跟着摇晃舞蹈。
骑士们开始击剑比武,还有小商贩和农妇们提着篮子沿街兜售鲜花与小糕饼。
孩子们学的极快,很快也开始跟着大声歌唱。
——当来临者,自当来临。休管他未来运命!
达芬奇捧着小本子又开始画速写,海蒂则在旁边听了许久。
“很好听吗?”他侧头看了她一眼。
“嗯?”海蒂还在看那挂着巨大酒瓶的花车:“很热烈的情歌,是吉兰达约写的吗?”
“猜错了,”他望着她笑了起来:“是领主大人亲笔写的。”
“什么?那个古板又严肃的领主大人吗?”海蒂笑的有些惊讶:“这怎么可能?”
“他写过很多浪漫又炽热的情诗,许多年前就闻名佛罗伦萨了。”他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去看那些高飞的鸽子:“等你在这儿呆久了,你也会成为诗人的。”
狂欢节结束之后没几天,达芬奇就又再次过来拜访。
“海蒂——要和我一起去米兰看看吗?”
海蒂正收拾完实验用的器具,听到这邀请的时候有些茫然:“这么突然的吗?”
“米兰的斯福尔扎邀请我过去为小公爵举办一场盛大的舞会。”他晃了晃手里的设计图:“我决定给它起个名字——天堂盛宴。”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小公爵只有四五岁吧?”她想了想道:“我去的话,安全吗?”
“你可以假扮我的侍女,”达芬奇打量着她的面容,补充道:“头发用粗布包裹起来,首饰也全部摘掉,再画些雀斑和阴影——只要变丑一些,就没有太多人会注意到你。”
海蒂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她去和领主简单解释了一下,对方也颇为爽快的点了头。
米兰和佛罗伦萨现在是关系融洽的盟友,不会出什么乱子。
时隔两年,她终于离开了这座小城,能出去透口气了。
车队上不仅有好些伙计,还有那位小酒神阿塔兰特。
达芬奇早早地就算好了路程,声称从佛罗伦萨到米兰大概有一百八十英里。
“我做了一个里程表,可以用来核实到底走了多久。”达芬奇晃了晃手里的圆形装置:“是不是很有趣?”
不,我在汽车表盘上看过这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