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张纸卷是完全空白的,作为对比样本。
第二张是记录用的纸卷,需要放置在特殊的录制用钢琴的气管上。
当演奏者按压琴键的时候,琴弦会带动气阀,气阀再触动小锤。
那长长的纸带上有深浅不一的小凹点,便是小锤留下来的痕迹。
他甚至做出了一个打孔器,完成一首曲子的打孔只需要二十分钟。
海蒂看着方盒里的联动装置,隐约看明白了一些。
她的设计概念稿和达芬奇的实体装置比起来,有一个很不同的区别。
中世纪的钢琴并不存在立式柜,也无法把那个自动弹奏装置放置到琴谱的上方。
达芬奇直接在琴体的后方制作了一个弹拨装置,同时也配备了风箱。
“所以……你是打算让人趴在钢琴上面压风箱吗?”海蒂端详着精密的齿轮和气阀,转头看向他道:“还是有别的想法?”
“发条。”达芬奇扬起了笑容道:“我从乔托钟塔和钟表商那里找到的灵感。”
海蒂怔了一下,也哑然失笑:“好主意。”
他们去了杜卡莱皇宫附近的演奏厅,在钢琴旁边进行了一次试验。
果真如她预计的一模一样——
那拨弦装置在琴弦上方吞吐着纸卷,而前方的琴键却如同被无形的手按压着一般,在流畅地起伏上下,音乐声也流畅而动听。
海蒂隐约能想象到这种画面——
列奥纳多恐怕这十几天都没有睡,做完气阀做乐谱,甚至趴在钢琴旁边一倒腾就是一天。
他内心纯粹,对事物总有着一种执着。
就和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
“我总觉得,这些曲子都太俗气了一些。”达芬奇把纸卷取了下来,看向她道:“美第奇先生恐怕也听过很多次了——神圣罗马帝国那边有什么曲子吗?”
他最近的精力实在消耗了太多,比起临时写一首新曲子,自己只想好好睡一觉。
海蒂忽然想到了什么,示意他把‘录音’用的纸带放在指定的位置上。
等达芬奇示意准备就绪之后,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始弹一首古老的曲子。
这首歌本应出现在二百年后,被誉为奥地利的第二国歌。
琴弦由于被纸张隔挡住叩击,此刻并没有发出太多声响,只有模模糊糊的闷钝声音。
海蒂弹得不疾不徐,但神情温柔而又怀念。
她弹奏的,是来自故乡的《蓝色多瑙河》。
你多愁善感,你年轻,美丽,温顺好心肠,犹如矿中的金子闪闪发光。
真情就在那儿苏醒,在多瑙河旁,美丽的蓝色的多瑙河旁。
当时的奥地利帝国在普奥战争中惨败,维也纳的人民们压抑而又烦闷。
可这首曲子如同舒缓又温暖的春风,能够唤醒许多沉睡已久的感情。
到了百年之后,它已经是新年前夜的保留曲目了。
当午夜时分度过,维也纳金色大厅便会奏响这一首圆舞曲。
它是这样的欢快而又温柔,仿佛能消融每一个人心头的积雪。
海蒂回想着从前的许多画面,忽然想起来这奇妙的巧合。
午夜时分一过,便是新年的第一天。
那也刚好是洛伦佐·德·美第奇先生的生日。
——这个时间差穿越了百年,却是如此的恰如其分。
待她演奏结束,达芬奇把纸卷取了下来,开始现场打孔。
海蒂回了一趟杜卡莱王宫,给他带了些如同下午茶般的干酪和水果,又给他倒了一杯葡萄酒。
达芬奇把如同密码卷轴般的纸卷装了回去,拧好了发条,朝着她遥遥举杯。
下一秒,动听而又舒缓的旋律便流淌出来。
海蒂靠在钢琴旁边,听得都有些出神。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度过漫长的暮年之后,拥有这样的新生。
医药,化学,美术,还有音乐。
她徜徉于喧闹又古老的佛罗伦萨城里,给人们带来陌生而崭新的药物,更与历史中的一颗启明星,在共同聆听着两百年后的乐曲。
这又何尝不是她那苍老灵魂的文艺复兴。
renaissance这个词汇的意思,是复活。
这样的词汇,被后世的历史学家们用来概括这个时代,赋予了足够贴切的引申义。
复活吧,在这样腐朽而黑暗的世界里。
14年终于来临了。
佛罗伦萨的领主迎来了他的三十一岁生日,宫廷里又展开了盛大的舞会和庆典。
不仅是城内的贵族和艺术家们准时赴会,还有外邦的许多显要也坐着马车前来为他献上丰厚的礼物。
海蒂和达芬奇一同献上了自动演奏装置,一块整齐地行了个礼。
宾客们看到他们送上的是什么古怪铁器的时候,还有人发出不屑的嗤笑声。
但侍从按照达芬奇的解释,把那有些笨重的古怪家伙搬到了钢琴上,仔细的架好了位置。
发条被拧好,琴凳前空无一人。
下一秒,竟有黑白的琴键在下压和弹动,连带着后方的纸卷在不断变长。
人们终于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他们有的是因为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曲子,有的是惊讶于这样的机器居然可以让音乐无人演奏。
这不是什么鬼魂在作怪,更不是有女巫在当着众人的面施法。
那长长的纸卷不断吞吐,机械手指敲击着琴弦,旋律好听的让整个大厅都寂静了下来,偶尔夹杂着几个年轻人的惊叹声。
洛伦佐刚从又一次的痛风中缓过来没几天,膝盖和脚趾还有微微的疼痛。
他听到这如蜿蜒小河般的流畅琴声时,抬头望向了那穿着青绿色长裙的姑娘。
她长发垂落在肩旁,长眉犹如两弯新月,浅蓝色的眸子里含着笑意,整个人美好的有些不真实。
那天沉沉睡着时隐约听见的歌声,似乎又一次在他的脑海里被唤醒。
海德维希·爱娃·玛利亚·基思勒。
洛伦佐收回了视线,抬手去拿身旁的那杯葡萄酒。
在这一刻,他其实很想问她一些问题。
准备了这样用心的礼物,你是想要怎样的奖励?
为什么之前提出来……要离开佛罗伦萨?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忠告,他的动作忽然顿了一下,然后停住,收回。
不喝也罢。
这次的公开演出实在是赚足了噱头。
一方面,那曲子确实美妙至极,不光是就佛罗伦萨的贵族们从未听过这样的旋律,连来庆贺的外邦人也一脸的新鲜。
另一方面,则是足够令人惊叹的那整套机械。
还没等曲子演奏完,就有人急不可耐的想找达芬奇订下预约,拜托他也给自家的钢琴量身打造这么一台,价钱什么的都好商量。
也正因如此,达芬奇在宴会的后半程都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海蒂则和朋友们跳了好几支舞,笑的颇为轻松。
波提切利的气色好了许多,想来恐怕放下了很多事情,开始往前看了。
还有阿雷西欧先生也前来辞行,听说是要去远郊担任新的工作。
他们和她跳了一支舞,不约而同地赞美着她今晚的样子。
这样年轻而又姣好的面容,真是上天优厚的恩赐。
领主真的开始戒酒了。
他有意识地减少着用量,偶尔直接用橘子汁来替代葡萄酒。
啤酒已经在办公室里消失不见,餐桌上的红肉也少了许多。
他开始有规律的控制贝类的摄入,也基本上不会去碰凤尾鱼。
洛伦佐从小便过着高度自律的生活,如今去适应这些奇怪的要求,似乎也并不是很麻烦。
他的身体确实在渐渐的变好,痛风发作的频率在慢慢拉开。
与此同时,领主的卧室里也多了一架钢琴。
当他沉眠之时,那琴声也会流淌而出,犹如静静蜿蜒的蓝色多瑙河。
作者有话要说:
【2月28日存稿手记】
来源:不明
自动演奏的钢琴起源最早可以追溯到19世纪末的欧洲。最初人们尝试在普通钢琴前增加一部可移动的“演奏器”(pyer),其外形就似一架小型簧风琴。
一排65-88个“木手指”置于普通钢琴键盘上方,代替了钢琴家的双手。演奏器以打孔纸卷(打孔位置与钢琴谱相符)记谱,用脚踏风箱鼓风作为动力,通过纸卷缓缓转动,纸卷上的孔位与驱动机械连动相应的“木手指”击琴键奏出音乐。此后又有设计者将外附的演奏器直接安装于钢琴内部,还可控制速度、力度、踏板等。
这类自动钢琴在20世纪20年代的欧洲曾广为流行于家庭娱乐,曾有过两年内生产达50万台的纪录;到了30年代由于无线电及电唱机的兴起,才渐被淘汰。
由于纸卷打孔的数量上不受人手十指的局限,钢琴上的音阶和音域都可尽量发挥运用,故自动钢琴仍受到创新的近代作曲家们的青睐。拉赫玛尼诺夫、德彪西、马勒、格什温、理查·斯特劳斯都曾为这种乐器写作乐曲,并制成纸带,供自动钢琴演奏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