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很久,决定还是先画骨骼,再在这个基础上去补充肉体和皮肤,”达芬奇往蛋彩里滴入牛胆汁,解释着那画面上网格状草图的由来:“其实这画拖了这么久,是因为众人的神态很难捕捉,有时候我觉得这些东西都是一团乱麻,倒不如全部重来才好。”
海蒂看着那八平方英尺大小的杨木画板,伸手沾了些边缘的白垩土,侧身看向他道:“为什么这些宫殿,是坍塌崩毁的?”
画面上,新生儿耶稣被圣母玛利亚抱在那残垣断壁之中,似乎与其他的作品都大相径庭。
“重生。”达芬奇给她看极淡的删改痕迹,隐约能瞧见有工人在修复这些宫殿。
“我总觉得这个时代里有很多东西……都在颠覆和迎接新生。”
古希腊曾拥有的辉煌文明,如今也应再次复兴,如同众神间的星辰一般。
他上色的时候,是先用细笔刷沾上了墨水来勾勒轮廓,然后开始用淡蓝色去晕染阴影。
海蒂有认真的看过美第奇宫里的许多名画——
老派画家都倾向于深棕来强调明暗,可只有达芬奇会这样大胆而又聪明。
她见过晨曦中刚刚苏醒的佛罗伦萨,地平线的边缘被雾色晕染,灰蓝的色彩便如这画板上静谧的暗部,一切都传神的刚刚好。
达芬奇画画的时候,神情沉静而温和,动作也不疾不徐,如同一个精细又沉稳的匠人。
可是在他的笔下,所有的人物都有这明显的情感。
这里诸多的画作都是为了歌颂神明的光耀,更多的在强调着圣者和天使的光辉伟大。
可人性里复杂又明确的情绪,却好像一直在被掩盖和压抑着。
在这漩涡般的画面中,三博士向耶稣赠与着不同的礼物,人们的神情或敬畏或敬畏,几十个人的姿态各为不同,连手指的屈张都应和着当时的动作。
战马们昂头长嘶,旅行者们大声谈笑,只有圣母抱着圣子沉默不语。
海蒂如同在辅助一场手术的护士一般,不断给他递着刮刀细刷还有抹布,陪他整整画了接近三个月。
在此期间,她在这修道院里构思完了一整部的专著,白天想完具体的内容,再在傍晚或者清晨把它们全都写了下来。
牛肉汤里的青霉在活跃的繁衍发展着,越来越多的葡萄酒被装进了玻璃酒瓶之中,而更新更好用的显微镜也被送进了佛罗伦萨学院里。
在圣母升天节到来之际,她的第一本专著《元素四论》也正式出版了。
这本书的诞生,犹如新时代的第一声钟鸣。
-3-
美第奇家族对文化的贡献,简直是划时代的开明和先进。
他们不仅资助了大量的画家和雕塑家进行创作,同时也利用了印刷术进行古籍的整理和修复。
当今的这位领主之所以被居民们充满敬意的称为‘伟大的洛伦佐’,就是因为他做出的实绩实在是太多了。
哪怕单拎出一样出来,都是对整个城市的巨大贡献。
他为学者们收集着来自希腊和罗马的古典作品,派遣文学家们去意大利各城市甚至是海外去购买书稿,甚至愿意抵押家产以购买孤本。
有些书已经无法复印,他便雇佣了书记员进行抄写和整理,用活字印刷术印发了大量的书籍。
——这来自东方的全新技术,完全打破了人们对文化传承的固有认知。
伴随着印刷馆的建立,古比萨大学和佛罗伦萨学院也被进一步扩建,柏拉图学院也重新被引导着焕发出新生。
按照海蒂的身份,她原本是无缘参与这些事情,更不可能公开刊发自己的论文。
女性的存在原本是受人尊敬和簇拥的,可这些年伴随着教会的独断专行不断发展,女性的地位也在不断下降,已经完全被学院所排斥。
可她现在的身份,是美第奇家族从前因故离散的远亲,更是无可争议的贵族。
在佛罗伦萨市民的眼中,这位蓝眼睛的美人不仅博爱,善良,而且精通炼金术,能救人于水火之中。
洛伦佐的存在让他们更快的接受了她,甚至会写许多信来咨询问题。
在《元素四论》的时候,海蒂表现的颇为谨慎。
她不敢贸然的把过于新锐的观点拿出来放在明面上,更不敢否认上帝和各种教义的存在。
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把最基础的常识,用尽可能通俗易懂的方式
这种写法就有点像是教小孩儿学知识了。
举例子要往神话和圣经上靠,论述的时候要再三表达它的合理性和可行性,简直是连哄带骗。
不顺应这个时代的某些陈腐之处,表露出太过新锐的一面,只会被当做靶子给抹杀掉。
这专著一共写了五六万字,实际核心内容可能只有五六千字,其他的都是在赞美上帝讴歌圣经,以及变着法子论证和解释各种通俗的道理。
洛伦佐看完之后,忽然感觉有些好奇。
这姑娘是经历过什么,才会谨慎到这种地步?
只要自己在,教廷必然不会发难去针对她。
为什么连写论文的时候,也在变着法子去安抚所有人?
——因为人言可畏。
海蒂在前世的时候,已经受够了这些教训。
她原本以为绝大多数人都是通情理和讲逻辑的,可事实却恰恰相反。
她做出无数的设计和发明,可人们诋毁她是窃取丈夫的机密,沽名钓誉博取出位。
她原本与人为善,对国家也热忱忠诚,可政府最后对她的贡献不言一字,甚至不愿承认她本应拥有的成就和荣誉。
她看尽了世态冷暖,反而对人群有种释然的疏远。
大众是蒙昧的,易摆布的,冲动而不理性的。
一意孤行的想要唤醒他们,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即便如此,也要做该做的事情——但得选择更安全的姿态。
《元素四论》正式出版之后,直接被许多学者和理论家抢售一空,连带着附近的几所大学和学院都掀起了一番讨论热潮。
这本书讲述了基本的化学、生物学常识,内容强度大概只有近现代青年的启蒙水平。
可即便如此,许多见解也足够石破天惊——
人为什么要洗手?
酒为什么会变质?
硫酸铜蓝的消失和复现竟是因为水?
血液竟然还有这些功能?
书里不仅写了相关的概念陈述,还提供了许多具体的实验方法——
这些实验可以让人们自由的证明理论的正确性,以确认她并没有妖言惑众。
每一样都解释的足够清晰明白,而且也毫无破绽。
佛罗伦萨学院的人们甚至写信给美第奇先生,想拜托他委托这位贵族来演讲解说,大家可以更充分的学习到许多新的知识。
这书还被辗转着送到了英国和法国,据说也引起了好些轰动和反响。
达芬奇帮她做出了新的好些实验用器具,翻着这本书也颇有些跃跃欲试。
如今,他在自己的卧房里也摆了一副显微镜,利用它发现了许多的新鲜东西。
以至于修道院的那副画都拖延了一个多月才交。
“我前段时间,发现给那些细胞滴盐水的时候,它们有的会变形,”他帮她端着试管和烧瓶,兴致勃勃的分享着自己的新发现:“你说泡澡久了之后手指会变皱,是不是也和这些东西有关?”
海蒂笑着点头:“你可以多做些实验看看,还会有更好玩的事情。”
“对了,有空一起去泡澡吧,”达芬奇随口道:“我知道有个新的理发师会按摩,揉肩解乏挺到位的。”
“这个——就不用了。”
“对了,小桶先生最近在忙什么?那副花神的油画完成了吗?”
达芬奇帮她把东西摆放好,露出遗憾的表情:“还在饮酒神伤,老习惯了。”
“哎?”海蒂忽然想起了德乔从前提的那些事情,下意识道:“因为……西蒙内塔吗?”
那个已经死去好几年的美人?
美第奇兄弟和他都爱过的那个人?
“他很喜欢她,以至于在她死后都总是有些魂不守舍的。”达芬奇显然不太理解这种深邃的情感,只惋惜道:“群聚的时候还挺好,一个人坐着就总是会叹息。”
“我们该去看看他,”海蒂下意识道:“这是很痛苦的经历。”
“我不明白——”达芬奇看着她道:“人为什么会相爱?”
“情欲和爱欲到底是什么?”
海蒂怔了一下,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我看着他们痛苦或失意,也想在画中表现出来,”达芬奇的神情依旧坦诚而又茫然:“可是能让我产生类似情感的,只有艺术。”
他能够懂得嫉妒,失意,闷苦,唯独无法了解人与人之间的深爱。
与同性也好,与异性也罢。
为什么会人们会把自己的内心都寄挂到别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