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香有些愕然。这个爹爹,在自己的印象中便是个冥顽不化的愣头青,连大佛神仙都点化不了。母亲还在的时候,她劝过几次,却连母亲都制止了,说是无用功,因而便彻底放任不顾了。晚香原先的打算便是,等父亲精神头好点了,能照顾自己了,便与他书信一封,悄悄地去了奚宅,反正晚香年纪大了,有手有脚的,他也奈何不了了。况且她之前卖花,亦悄悄存了不少钱,养活自己还是绰绰有余的。
可谁知,堂嫂竟有耐心,有办法把这样的人说通!奚晚香十分诧异,想了想,却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奚晚香震愕了片刻,便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这莫名其妙地情绪变化,让谨连一时摸不着头脑。
对晚香开始嘘寒问暖,一改冷嘲热讽的常态,奚远年每每惯性地想要诉说不满,皱眉头的时候,便赶紧压下去,极为少见地开始重新焚香,心情亦终于柔和起来。观之周遭,似乎一切也并不像之前想的那样令人深恶痛绝。研墨执笔,亦如有神。
奚远年不会说话,可他的改变却共睹之。他不曾与殷瀼道歉,可他对奚家这位素来温恭有礼,遇事亦有主张的少夫人殷氏多了敬佩。他有些后悔,用“抽大烟”几次三番地戳她的痛处。
是日清晨,晚香携堂嫂和谨连一块儿去了后山。
她本是不想让谨连一道跟着的,可奈何谨连担心得很,说什么少夫人鲜少爬山,若有个什么好歹,她也好帮着分担,又说上山得带上一篮子瓜果香糕,若碰到山神小庙,得供上,才不会出差错。
晚香没法子,只得让谨连夹着做了个不明不白的电灯泡。
一路上,谨连提着满满的篮子,起先还高高兴兴地挽着殷瀼的手,东张西望地抑制不住欢喜。爬了不多时,便气喘吁吁了,又觉得手上的篮子累赘,偏生还是自己非说得带上这么多,可把自己给害苦了!还不得怨道!谨连压着膝盖骨,不一会儿便落下了许多。
堂嫂走得不快,可步伐稳当,晚香与她一前一后走着,不时与她讲着山上的趣事。殷瀼被晚香感染了,瞧着她红扑扑的双颊,细致的肌肤柔嫩得像竹叶上的露水,殷瀼没怎么留意她讲的,只见她生龙活虎的,殷瀼的心中便好像一池春水盈盈欲溢。
零零总总讲了一路,晚香似乎忘了她们此行的目的。前不久是隐在这里的山人出关的时候,自从瘟疫时用山上随处可见的枯木干藤“毫不经意”地救了一干人等之后,镇上的人皆知道这山人的玄妙之处——竟果真是个隐士高人!可奈何行踪飘渺,从那之后,晚香也极少见到他。堂嫂好像对他有点兴趣,又问了他的来历,道此人许是十几年前烜赫一时的名士大儒。晚香便同显摆一般,要为堂嫂引见这位形容不羁的高士。
这山不高,可连绵。走在其中犹如进入了绕不出的迷宫。
春风吹生了郁郁森森,几个月不来,这林子竟已密得令人咋舌。晚香不曾找得那行踪诡谲的“高士”,竟还把堂嫂给弄丢了。
谨连好容易跟上来的时候,便只见二小姐像没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扑腾的模样了。她擦了擦汗,好容易问了一句“少夫人呢?”,不想还被二小姐噙着泪水瞪了一眼:“说什么若有个什么好歹,现在真有好歹了,你倒是替我担着!”
二小姐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十足的哭腔。在谨连印象中,二小姐鬼主意极多,遇上何事都有对策,这样六神无主的样子确是极为少见。谨连不禁傻了眼,惶惶然环顾四周,篮子从胳膊上滑落,瓜果落了一地。
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就不见了呢?
☆、第八十四章
若不是谨连在身边跟着,晚香找了半个时辰还没见到堂嫂的身影,定是要蹲在着空无一人的密林中彻底茫然的。
已是日头高照的光景,可缓坡往上的樟树林中却密得仿佛透不见一丝日光,参天的穹冠之下是半人高的灌木,枝叶带着细细的小刺,不留心便容易被割下道道细浅的伤口。昨夜下过小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泥土腥气,潮湿闷热,让人愈发心神难安。
谨连紧紧地跟在晚香身后,生怕一不留神,连二小姐都不见了。她喊得嗓子都哑了,噙泪的眼睛却还不断地四处张望,奈何周遭就是不见少夫人的影子。二小姐怕真是急了,谨连担心地看了看晚香的背影,方才明明被尖锐的石头磕到了,疼得头上满是冷汗,却看都不看伤口,硬是一瘸一拐地继续找人。
奚晚香紧抿着唇的样子与她平日相去甚远。直到现在,距离堂嫂失踪已经一个时辰多了,她还是不愿意相信堂嫂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走失了。她快怨死自己了,为什么不好好地呆在家里,非得跑到山上来吃这份苦?堂嫂矜贵,不似自己一样素来在乡野疯玩,堂嫂怎么可能跟得上自己的步子?明知堂嫂走得不快,为什么不再盯得紧一些?若找不到堂嫂,奚晚香宁愿陪她一道在这山里隐遁,日日寻她,直到寻到为止。
腿上被石块磕到的伤口还在作痛,可奚晚香似乎完全察觉不到一般。她抬头望了望,飒飒的樟叶边缘描着光亮的金线,她复又闭上了眼。晚香心中突然害怕极了,她们才刚刚相见啊,有多少的话还不曾说,这分别怎么就这样又遽然降临?
沿着原路又走了一刻钟,终于从密林中走了出来。眼前顿时一片豁然,往下便是方才上来的小径,而上则是一块嶙峋的巨石。
她从那白惨惨的巨石之后走了出来,从容而淡然。她昨日沐浴了,不曾带换洗衣裳,便穿了晚香的。朴素简单的靛蓝粗衣如一道清和的山风,她素容澈眸,扶着石沿提裙出现的时候,奚晚香突然觉得,她就好像一个幻觉,生在自己心里的美好幻觉。
见晚香木木然定在原地,殷瀼心中有些担忧,又有些愧疚,便赶紧走近,抽了帕子,替晚香擦去脸上黏着的泥土碎屑。她柔声道:“是堂嫂不好,方才慢了一步,便以为你往上面去了,没想到,走了会儿,还是找不见你……”
殷瀼没有说完,便被晚香拦腰紧紧拥入怀中。
殷瀼怔在了原处。小晚香的怀抱温暖而热烈,仿佛要把她自己揉入进去,殷瀼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被她用力相拥了。若是从前,殷瀼定然不会当回事儿,笑着拍拍晚香的肩背。可现在似乎不一样了,殷瀼的双手滞在半空,久久落不下去。她的胸口闷闷的,有些钝痛。
听到晚香在自己耳边抽噎一声,殷瀼心中愈发难受。扶了晚香的双肩,让她站直在自己面前。殷瀼一如平静地望着她,那双分明的杏眸里通红,清楚地写着自责和后怕,仅仅被她这样看着,都让殷瀼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殷瀼终究别开了眼睛,一丝不苟地仍旧用帕子擦去了晚香脸上的泥渍,微笑着说:“堂嫂哪有这么娇弱,不过一时半会走失了,在原地等一会儿便是了,不值得这样着急。”
奚晚香抽了抽鼻子,轻轻一眨眼,泪水便不争气地淌了下来。她亦有些不好意思,便赶紧用擦了去。见堂嫂仍然一派波澜不惊,她才长吁了口气,破涕为笑。事后,晚香想,幸好堂嫂不曾伤及毫厘,若真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奚晚香思前想后,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出了这一码子事儿,奚晚香说什么也要下山了。这山可不友好,让她好大一场虚惊。
下山的时候便走得快,小径不宽,仅容得下两人并肩而过。谨连亦吓得不轻,便一直抚着心口,紧紧地跟在两人身后。
清风徐徐,奚晚香忍不住偷睨堂嫂。方才的惊惶,天塌下来都不为过。明明在心中祈祷,若堂嫂能重新回到自己身边,必然不顾一切地与她表白心迹。可当真的把堂嫂送还回来之际,奚晚香却又不出意外地胆怯起来。
两人的手不过就分毫之隔,奚晚香的心跳得厉害,手指微动,故作不经意地碰到堂嫂舒展的手指。如此三番,又迟疑片刻,她才咬着牙握了堂嫂的手,嘴上还装模作样地说:“这里滑,堂嫂小心。”
此前,莫说牵手,就算同榻共枕,呼吸不过毫厘都是有的,倒真是有些作茧自缚了。奚晚香心下自嘲地想着。
殷瀼自然察觉到了晚香的异样,她偏了偏头,目光却没有刻意落到晚香身上。小丫头的手心出了不少汗,有些粘腻,恰如其分地显露了她此刻的紧张。殷瀼隐约知道她在紧张什么,却又不敢深究,生怕一旦深究,连自己都不好掌控了。
殷瀼任由晚香牵着,她的脑中空白了片刻,便不小心被脚下凹凸的碎石绊了绊,踉跄一步,忽然停了下来。
方才,殷瀼其实根本不是走丢的。她有些混沌,正当自己要跟着晚香一道进林子的时候,她看到巨石后转出一高一矮两个道人,长袍及地,高深莫测。那穿着道袍的长者,她猜便是晚香口中那不显山不露水还随手救民水火的高士山人——十几年前赫赫有名的谋士,陈觐。殷瀼不曾见过他,但当时父亲还未辞仕,便听说了些许陈觐的事儿。只晓得他当时是个可论天下的厉害人物,后来隐居在了这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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