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第一题去人只剩不足十位,场中又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子,这有花无花不打紧,却激起了人的好胜心。俞鹤追拿着花正得意,结果低头就瞧见有侍女往楼下去,一看方才那两个不入流的家伙也拿了花枝,顿时气得七窍生烟。
“这第二题,乃是‘如何无竞心’?”红绡高声问。
此题一出,旁人摸不着头脑,可姬洛却觉得有股子说不出的不对劲,这题未免出的有些随意,眼下都不用想,就有现成的答案——
自打姬洛来了南边,这几日也没闲着,打听了不少晋朝的事儿。说到永和二年,那位三次北伐燕国的桓温平定蜀中成汉后,一时风头正盛,朝中颇为忌惮。司马昱当即征召了桓温幼时好友殷浩入仕于其分庭抗礼。
据说,桓温有争强好胜心,在明知殷浩不如自己的情况下,逼问他:你和我相比又如何?殷浩不卑不亢的对答,一时成广为流传的轶事。(注2)
这答案实在绝妙,用于此着实合适,姬洛沉吟片刻,提笔写下那句“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写完落笔,他没来由想起,荆楚有得天独厚的天堑屏障,比之首当其冲的江淮平原,这岂非是个好地方,若依那故事里桓温的脾气,会不会早年曾拥兵镇守于此地。如果有所关联,那桑姿出这一题的作用是什么呢?
像姬洛这样的人,仿佛生来是操心命,不仅推演天象,甚至习惯性揣测人心。他还在思考,那边的答纸已经收走。
过了一会,红绡走了出来,手中托盘陈着三个香囊,道:“我家姑娘做的,用的是夔州本地的草药,祝三位而后皆能不忘初心。”
说着,红绡伸手一掌,那托盘里三个香囊冲三处飞去,一个落进方才打赏玉玦那公子的帘中,里头人潇洒应了一声“好说”,声音竟然与方才不同,仔细听是个粗沉的女声,那雅座里竟不止一人。
第二个香囊落到一个背短剑的文士手中,那人只简单的拱手称谢。
最后一个香囊,擦过俞鹤追的手,落在了姬洛和屈不换的桌案上。屈不换一激动,不忘给自己脑门上来一下,顺带还拽翻了姬洛。
俞鹤追气得牙痒痒,刚才被他劝的那个魏启,立刻翻脸骂人:“什么婊|子货,一个女人也敢装大!”
魏启口不择言,俞鹤追立时变了脸色,要捂嘴没捂住,鹿台的暗卫当即冲出来,三两下拿住给叉了出去。那俞公子本是想拉拢些江湖人,此刻见人惹了祸,也干脆袖手旁干起来。
场面此刻推到高|潮,红绡拍手示意,道:“桑姐姐让小妹问三位,回首往昔,可曾有什么让诸君难以忘怀之事?”
众人以为会听到什么清谈大论,然而到了最后竟是说故事,不客气讲,这题越出越没个水准,倒真像是游戏一般。
不同于前两题有侍女呈来笔墨,这第三题却不用写的,而是用说的。
“不如,就从这两位公子开始吧。”红绡嘴中含笑,指了指堂下,“不知方才是哪位作答的?”
姬洛闻声一看,果然说的是他和屈不换,这会子无法顶包,他干脆伸脚把醉鬼给推了出去,指着人朗声道:“他。”
屈不换回头瞪了一眼,事到临头也没法退缩,抠了抠脑袋,磕磕巴巴说道:“依我看,这世上没有难忘的事,只有难忘的人,但凡跟这人有关,大概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们都说刚才那舞惊为天人,那是你们没看过……”
不知为何,屈不换犹豫了一下,那个名字没有念下去,话锋一转,到了别处,“伞上跳舞算什么,我还看人刀上跳过舞哩……十多年前,我在月牙泉边遇到了一个野丫头,她抢了我的东西,还反咬我一口,跑了……后来我们重逢也是在一场不输当下的豪宴上,不过,那场宴席可不像这般和乐,死了很多人呢……她并不知道,那其实是我们第二次相见……”
屈不换思绪纷乱,说话也没什么逻辑,想到哪里讲到哪里,听的人都一头雾水,好半天才拼凑起故事轮廓,吱声问:“你找那姑娘叫什么名?”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真正的名字,我都唤她……唤她枔又。”屈不换顿了顿,“说来可笑,我还不晓得是哪个‘枔’,哪个‘又’。”
“啪嚓——”
雅座里传来陶杯磕碎的声音,众人都在这一声脆响里,默然不语。
姬洛突然懂了为何屈不换非要出入花楼酒肆,想必是他打关外来,问哪儿姑娘最多,自然有人以为他是个浪荡客,便指了这条不归路。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故事,才能让一个人如此念念不忘呢?姬洛没来由希望,那桑姿就是他要找的人。
此时,雅座的珠帘被打起,一位俊逸的公子缓步而出,立在栏杆前抱拳道:“抱歉扰了这位兄台的故事,今日兄台的酒菜赵某请了。”
然而屈不换根本不关心什么酒菜,耷拉着头丧气的回到了桌案边。姬洛当他失意,不知道这醉鬼做了最坏打算,心里正盘算着若是失了这一局,今晚该怎么样在贼婆娘的眼皮底下翻上鹿台三层。
红绡也会看场面,为化解尴尬,登时接口道:“小妹替这位侠士谢过。酒过三巡故事未完,不如由赵公子您接着说?”
赵恒义拍栏笑着,张口道:“在下确实有一事难忘,巧的是也是件大漠往事,区区不才,愿以此奇谭博桑姑娘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反思了一下,之前洛河飞针那个绕了绕去确实有点影响阅读,这一卷故事性会更大一些……这一卷大概是故事套故事套故事……我还是顶锅跑吧
注1:引用自曹子建的《洛神赋》
注2:桓温和殷浩的故事源自《世说新语》
第50章
赵恒义帐下有没有智囊帮衬姬洛不知道,但就这说来的奇谭, 却当得是精彩万分, 论口舌之才, 秀丽堪比之文士雅章,有趣又赛过说书人的评弹。人排在屈不换之后,偏偏也要说个大漠的稀罕事儿,就算不是故意挑衅,也能瞧出几分自傲。
等三人都说过一遍后, 众人也算是尽兴,都在议论谁将拔得头筹,得与美人畅谈,共度良夜。
红绡从楼上下来, 一双双眼睛都盯了过去, 只见她无甚怯意, 凭栏作揖笑道:“赵公子,请。”
正主还没开口哭惨, 俞鹤追先趁机落井下石:“好呀, 我就说嘛,有的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登不登得台面。”
屈不换抽了口冷气, 也没顾得上和小人计较,一手臂把姬洛勾过去,压低声音道:“肯定是那臭婆娘从中作梗,怎么样, 今晚要不要跟老子大干一场?”
就在姬洛也以为屈不换当真没戏,考虑要不要舍命相陪时,只听那红绡一个大喘气,接着道:“还有方才那位背着阔剑的侠士,也请一并前来。稍后众姐妹会相陪,诸位今夜还需尽兴。”
自鹿台兴,桑姿名传于外开始,从来没有夜见两人的情况出现过。不过,既然有这机会,没有白白不要的说法。
在众人嫉妒的目光下,屈不换和姬洛跟着红绡往里面走,那赵恒义也在,身后跟着一男一女,男的叫吴闲,女的叫展婈,皆拿着兵器。
瞧见两人来,赵恒义颔首示意。姬洛近看此人一双眼里全是笑,不过这笑不比施佛槿那种慈悲笑,笑得让人浑身不舒服,就像把自己脱光剖心给人看一般。
将几人引至楼外一处飞廊横桥前,红绡先对赵恒义道:“姑姑交代,赵公子此来恐怕不是为了美人,既然如此,还请移步他处。”
赵恒义见这小丫头点破动机,也不恼,稍稍朝姬洛两人看了一眼,回礼一笑,道:“在下四劫坞左堂主赵恒义,多谢姑娘引见。”
说完,几人便转路去了别处,很快没了踪影。
看着眼前的飞桥,姬洛才晓得,这桑姿住处当真称得上与世隔绝,这三层若只有这来去一路,是万万不好走的。想到这儿,他不想惹麻烦,便后退一步道:“良夜和美,望君珍惜。屈大哥,小弟先回去了!”
醉鬼还没开口,那红绡却先拦了下来:“小公子别走啊,桑姐姐特别交待了,你也得来。”
“我?”
姬洛实在想不明白,桑姿究竟是看出了他代笔作答,还是因为刚才那一番话,才一定要拉拽上他一起。不管原因如何,他要离开也不全是因为自己‘功成名就’,而是他心中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正好是子夜,他在廊桥上观星一望,掐指要算,然而手还没摸出道道,被屈不换那个大老粗一抓,就抓到了阁楼里间。
“枔又,是你吗?你是因为听了我的故事所以才想见我,对不对?”屈不换仰面一笑,喜不自禁,伸手要扫开那些烦人的飞纱,将人看个清楚明白。
琴声暂歇,桑姿转身,径自走出来。那纤纤素手掀帘的一瞬,姬洛也忍不住惊叹,那一张脸五官精致,组合有度,除了略有疲态,当真挑不出一点瑕疵,说是不出世的美人丝毫不为过。
“抱歉,妾身约见,并不是因为故事,亦不是因为那几道题。”桑姿漫不经心瞥了一眼两人,随手取下钗子,青丝瞬间如瀑落下,“那三题本就是戏耍之物,妾身今夜,原本谁都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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