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玥掌权后,遵照与其当初的承诺与约定,继续在西域搜索。待稍有所获后,昆仑却已大变,她无法在原伯兮的封锁下,安然将画卷送出,一直等到白华带着蔺光的授意前来,那时她才确定,姬胤不知所踪,或已死去。
但姬胤死了,还有孩子在世,于是她将线索绘于画卷之中,托付蔺光带回中原。但蔺光却遭到了姜玉立的追杀,并未来得及送出,于是与白华合力,将烛银戒藏在拜月湾,便是想自己若不幸身死,必然还有他人来寻,甚至极有可能楼主亲来,那时候以其才智,当能发现此中秘密。
这一等,人间翻覆,便是数十载。
神玥只愿无战,姬胤只想救世,亲眼见证两者下场的姜玉立觉得,唯有以战止战,复立天下,将权柄聚于手中,才能真正做到所想。想要达成这一切,凭泗水那一点人是完全不够的,唯有天下足够乱,自乱世,才可出英雄。
姬胤死了,他便将所有的一切倾注在姬洛身上。
从来从容不迫的师昂听到这儿,亦为此花容失色,秦晋之争尚有正朔之论,若是周王嗣,那又如何算?姜玉立既有心,倾尽半生谋划,恐怕便是朝中,亦早有渗透,更不必谈江湖和武林。
如今大战在即,绝不能在此马失前蹄。
师昂死死扣住琴身,几度犹疑后,终问出了那一句:“姬洛,你想救世,还是乱世?” 对方既已信任相托,他便也报之诚然。
“若争天下,必是兵祸连连,终归徒增杀孽,死伤无数。何必呢?”姬洛微微一笑。
可真得了答案,师昂心中又莫名起了一阵惋惜,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何,或许是感念他的大义,或许是为九百年的坚持一朝散尽而不平,或许是为这蹉跎数年兜兜转转,却无人胜归却尽皆惨败而悲切……
一腔惆怅全堵在心口,师昂避开他的视线背过身去,过了许久才道:“很庆幸,还能和你站在这里,那时候你说的话,并没有成真。”
他话中所指,乃帝师阁剑川之夜,师昂曾怀疑姬洛失忆前与姜家同一立场,故而怕其恢复记忆后,会做出叫所有人难堪的选择。
但如今看来,幸甚至哉。
姬洛却忽然道:“谁说没有成真?”
师昂瞪大眼睛,努力想从他的笑容中寻得玩味,或是从那双灵动的眸子里,找到一丝玩笑的证据。但姬洛没有,他并没有把这当成一件好笑之事,甚至非常严肃认真:“师昂,我以为你久经世故,尤其是天都之乱后,会早习惯把一件事放在两面来看。”
然而,师昂却会错了意,只闷声道:“你这信任太过沉重……”他话未说完,打了个囫囵,似咬了舌头般,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瞬间明白过来,姬洛在向他传达的意思,是不愿,而不是他不能!
也就是说,若有机会,未必不会……
一时间,师昂心中百味陈杂,但仔细想来,又觉得十分合乎情理,如此般诱惑,便是在世大能,能做到丝毫不动心的又有几个,正因为并不是非善即恶,才更像个有七情六欲的人:“我明白,姬洛是姬洛,子忘是子忘,一生困宥于泗水的子忘心向纯善,但历经人情世故的姬洛却未必,现在的你,很难说究竟是谁。”
“没有人永远停留在原地。”姬洛眼中流光一闪而逝,他抬眸,微笑着瞧看师昂,甚是欣慰,“我庆幸不止我是如此。”
究竟由谁来接令,他曾在泗水苦思多日,也曾将江左纳入考量,但最后却无一适合。
那时的建康,论及权势,谢家远不及当轴的琅琊王氏,在朝在野俨然已是“王与马,共天下”的格局。但苏峻之乱后,曾拥立元帝的王导逝世,王家渐渐也无扛鼎之人,桓家、郗家纷纷崛起,各家一度陷入党派之争。
三次北伐不成后,晋国本该因此疲软,但恰逢桓温病故,王猛逝世,谢安出山辅政,竟是于逆流中力挽狂澜。谢家的壮大,在姬洛的计划之外,意料之外,直白了当的说,若没有谢家,国将不为今日之国,那样的话,姜玉立或是姜夏所推崇的,未必不是出路。
与其让胡人大破中原,不如坐上那个位置,亲手改变逆势。就如同当初峪岭初逢燕凤时他说的那样,真要力求拨乱反正,不如去争天下。
“我已做出选择。”姬洛负手而立,眺望烟波浩渺的江水,似乎已置身吹角连营。谢叙留在昆仑的那副图卷,在他踏入中原的前夕,便已烧为灰烬,既是尘封的秘密,不如继续不为人知。
师昂未语,只静默地看他,指腹贴着窗棂来回敲打,侧耳以听波涛拍岸,面上虽波澜不惊,实际上汗已涔湿薄衣。
姬洛叹息:“这次回来,去了趟洛水,甚是感怀。我现在明白,为何小九如此笃信命运,若我失忆后遇到的不是吕秋而是姜夏,一切也许截然不同,十年的遭遇,足可以改变一人一生。”
船行再一个时辰,上游已为敌军所占不可去,艄公便将其停在附近的渡头,军中闻讯已着人来接,师、姬二人便随之同往大营。
刚入辕门,望楼后迎面走来一人,重甲加身,大步流星,瞧面相气度乃是忠勇英爽之人,姬洛依稀觉着,那眉眼与谢玄及谢叙多有相似,揣测乃谢家的芝兰玉树。不过三息之间,人已走至近前,来人与师昂拱手,语气十分熟稔:“师阁主,都督正在议事,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经师昂介绍,才知此人乃谢玄从弟,谢琰。而此次领兵出征时,谢玄已领了前锋都督衔,都以此相称。
师昂与其寒暄了两句,那人说至无话,这才将目光挪向一旁的姬洛,细细打量一番后,恍然其身份,先是一愕,为那永驻的少年之颜而难以置信,又联系这几年的传闻,更是不可思议,随后接连向师昂投去询问的目光。
“辅国将军有礼。”姬洛顿首先拜。
谢琰和颜大笑,与他回礼,语气甚是敬重:“姬楼主,久仰大名!久立此处苦等不是办法,正好,今日琰不当值,带二位往军中转转。”说完,他挥退亲兵,转头在前,亲自领人。
师昂挑眉,做了个先请的动作,姬洛含笑不与他客气,边走边道:“你不是说还有老朋友吗?”
“到了就只知道了。”
过了校场,东南角上置着几处帐子,内有阵阵药香传来,该是伤兵营,数日前秦晋于下蔡频有激战,前线药材供应不及,便将伤者都转到了此处。
几人近前,忽闻一阵佛铃声,不远处竟有一和尚手持法器,坐在树下唱诵经文,姬洛唇角笑意渐深,没等谢琰解释,已快步上前。施佛槿抬头,向其颔首,亦有些激怀,以至于起身时牵动脖子上的念珠,哗啦作响。
施佛槿本于建康东郊的寺院讲经,忧心前方战事,欲效绵薄之力,便向君上请命。当今天子追捧佛法,不但在宫中置精舍,更是广修佛塔,深信轮回超度之说,一听便应允了,遣其往前线,大有安定军魂之意。
军中多是刀山血海拼杀出来的男儿,对此并不深信,多数时候大和尚都在帮着军医救助伤兵。问及慕容琇,倒也跟着,此刻正在营房后头亲自煎药,稍稍驻足片刻,人便提着药罐子闯了进来。
空门之中,多讲缘法,对比起面对“改头换面”的姬洛还是一如往常的施佛槿,慕容琇显然更似正常人的反应。只瞧她指着人,支支吾吾道:“小洛……噢不……楼主……嗯那个……哎呀姬洛,没想到你这么厉害,这一档子事儿都是你搅弄出来的!”
“厉害可不敢当。”姬洛略有些尴尬,心想这真不是在变相损他?
慕容琇闻言,反而变本加厉,干脆扔下药罐子,绕着人走了两圈,端详了又端详,便是一根睫毛也未落下,咋舌道:“当真是容颜不老,可羡煞旁人!”可一想到他的身份,便又有些难以释怀,登时便好不失落:“可惜,以后不能再叫你小洛儿了。”
便是姬洛,再唤他阿姊也十分别扭。
好在,两人都不是忸怩之人,虽有讪然,但过后却都适应下来,攀谈无碍。
据慕容琇说,初来时她并未打算多做停留,尤其是在幽州以北打听到兄长的消息后,可几次风闻叔父领秦军破城的消息,难免叫她心中不忿。慕容垂早年虽是受慕容评所迫而离开燕境,但国破家亡之后,非但没有来个血溅丹墀,反倒留在长安为敌君效力,几番纠结后,她便干脆留在晋军中尽些绵薄之力。
这些年她虽一直跟着施佛槿,但目光里却少了炽热与纯粹,再没了年少时那种豁出去的天真与热爱。小爱与大爱,国爱与家爱,都在那日城破后,在心中显出轻重。
帐中老军医在唤,慕容琇提着药罐掀帘而入,几次回头,欲言又止,最后趁大和尚暂且离去,这才对姬洛道:“不论此战胜与负,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慕容琇放下皮帘,但很快又打了起来,眉眼带笑,略显娇憨地对着姬洛唤了一句:“小洛儿!”
宛如当年。
于此同时,另一头亦有人高喊:“骆……骆小哥?真的是你?你怎的会在这儿?你也是来投军的?啊!谢将军。”姬洛回头,那拿着长戟,穿着甲胄的年轻人,竟是公输沁那个车夫迟二牛,万万没想到他跟人南下后,竟也从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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