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九、蔺光……我想起了一切,却发现记忆中的故人,早已不复,与其如此,倒真不如相忘于江湖。”姬洛两指按在鬓角,把手肘撑在膝盖上,轻声叹息。随后,他按着剑柄站了起来,朝小屋走去,靴底一硌,撇开垂眸一瞧,是一支烧秃的狼毫笔。
姬洛弯腰将其捡来,摩挲着笔杆上的章纹刻痕,而后紧紧一握,再睁眼时,眸子里满是哀婉:“很快……很快一切都会结束。”
“只是,我们都再也回不去了。”
山道上,一辆马车飞驰而过,车上的胖子缩在逼仄的车厢中,从噩梦中惊醒时,脑袋撞在车顶上,差点开了花:“张甲,到哪里了?”
“六爷,刚到栾川,此地荒芜,暂时不会有人追来!”
车夫如实禀报,车内的人却皱着一张脸,在大腿上狠狠拍了一巴掌,骂道:“奶奶的,居然被谢家那个小兔崽子摆了一道,叫老子亏得血本无归!幸好长安还有后路,不怕不能东山再起。”
“那输掉的东西?”
“哼,先给那姓谢的小子放一放,迟早要弄回来。”
张甲咽了烟口水,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六爷,小六爷还在嘉兴,我们当真不管?”
“赔钱玩意儿,老子恨不得抽断他的腿!谁给他的胆子敢跟官家的人搭伙?呸!我给他吃穿,他却跟我大谈情怀,说什么家国为先!哼,我搁这儿两边倒腾是为了甚么!是为了大业!干好了这一笔买卖,何止是享不尽的富贵,还有举世的荣华……”他话还未说完,车轱辘忽然一抖,一枚石子儿卡在其中,整个车身向外倾覆。
钱百业从窗格子摔了出来,余下的字词都咽下了喉咙。
张甲习武,敏锐地察觉不对劲儿,立刻持兵器向自家主子靠拢。林中飞来两枚细针,他只觉风声在耳,根本没瞧清楚来势方位,便被打翻在地。
“晏垂虹告诉我,八风令本就该属于晏家时,我便觉得奇怪,直到昆仑雪顶我见到钱胤洲,才把一切想通。”剑气一掠,直指地上躺着的钱百业,“送出去的东西,哪里有要回来的道理?”
钱百业僵着身子看了一眼架在脖子上那柄泛着寒光的长剑,慢慢抬头。
“别来无恙,钱老六。”
姬洛嘴角含着笑,虽是寒暄,却有股不容置喙的气势。钱六爷与之对视一眼,身上浆出满背的冷汗,他忽然懂了,根本不是谢家要收拾他,而是眼前的人要动刀。他人虽在天城,却用三年的时间,织就了一张天罗地网。
原因不言而明,眼前的人,必然已想起了一切。
他真的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钱六爷张了张嘴,立即拜服在地,嘴脸一换,高声呼喊:“廓天令使钱百业,拜见泗水楼主!”
作者有话要说: 八卷到此止,接下来是结局卷,大概有十章左右,分三天更完好了~感谢一直追到这里的小可爱们,因为有你们的支持,才有本文的完美收场。
注,注2:引用自《资治通鉴》,本章所有相关史料,皆参考于此。
第329章
太元八年(383),夏。
自年前昭告天下, 意欲挥师北伐后, 退守江左的晋国皇室严令备战, 沿长江一线厉兵秣马,晋室天子司马曜放权,谢安总揽朝政,坐镇京师,发号施令。
当年五月, 曾与谢家争权的桓温胞弟桓冲,时任荆州刺史,于上明领兵将十万,强攻襄阳, 三日下城, 随后遣桓石虔等人, 奇袭蜀郡、涪城、武当等地,皆大捷而归, 晋军士气高涨。(注)
至八月, 大军开拔长安,苻坚御驾南征时,荆州各地晋军为患, 未免中段兵线被截,秦将慕容垂带兵驰援襄阳,桓冲以退为进,还守上明, 并下令几地晋将,依次撤回,不与其顽战,可进可退,意在牵制秦军。
前方探子传回,秦军先锋兵至豫州,号曰百万之众,苻坚更立马淝水之畔,自言可投鞭断流。相较之,北府兵陈于淝水南岸,不过区区十万尚有不足。
十月,晋国连失寿阳、郧城,苻坚遣降将朱序劝降,双方自此于淝水之畔对峙。桓冲自荆州问讯,灰心丧气,认为敌我兵力悬殊,江淮之地无天险可守,此战必败,但观之荆夔等地军民誓死奋战之心,咬牙派遣三千精锐,意欲拱卫京师,死守建康,必要时可护送王室撤离。
然而,令天下震惊的是,谢安于朝堂上从容挥袖,不纳援兵,只风轻云淡道:“前有项羽领兵巨鹿,破釜沉舟败王离四十万众,后有曹阿瞒官渡决袁绍,奇袭乌巢溃主力,更不必说赤壁火烧连环。以少胜多,以弱战强自古便有,我大晋上下一心,胜负尚未可知!”
“谁敢言败?谁敢言败!”
“谢太傅真是这么说的?”姬洛与师昂并立船头,谢玄日前遣刘牢之出战洛涧,他们正乘舟自长风,沿着淮水支流北上,去往八公山东麓的中军大营。
师昂抱臂在怀,望着与岸齐平的江水,道:“此次我自帝师阁捎去荆州和蜀地的消息,并未入建康,也是道听途说。桓温死后桓家势弱,谢家俨然已是当轴处中,没必要歪曲,纵使略有夸大,想来亦为鼓舞士气。”
姬洛颔首,又道:“苻坚列兵布阵寿阳,恐怕据此为守,不会令我军有机会强渡,只能寄希望于同梁成这一战,若大破洛涧,或可为战事撕开一道缺口。”
“是极,谢将军如今正于前线督战,你二人很快便可相见,”师昂如是道,稍稍为吃紧的战事松了口气,随即展颜,“半年前你放出的消息,可谓震动九州,即便你不来,我们亦会去寻你,所以这八风令究竟有何用途?”
说着,他伸手入怀,取出那枚清明风令托之于掌中。姬洛垂眸,抿唇未语,师昂目光紧追不放,殷切而灼灼:“虽说眼下尚未知输赢,但你我应当晓得,苻坚来势汹汹,自保已是勉力,更不必谈杀退秦军,姬洛,不,而今应该唤你楼主,生死攸关我只有一问,这八风令齐聚,真的可以救天下吗?”
“可,亦不可。”姬洛笑了笑,侧头瞧他,有些高深莫测。
师昂掂了掂手中的铁令,心中越发沉重,显然他并不如江湖中人那般追捧,并将希望全寄托于此,若这小小玩意儿便能守住山河锁钥,那又何须十万将士浴血奋战?派上些许高手,四处夺令便可。
显然,两国高官或多或少都不尽信,否则亦不会有今日之交战。但人一旦弱势,难免又会想另择他法,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姬洛解释道:“八风令确实乃传国九鼎所铸,其中亦有秘密,但秘密本身并不能动摇天下大势。凡所嬗变,皆在于人。”
“人?”
“对,天下人!”
木船排浪而行,姬洛拢了拢外袍,迎风而立,将往事娓娓道来——
“那是咸康四年(338),苻坚降生,家父于泗水得天授命,知天下离乱将起,更有霸主辈出,留有一书,而后却不知所踪。那时我不过幼龄,承袭楼主之位,以十年熔九鼎,铸造这所谓暗藏玄机的八风令。”
“八风令实际上是八柄钥匙,齐聚所得,乃是一副《苍梧图》。相传上古时期,轩辕皇帝曾得能者襄助,绘九州山川河海图貌,天下若起战事,此图乃排兵布阵之神助。”
师昂深以为然,世上多奇险,人力所不达,九州地貌如今尚难以全窥,纵使有前人所撰的《水经》,但来龙去脉,远远不够,而与山谷原漠相关的通志,更是寥寥无几。若真有如此详尽的堪舆图,即便兵少,也可借地势出奇制胜,确实乃不可多得的宝物。
但也如姬洛所言,光有图,还不足以抗衡百万雄师。
“所谓传令,意在于聚力?”师昂举一反三。
“不错,”姬洛颔首,续道,“衣冠南渡后,江南士气萎靡,又遭流人叛乱,一旦北方诸国联合一气,必然河山尽失,溃不成军。好在五胡内有不服,亦多有混战,勉强挣得喘息之机,但长此以往,并非良策。既为乱世,则生霸主,谁也不能保证不会有人力挽狂澜,一统北方,到那时江南则危矣。”
“我向天下檄文,召令使传令九州八荒,实际上是想联合武林志士,同护南朝。”
永和三年(347),九使以扬雄太玄九天为约,秘密携令自泗水出,八方八荒皆囊括其中,意在联络各门各宗。
中天令使风世昭持广莫风令,去往刀谷拜谒“风流刀主”宁不归,引以为盟,欲借锻刀术,充实军备。羡天令使相故衣则匹马南下,持凯风令联络天都教教主白姑,望其能扼制宁州势力,守住晋室的大后方。睟天令使修玉乘舟向东,去往“四府”之一的公输家,以融风令为聘,若有其相助,云梯、钩拒等工事城防器械不在话下。
沉天令使左飞春则提剑入蜀,带着凉风令去寻当时天师道的传人。巴蜀等地,教首极有号召之力,又因广为传道,民心所向,若能游说道士下山,联合并鼓舞百姓,将是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而更天令使侯方蚩持不周风令出塞,去往沙州联合刘曜破洛阳后,流亡于此的当世大儒。至于减天令使曲言君乃只身入长安,去寻找当时把持“长安公府”的蔺光,意在密切监视西域动向,并扼守举国商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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