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夏微微一愕,没想到她竟点出了关键,那种敏锐的洞察不该出现在一个年岁不大的姑娘身上,毕竟过去数载,身旁的人,包括贴身侍奉的苏明,或是那以半生之力谋划棋局的父亲,也不曾懂他。
“多谢,还有人愿许我良善。”
他悄悄探过去一丝目光,齐妗却挂着那种无懈可击的笑容,只望着古斋正中,扈乐的人将两张桌案分列两侧,已提着两只宝匣出来,便不再多谈。
斋中二楼点了一盏灯,帘子上照出一个苍老的影子,看衣饰穿戴,是个外族模样。他将戴着白玉扳指的手伸出来招了招,宝匣落定,开盒取出两幅画,就挂在案前的两座巨大的红木架子上。
自始至终代为传口令的,都是扈乐的亲信,而他自己,除了坐镇斋心,是一句话也没露口,底下人不由窃窃私语,都说那大商人年迈有重疾,已过不了今冬,攒着口气来找人了却平生夙愿。
一时间,众人看去的眼神已变,有的是瞧死人,有的是瞧金山银山,还有的是西域的名声,贪婪的家伙已悄没声息在手底下打着算盘,若这老头身死,他那一诺究竟能分得多少身家。
“把画展开。”
亲信吩咐,两旁的仆从便老实去摘卷起的红丝绳。
立时,两幅一模一样的画曝露在众人眼前。说是画卷,倒更像是撕下的墙皮拼贴而成,连拓片都算不上,不过稍稍有些学问的,都能看出画技之精湛,放在前代,也算是精品,只有谢叙这等出自书香世家的,见此目不忍视。
身边的光头汉虽然不懂丹青门道,但眼光倒是颇为刁钻:“这该不会是从哪个坟头扒拉出来的吧。”
话是这么说,但谢叙却还是忍不住同他呛了一句:“蔡侯造纸距今也不过三百年,你莫不是还希望那会有人能装潢成卷?”
“你个小犊子,凭何总跟我过不去!”光头汉十分恼火。
谢叙扮了个鬼脸,不搭理他,转头去细细琢磨那两幅画,说是两幅,但单看下来,却比一案之纸大得多,看画中似有细缝,左方为七人临水执物,右方为七人驾车,倒像是两单卷拼成一幅,真迹赝品一相加,倒像是四幅。
这时,扈乐的亲信走至正中,以汉话和于阗话道了一句“诸位请便”,随即将两木架并在了一起。
在场的人虽私下交头接耳指点得热闹,却不若江南士子论道清谈的跃跃欲试,竟无一人率先出头。齐妗捏了把汗在手,本想先叫一两人投石问路,自己再临危救场,如今却是不得不当那第一人。
“在下不才,愿当这试金石。”
她虽没口称女子,但却瞒不过眼光毒辣的游商,顿时引得一通哄笑:“小姑娘不在家绣花裁衣纳鞋底,跑这儿瞎胡闹什么!咱黑市行规当头,乱说话的割舌,搅场子的要被拖出去喂狗!”
对于满堂爷们儿的嘲弄,齐妗丝毫不怯,端着架子挂着笑靥,不卑不亢欲往画架走。姜夏截了她一脚,悄声说:“你真有法子?”
“你若跟我站在同一边,该信我。”齐妗亦没料到他的关切,抬头看去,目光柔和下来。她笑起来其实很甜,只是大多数时候都挂着那种冠冕堂皇而又无懈可击的假笑,多了一种老气横秋的感觉。
姜夏不悲不喜,不置可否。
齐妗却忽地踮起脚,朝他倾身:“悄悄告诉你,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家中上下都戏称我活典籍。”
说罢,她绕过桌案上前,环视一圈后,朝众人开口:“若要断真伪,首先得晓得这画,画的是什么。”
围观的人没料到这丫头唬都唬不走,当即是戚声连连,便是扈乐的亲信,也有些不拿她当回事儿,只道是哪家姑娘没看住,跑出来凑热闹,当即摆手要赶。齐妗一步不退,这会子,二楼那只手又探了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不怎么地道的汉话:“姑娘,你若是说得不对,今日可别想走出这荒唐斋。”
谢叙那叫一个结巴:“这……这分明欺负人嘛!刚才可没立这规矩!”
“黑市的规矩,便是没有规矩,一息一个准儿!你是第一次来吧,敢这么闯西域的姑娘,可没几个,不有点儿真功夫,谁还不是挑软柿子捏。”方才给他和光头汉劝架的那人又冒了头,小声提点。
闻言,谢叙缩了缩脖子,忙朝姬洛看去,在这里他也是功夫最浅薄的,说不准正是人家眼里的柿子,可劲儿得收敛着,见机行事。
话说到这份上了,齐妗却浑然不怕,而是在心中反倒揣摩——
那扈乐先前口都不曾开,自己才说了一句,便引得他出声,这不合常理。以他在黑市的地位,想灭杀自己,犹如捏蚂蚁,根本不用多来这一句,悄悄派人做了便是。
“这一声警告不像是警告,倒像是我说中了什么,或是我要说的,是他隐隐期盼的,可我方才并未给出真假之分,莫非,辨画是假,想探知内容是真?”
想到这儿,齐妗立即高声接道:“说过才知不对,不说谁又可知。”
扈乐笑了,摆手下令:“让她说!”
齐妗便择了其中一幅,指着右边那一半说道:“七人驾战车,驰宝马,奔逐猎杀……这是……有犄角为鹿,有獠牙为狼,左公载记:穆王征犬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注3),因而此一景,乃穆天子驱八骏,大破犬戎!”
“不错,正是!”
“这小姑娘有点儿厉害!”
她话音落下,有夸口称赞的,也有不服气的,打人堆儿里阴阳怪气:“瞎子都看得出来,八骏画得清清楚楚,谁猜不到是穆天子伐犬戎,西出昆仑,这儿读书人亦不少,当年流亡沙洲的大儒后人可还在!”
“只是旁人谦让,不与你个小丫头争锋!”
齐妗亦是不服输,立刻反唇相讥:“那敢问阁下,为何八马只有七人?”
那人答不出,面皮涨红。谢叙离得近,看人吃瘪实在解气,便也跟声附和:“对对对,为何呀?说不出?说不出阁下还是免开尊口的好,免得叫我们这些粗陋浅薄的人,误当作了放屁!”
“那你说说看!”
谢叙抄着手睨了一眼:“听好了,这叫七萃之士,乃护卫周穆王的禁军,曾于当阳之水被赐战。”说完,他还向齐妗望了一眼,后者回礼,但目光却越过了他,在人群里搜寻另一人,似乎想以接下来的话,得到那人的肯定与赞许,或称邀功亦可。
七萃之士已很接近答案,但却还不够精准。
“准确来说,是七舆大夫,郭弘农曾注解,皆为有智之士,乃王之爪牙也(注4)。”齐妗开口的一刹那,姬洛同时在心中点出了这个答案,但他想到的更多——
粗看画技精湛,引人目光,但只要仔细琢磨,便会发现这内容本末倒置,七萃之士有名,可能盖过周穆王的威风?画禁军不画天子,这不是本末倒置?
为什么图中会缺了周天子?
方才那道熟悉的目光又再度投落而来,姬洛抬头去寻,不知怎地,心中蓦然打了个寒噤,只觉得这画绝非辨别真伪那么简单,倒更像是含有深意,最可怕的是,所有人尽皆被蒙在鼓里。
作者有话要说: 注:楹联诗句引用自张华的《壮士篇》
注2:关于于阗的介绍,根据《汉书》记载内容引用和改编。
关于好鸥鸟者与机心内萌。
注3:引用自左丘明《祭公谏征犬戎》
注4:引用自《穆天子传》中郭璞注解。
第300章
“难不成这图乃大周朝遗迹?”
“你驴踢了脑壳吧,这人物技法一看便不是, 只是画的那时的故事罢了!”
场中瞬间喧闹一团, 还是二楼一声轻咳, 才叫满座鸦雀无声。齐妗得了依傍,自然更生胆气,忙又接着往下说:“大破犬戎史料有载,可犬戎究竟在哪儿,众说纷纭, 不过这画似乎意有所指,诸位且看白狼口中所衔之物……”
“那是什么?”
齐妗道:“天子之宝。”
“玉果、璿珠、烛银、黄金之膏。”谢叙凝目一视,口中喃喃念叨。如此细节,倒还是第一次为人提起, 待得话音一落, 斋中氛围忽地紧张起来, 便是姬洛也忍不住挺直背脊,右手按在腰间冠着的长剑剑柄上。
“诸位请看, 玉果本衔在口中, 却在追猎之时飞了出去,这白狼血口大开,向着飞玉, 敢问玉从何来?”齐妗悠然道,随即抱拳,掷地有声,“昆仑之下, 于阗美玉!”
二楼帘子后的黑影忽然一怔,那只支起下颔的手重重落下,白玉扳指磕在木头上,发出一声脆响。久病沉疴的扈乐眼中迅速攒聚起火焰,像是命在燃烧,抑制不住狂喜地暗想:“那便是向着于阗国的方向,出玉门关!哼,蔺光啊蔺光,藏得够深!”
有人问:“那第二只呢?”
“这只衔着的叫璿珠。”
这下换谢叙来了兴致,追问:“那有什么分说吗?”
“这个嘛……”齐妗托长尾音,故意卖了个关子,“还得看扈乐老爷子许不许我再次第讲下去,方才谈及画中内容,不过是想引出作画技法,没想到一时兴起,反倒扯出了许多不相干,平白误了些时辰,还烦请担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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