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过一面。”
宁不归永远也忘不了微雨斜飞的那一天,风世昭撑了一把伞,握伞的手细长,指骨发白。伞下那张脸素净,没有沾到一滴雨水,和他儒生装扮所呈现的气质不同,这人两眼狭长,目攒精光,每一句话都带有很强的目的性,干脆而干练,一看便是个雷厉风行,外柔内刚的人,这样的人若是入仕,必定是个执法无情的官吏。
姬洛还想说点甚么,但外头忽然起了骚动,木梆子声是从山上下到山沟中,敲击极有节律,只是时远时近,时轻时重。哑人村里的人虽然开不得口,但在宁不归近三十年的指导和帮助下,也自成了一套生存沟通的体系。
这里的人睡眠浅,起第一声时,鸡鸣狗吠,附近几间房陆续有人点灯,着衣起身。
姬洛退到门边,屏息静听,没有动。不一会,熊老村长来敲门,宁不归躺在床上,对他轻声说:“去看看吧,放心些。”
“我感觉到了一丝杀气。”熊村长走后,姬洛这才开口。不知为何,躁动至此间,宁永思却始终没出现,许是随那老人上山,许是知道姬洛还在屋内,刻意避开。
宁不归似乎并不在意:“山上偶尔有野兽下来偷食,被发现了,他们就会敲梆子呼喝其他人一起抓捕,得到的肉平分,熏成腊干,留待年节。”
“整村人可以团结一致捕兽,却还对付不了单雨一个人,果真是弱肉强食的世道吗?”姬洛望着黑色的夜空,心中有一种窒息一般的空虚。远山的火把一个接一个亮起,像蛰伏的凶兽睁开眼睛。
————
杀将单悲风如何也没想到,一个山沟子里的破溶洞中,竟然布满了细线,这些线汇集的地方,修筑了一个大铎,大铎的响动不只零星,而是顺着风,在坳谷里层层叠叠的回响。
这叫传风铎,宁不归鼓捣出来的玩意儿,最初是为了防止有人在天星石芝再生期偷采,后来则用以捕捉往山洞遮风避雨的野兽。
猎犬的声音最吵闹,随后,是密集的脚步声,和连串的火把。他悄悄把古锭刀举在肩头,但很快又垂放下来,低头看了一眼身侧重伤垂危的人——杀人很容易,但带着个将死之人,实在麻烦。
也许,他可以试着讲讲条件。
“抱歉惊动诸位,在下只想要一片肉芝,什么条件,尽管道来。”单悲风清了清嗓子,但许久没开口,声音不是一般的沙哑,像在沙地上磋磨。
哑人村的村民把火把向前探看,想用微光照清岩土壁前靠着的那团模糊影子,等他们发现并不是被线缠住的野猪或者山鹿后,顿时有些失望。就在这时,站立之人开口,当先的村夫听得他的话,吓得将手头的东西扔了出去。
火把呈弧线滑落,照见厉观澜灰白僵冷的脸,随后在古锭刀上折射出锃亮的光,杀人如麻者,总是不自觉散发一种叫人战栗的气息。
单悲风觉得很奇怪,明明自己已经努力收敛杀气,甚至一反常态,努力放缓声音装作误入此间的过客,可那些穿着彩麻织衣的山民,却依旧露着惊恐的表情,那种恐惧,仿佛在瞧人间恶鬼。
为什么是恐惧,而不是担忧,疑惑,或者愤怒?
“他要死了,我只想要一片肉芝,”单悲风尽量按捺下情绪,他的天性里也没有那么热衷杀人,于是板着脸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想在他面前杀人,你们给我,我给你们钱。”
人群里一阵骚动,很快分成两股,一个苍老的拄着藜杖的老头走了出来,看起来不是村长即是族长。熊村长不停摆手,晃动手中的爬山拐杖,努力想解释,现在并不是天星石芝采摘的时节,他们害怕过度的切割,会使得仅剩的几株也溘然死去。当然,不想再引来外族人的觊觎,也是原因之一。
可是,他说不出话。
单悲风以为他不愿给,心中莫名烦躁起来,这些年执行的任务不计其数,大多时候都是手起刀落,能说这么多话,已是慈悲。
若不是答应了厉观澜……虽然这家伙并不一定会领情,但也不愿他再将失望带入黄泉。
听见他手中的刀响了一声,熊村长往前走了一步,怕他气急伤人,努力想解释,却被身旁的人按住。火光照亮的一瞬,老村长看清了他的脸,还有那双悲喜莫测的眼睛,苍老的身体不停颤抖,整个骨架都咯吱作响,他向后一倒,但没倒下,熊巴用手撑住了他的腰,也在一瞬间看见单悲风的脸。
“是她回来了,是她回来了……”
熊巴带了浓重的口音,单悲风没听清他的嘀咕,但发现有人会说话,他心头一喜:“我想要一片肉芝救他的命,只有这儿有,你们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们。”
“你怎么知道这儿有?”熊巴心头狂跳,却抖着声试探。
单悲风抿唇,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其实连他也说不上,只是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他的母亲似乎无意间提到过这么一个地方,说这世上若真有救命药,那一定在那儿。后来他爬过角砾岩时,突然想到了关于太岁的传说,当年在长安,也有人曾以此向苻坚献礼。
熊巴瞥了一眼一旁披风裹着的人,立刻改口:“这个人奄奄一息,快要死了,肉芝可以吊他一口气,也许能活。你想要?我可以帮你采,只有采芝人知道怎么动刀,我是这里最好的采芝人。”
说着,他从靴子里抽出一把短刀,接过他老爹手头的火把。熊村长按住他的手,熊巴却不甚在意:“我也应该做点什么。”随后,他灵巧地翻过了大铎和细丝,走向洞中,每走一步,他心上都像有一双重拳捶打。
冷风拂面来,单悲风松了口气。
……
秦军攻代时,他和厉观澜从烽燧台上跳下,一同没入骑兵阵中。他的刀上有六星的标志,纵使不知身份,旁人也晓得是京中大人公干,小心避开,他想借此甩脱厉观澜,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但这一次不一样,厉观澜几乎不要性命,拼着自损八百,也要将他拿下,因而一路追着他到了阵心,进而被铁骑锁死。
尽管这些年他们一直不死不休,但单悲风并不想真的取他性命。
“你不要再纠缠我,刀谷的覆灭,与我无关。”他说。
但厉观澜却不信:“若是放在以前,我也只是怀疑,但我查到了,有人与石赵抟弄勾结,才引来祸水。”
“那个人不是我。”
“那你看着我的眼睛!”
“是不是只要我看着你的眼睛,你就会信?”他走上前去,走到奄奄一息的厉观澜身边,就像现在这样,可是厉观澜却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他才刚讲了一个字,柳叶刀已经贯穿了肋骨。
“若不是你,石虎发兵那晚,你为什么要不告而别?”厉观澜脸上露出惨烈的笑容,“因为你提前得到消息。”
厉观澜丝毫没有欺骗后的负担,他拔出柳叶刀,又刺了一刀,然后从乱军中跃起,杀人夺马,冲出了草原。
令人意外的是,单悲风并没有争辩,他应了一声:“是,我得到了消息。”随后,闭上了眼睛。
等来的却不是死亡,厉观澜将他关了起来,下了软筋散,用铁链锁住。
心情差的时候,他会把门窗封死,不留一盏灯,让单悲风在黑暗中,为死去的刀谷亡魂面壁忏悔,心情好的时候,他会来陪他说话。起初无外乎是“只要你发誓痛改前非”,但渐渐地,在单悲风的负隅顽抗之下,他变得神情恍惚,有时候会远远地看着他,絮絮叨叨:“是因为我吗?背叛刀谷……因为你也喜欢我,可我们不被世俗的教条和礼法容忍,所以你才想要报复师兄,报复整个刀谷……对吗?”
单悲风还是一声不吭,厉观澜像个疯子一样,开始不断给他灌药:“忘掉过去,如果能忘掉过去重新开始……”
可是那些药,根本无法叫人忘记,这世上也没有后悔可解。
直到有一天,单悲风说:“我不想再这样下去,要么你给我一刀,要么你我一战,输赢勿论,生死无论。”
厉观澜似乎也绝望了,他回答了一个好,解开铁链,还回了古锭刀,二人约战,最后一决。
最后一战中,单悲风用同样的方法,伏地给了厉观澜致命的一击。
“既然跟玉心莹走了,为什么不放下?”单悲风问。
厉观澜瞪大眼睛,着急解释:“你以为是她?不,不是因为她……是因为……接手千秋殿,也只是为了报答她,她救了我,只是因为她救了我!其实,我并没有那么恨你,我其实对你……”
单悲风忽然笑了:“我当然知道,因为她救你时,我就在她旁边,我让她带你走,其实我本想就这么死在刀谷。”
厉观澜呕出一口血,手臂不自觉抖了起来,想去抓,却抓不住人:“我从没有想过要你死,可惜你却是真的想叫我死。”
“如果还能活着,你想做什么?”
“想看看你最后的下场。”
“好。”
……
夜风拍打在单悲风的脸上,熊巴依旧没有出来,他屏息数了三声,抽刀往里走,火光骤然明亮,那个锦衣男人右手举刀向他,左手拿着火把,火焰就贴近天星石芝,甚至能听到炙烤的“滋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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