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洛自然知道,斩北凉嫁女,绝对不止是搪塞苻枭的借口,看那四下的外来车马,恐怕是早动了心思,要给家眷铺一条后路。坞堡虽然比之寻常江湖门派,在面对铁骑时战力强上许多,但也并非铁筑铜浇,当初石赵燕国之所以对此置之不理,不过是因为内忧外患,不敢轻易发兵,但如今的秦国,除了东晋,已无列国环伺,如果铁了心要拿下他们,破壁是迟早的事。
苻枭张蚝两路并行,先拿代国实则是一记威慑,眼下来看,显然已经起到足够的作用,逼得一世英武的斩北凉也开始思考后路。王猛死后,苻坚几次发令都雷厉风行,杀机和狠意已然掩盖不住。
没有人是永远不变的。
苻枭望着姬洛嘴角那抹叫人惊心动魄的笑容,不由颤声道:“姬大哥,你笑什么?”
收回思绪,姬洛嘴唇一抿,将目光掠过望楼上遍插的,在北地狂风中烈烈招展的旌旗,随即挑眉道:“在想如何给你做媒。”
“真……真做媒?”苻枭惊得两眼斗大,半天没回过神来,等他再想说道两句时,姬洛早走出十丈外,拐了个弯,人已无踪。
晚间时,苻枭和姬洛对坐吃饭,一桌子好菜,却支着下颔无从下箸,只往盘中戳了戳,连连唉声叹气——
方才冷静下来一想,当初出长安的时候,他那身为大秦天王的伯父确有以联姻招安的意思,只是当时话没挑明,只当做有议亲之意,却没弄明白议亲对象是谁,如今姬洛稍一点拨,他忽然想清楚,可不就是领了一个赵公封号,却手无实权的自己。
身有爵位,皇亲贵族,明面上给足了斩北凉面子,但实际上,他若真归附,一旦解散或是交出斩家堡的部曲,那就是沉溪的石子儿,再也翻不出浪花。
这么一估摸,事情可见是办不成了,顿时一肚子的丧气,心里狠狠埋怨自个儿无能,若说干架,还能挣上一挣,全靠一张嘴八面玲珑的机灵事儿,只得是怀迟那样的才能做得来。念及谢叙,苻枭更是一时愁绪,一时如坐针毡。
姬洛看不下去:“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有去无回的苦差事,此等风月雅事,有人求还求不得呢?”
“姬大哥,我不知道怎么哄女孩子开心……”苻枭被他声音一惊,猛地碰翻了杯盏,赶忙慌张扶正,可一时不察,手肘又沾到菜汤中,只得起身去寻水盆的抹布,水盆没找到,脚下失神被绊了一跤,把团垫给一脚踹飞。
看他一系列宛若耍猴的动作,姬洛无奈道:“不若你想想怀迟?”
好容易站稳的苻枭,又因这一句话六神无主,转身就碰翻了盆架和灯盏,两眼左右乱瞟,涨红了脸,大惊失色地喊道:“想……想他做什么?他和斩姑娘又……又不一样!”
“谁让你把斩姑娘想象成他了?我是说……”姬洛捂额,手中玉箸落地,叹道:“我问你,怀迟讨喜不?”
就谢叙那抹蜜似的小嘴,机灵可人的性子,名仕雅然的风姿,不说在谢家是个吃透上下的,就是在建康城,那也十分受姑娘青睐,没人不喜欢。
苻枭老实巴交地点点头。
“所以,让你和他学着点。”八分温饱,姬洛拾起玉箸,搁在案上,摇着头,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愁苦,拂袖施施然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多说一句吧,姬洛并没有要帮苻坚解决心头大患的意思,只是苻枭是个很重要的人物,还要培植一下这个人……不能再剧透啦_(:з」∠)_
第253章
女人缘乃是天生,旁人丝毫学不来。
姬洛的话是没错, 可落在苻枭头上, 怎么想怎么怪谲别扭。
五公谋反那时, 他年龄尚小,在赵郡封地的赵公府中,能接触到的女子,除了亲娘便是奶娘。后来逃命误打误撞入了江南,在谢家当了个伴读, 平日也多是和谢叙这般少年郎厮混,他本就性子沉闷,家道生变,更是日日战战兢兢, 别说府中侍女婢子, 能避开三丈绝不进前三尺, 唯一说过两句话的,还是谢家的几位小姐。
谢家是书香世家, 谢家的女儿也多才学过人, 和他这样的呆木头自是玩不到一处,更别说多数还占着谢叙堂姑姑的位分,早早嫁入江左名门, 往后除却省亲,那是半点见不到人。
可想而知,苻枭在燕都数月,却还没能和斩家姑娘说上话。
不过, 想着姬洛在帝师阁上的神乎其技,谢玄与他对谈时又多有夸奖,其人更是斡旋长安,将几方吃得死死的,苻枭底气忽得足了,把碗筷一推,叫来随侍,给他重新取来一套新衣,当即换下了平日酷爱的骑装短打,穿上了谢叙那般江南公子偏爱的直裾刀袖宽袍,从架子上扫了一卷《诗经》,匆匆出了门。
斩红缨的行踪探听来不难,此女和平素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在深闺的富户女子不同,性子爽朗,为人老成持重,常随其父打点斩家堡中的事务,颇为得力,因而很得人心,与上下打成一片。
好人缘的好处则是,经常会出入内外两堡之间,据说日暮黄昏后,这斩家的小姐会上演武堂的竹林后,辟一块清静地,习练斩家枪,一直到亥时,才会离开。斩家堡的人都知道她不喜被人打扰,那一阵人少,正所谓花前月下的好时机。
苻枭路上挑了两首背熟,先一步找了个月落幽篁,清风引灯的妙处负手背身站着,待听得身后有跫音接连,这才清了清嗓子,学那些才子名士,轻声颂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注1)”
方吟来一句,又觉得似乎太过直白唐突,便咽声换了首含蓄委婉的,又诵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注2)”
凡事都讲个天时地利人和,如今有天时,可地利却不怎么靠谱,那江南有含情脉脉的烟雨,北地却多是豪壮威武的漠风。
宽袖大袍招风,苻枭只觉得一阵风声呼呼,随竹影乱摇了一通,抬头那饶有情调的树梢灯笼,忽地没了光,下一处照路的,又离这儿隔着老远。乌漆墨黑,他刚想掏火石,背后动静已近,他赶忙站着身子,把方才的诗歌续下。
天公作美,碰巧风停云走,拨云见月,那月华便铺落在脚边。
可惜,这只是苻枭的自我感觉。
今日晚饭后,斩家姑娘往演武堂来的路上,被随身伴侍的大丫鬟秋兮拦了一手,抓着回禀渤海船队近日的飞鸽传信。斩红缨彼时穿戴护手,听她语声急迫,便令她边走边说,两人齐齐朝竹林幽静之处来。
秋兮打着灯笼走在前头,好容易在妖风里站稳脚跟,回头就瞧见远处一道雪白的影子,与那竹影搅弄一起浑噩不清,十分吓人。
挑灯壮着胆子探前,那白影突然开口,说的还尽是拗口的话,她一个佃农出身的丫头,压根儿没读过书,只当人神叨叨对着空气说话,顿时骇得没了三魂七魄,转头一通尖叫:“啊!小姐!”
苻枭倒是听清了她的喊声,理了理衣襟,正打算来个潇洒转身,结果眼前竹摇影晃,便被斩红缨一枪杆打昏。
斩红缨看清趴地上的是个男人,摇了摇头,收枪走人。
秋兮跟过去瞅了一眼,抚了抚胸口顺过气,指着地上的人刚准备开骂,似是认出了人,忙搀了一把:“我还以为见鬼了,原是傅公子,得罪得罪,黑灯瞎火的你恁在这儿?不知道我家小姐号称鬼见愁吗?”
苻枭挨了一棍子吃了闷亏,整日躲在屋中不出,姬洛前去开导,看到他头上的包,实在见一次便憋不住笑一次,最后弄了个斗笠给他头上罩着。好容易能好好说话,听他把昨夜的事复述了一遍,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失当在我,马援教侄,尚且告诫效伯高而不效季良,画虎不成反类犬的道理,我却是疏漏,放到风月事上,确实欠妥。”姬洛垂眸,避开苻枭灼热的目光,拿手指在桌案上有节律地敲了敲,先罪己,再想辙。
苻枭叹息:“现下如何是好?”
“古人都道扬长避短,不若在你的长处上多下功夫,引之注目,心生倾慕,才好更进一步。”姬洛略一思忖,认真道。
“真的……可以?”苻枭缩着脖子,小心翼翼试探。
姬洛轻咳一声:“你不信我?”
苻枭为他板正的样子唬了一跳,忙缄默其口,既不承认也不矢口否认,就这么垂首干站在一旁,像不知辩驳的学生等着挨老师训。
姬洛好笑地看着他:“正所谓‘入山见木,长短无所不知;入野见草,大小无所不识(注3)’。所以,更当以实辨照,而不得纸上谈兵。”
前头一长句,说得苻枭那是脑壳发蒙,两眼一翻,要说他伯父深谙儒学,能亲入太学讲学,是天纵之才,搁他这儿却是半点没有传袭,典型一四肢健达,但头脑简单。
好在,那赵括纸上谈兵,大败于长平的故事苻枭还晓得,于是立刻双手击掌,十分赞同:“哦……有道理,终究得试试才知行不行!我现在就去!”说完,便急忙往门外去,只是,前脚刚跨出槛,又按着户枢回首,朝姬洛傻笑:“姬大哥,你……你以前可有试过,为了谁,刻意发扬长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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