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坚持在他心中异常坚定,所以听见师惟尘亲口说出“再无瓜葛”四个字时,心里的痛比受的伤更加难捱。
“你受伤了?”正和宁永思费力分开酣战二人的姬洛抽身而出,盯着师昂嘴角的血迹,十分不解。但这是他们师兄弟之间的事,自己不好多嘴,只能趁势把方才夺下的《天枢谱》塞入师昂的怀中。
西方吹起号角,站在城垛上,远处一片火浪,从天际如洪水般涌来。
黎明之前,秦军突破了最后的防线,骑兵冲锋在前,步兵紧随在后,整个荒原上都是人,振奋的喊杀声瞬间将他们淹没。
杀将单悲风背对着东方,露出一抹悲凉的笑,拆最后一招时,将一块一直没有送出去的玉佩塞进厉观澜的腰带中,转身没入人潮,目睹这一切的厉观澜睚眦欲裂,愤然戕开宁永思,自己也跟着从烽燧台跳了下去。
眨眼间,二人尽皆失去踪迹,不知已悄然远走,还是被碾落马蹄之下。
宁永思是个实在的人,既没讨得好,见势不妙,也不管姬洛和师昂,走得比谁都干脆。
姬洛远望,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拼杀的战场,忽然觉得黎明前的世界如此黑暗,他感到了一种无力,一种被大势推动的无力,以前那种江湖热血,在这种浩大声势之下,迅速冷却。
他不禁握紧指骨,对身边的人说:“不知为何,既觉无力,又觉悲哀。”
只听师昂冷冷一笑,道:“以后只会更甚。”
石子岭一战后,拓跋什翼犍避走阴山,然而高车趁势叛乱,两面夹击之下,不得不折返漠南。苻洛领兵趁机以退为进,代王率部,得以返回云中。
燕凤等来了他的陛下,然而谁都未曾料想到,十二日之后,早有反意的庶长子拓跋寔君弑杀君父,并逐杀胞弟,想趁危亡之际夺位。两军震动,苻坚在天枢殿得到消息,当夜传令军中,全力攻城。
太和元年,十二月,云中盛乐城破,代国即灭。
秦天王苻坚感怀已故代王拓跋什翼犍的一世英武,下令追捕逆贼拓跋寔君,于长安西市处以车裂之刑。
长史燕凤,应征召入秦,一路披麻戴孝,几度遭逢刺杀,最后得幸再临长安,凭望九丈城楼,念及经年,往事休矣。
苻坚欲效仿安置燕国贵眷之法,将拓跋什翼犍孙子拓跋珪及代国王室一并迁入长安,长史燕凤不愿重蹈慕容氏覆辙,于是费尽心力斡旋,借铁弗王刘卫辰战功赫赫之机,设计让其与世代成仇的南部大人刘库仁共同统御代国,相互制衡,相互掣肘,以达到秦境安定。
代国初平,事务颇多,苻坚采纳其策,又怕二刘颇有不服,于是借代王后裔之名坐镇安抚,风马默几次劝谏,上书“燕凤不除,必为大祸,拓跋珪不死,则代国不尽”,都被打了回来。
开年,燕凤携拓跋珪返回云中盛乐。(注2)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用自公孙龙《坚白论》,关于坚白论的篇幅很长,里面有些观点还是十分有趣的,我在这里只是探讨了部分,若有不如人意之处,请各位海涵,感兴趣的小可爱们,亦可细读。
注2:秦灭代后续史料参考《魏书》及《资治通鉴》
第251章
远在青州北海的山中,一连数月连绵雨, 天不见晴, 时有风声呜咽。
高念戴着顶针, 拿着绷子坐在烛灯下绣花,窗户被吹开,寒气进屋,她不得不放下手头活计,挺着大肚子去关窗。一瞧窗外, 黑云压顶,心头便突突直跳。眼下不过申时三刻,已如子夜。
公输沁一行走后,她与卫洗拿了些鸢尾花出山卖, 换得农具布匹、锅碗瓢盆, 而后辟了一块地, 栽种些果蔬,引了当初焚烧未尽的茶花根茎回头养着, 结庐打猎, 倒是过着神仙日子,逍遥自在。
但只要不是辟谷的神仙,就免不了有□□凡胎的烦恼, 譬如而今,高念身怀六甲,已七月有余,事事难以亲力亲为。她本就有心痛病, 以前在平壤宫中好养着,但奈何底子薄,怀至三月时,二人冒险去镇中看了一次大夫,说她先天不足,恐生大劫,嘱托若留此子,七八月或有凶险,要好生照看。
连着两日体寒发虚,卫洗恐她小产,出外去寻大夫和稳婆,无论花多少银钱,也势必要让人在山里头留个一两月。只是人晨起便出,至当下还没有归来,一口气压在高念心口,她总觉得今日有大事要发生。
绣花的银针扎进了皮肉,她吃痛一哼,赶忙将食指含入口中。肚中孩子忽地踢了一脚,她受不住力,侧卧在榻上。
就这时,几间屋中的灯同时灭了。
————
卫洗游说一天,嘴皮子都磨破了,才说动了一个稳婆和一位老大夫跟他进山看看。
三人摸黑疾走,到最后一个木矩盘下,那老大夫走掉了布鞋,提着药箱扶树喘息,手脚发虚,满头热汗,已是脱力;后头的稳婆也好不到哪里去,三步叫喘,五步喊累,也跟着一屁股跌坐草下,抱着那木矩盘的基座,嚷着歇息,威胁不给歇就调头回去。
若非必要,卫洗骨子里那股读书人教出的正直,没法令他像恶鬼强盗一般押着人走,念及不过一座小坡的距离,怕人当真撂挑子,便忍了气,事事顺着,亲自下到溪涧里去给老大夫捡鞋,回头又来背稳婆。
然而,他人刚飞身上来,就被一阵刀气当头压住,来不及多想,只能先一手将那老大夫推入矩盘之后掩身,再一脚踹下,让稳婆滚入没膝的草丛,自己硬吃一招后,这才腾出手抽刀回应。
两刀相接,过了七八招,卫洗只觉金光照眼,慌忙退避,这一避,被人先掏胸肋,再拿肩胛。他扭身刀转缠头,想护住要害,但那人却对他武功路数极为熟稔,愣是两袖清风卷,堪堪全躲了开。
有了家室,左右奔忙,卫洗的功夫比之年前被高句丽的密探追捕时,落下不只一星半点,人家提膝往他命门穴上一撞,内力对冲,气机震破,便只能做个砧板肉,被人扭着胳膊掐着内关,迫使脱刀。
但卫洗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正值血气方刚,哪肯轻易服输,硬怼武技不成,还能撺着一口气和人拼命。只见他硬咬着后槽牙,拿头当个棒槌,一头往人软肚子肉上撞,想借着胳膊的曲势,把人推到山涧下。
这条路他闭着眼睛都能走,下头几块石头,各呈何态都了若指掌,专挑那最尖的棱角,落下去有人垫底,保不准还能绝地反击。
然而,天不遂人意。
和他对手的人功夫本在他之上,加诸勘破了他的意图,在空中竟使出一招“灵燕翻身”,手中金刀飞嵌入土石中踮脚,飞身而起时先就着卫洗胳膊,把他狠狠甩在两人合抱粗的树干上。
卫洗落地呕出一口血,人还没站起来,一个耳光猝然而至,打得他眼冒金光——
“啪!”
清脆的响声如同闷雷炸在山间,趁机想溜的稳婆和老大夫又忙将身子瑟缩回去,窝在阴影里不喊不叫,大气也不敢出。
“我以为你当个怂孙子,一辈子躲在山里不出来了呢!”宁永思一跺脚,泥里插着的金刀飞回鞘中,她向前一步,俯身逼视。本想再奚落两句,但想起身前小子方才的勇斗,心情缓了不少,便别过脸去,“罢了,看你还有几分气性,跟我回去,近日河朔不宁,还有许多要事!”
卫洗捂着心口猛咳了两声,爬起来对着‘金刀燕子’磕了三个响头:“师父,恕弟子不孝。”
宁永思扫了一眼草丛里的人,朝卫洗挥了挥手,冷冷道:“是因为那个女人?那就把她一并带上。”
那老大夫耳朵好使,听见二人对话,知是俩师徒,只当虚惊一场,慌忙应话:“诶,使不得使不得!听小哥说那娘子可有心痛病,比不得寻常,受不了折腾……”
“心痛病?她是何方人士?家在何处?”宁永思在北方辗转求全数十年,什么没有经历过,一听便知是个富贵病,寻常人家的闺女要得这种病,尚在襁褓便被扼杀,稍不忍的也是扔出去自生自灭,能好吃好喝好药伺候着拉扯大的,绝不是一般人家。
卫洗本能吞吐:“在……在……”
宁永思瞧他话说不清,便知道此中有鬼,于是耐着性子,缓了口气,想诱他老实交代:“我不想为难女人,你最好不要骗我,你知道我最恨什么,看在你我师徒一场的份上,不要逼我去查。”
“她……她不是晋人。”卫洗垂首,眼有神伤,语气轻得一碰便碎。
“胡贼?”宁永思深吸一口气,一把捞住他的衣襟,两眼血丝密布,仇恨烧起时根本压不住心头火。
卫洗还是被骇了一跳,忙摆首:“不,不是五胡,是……是高句丽。”
“都一样,都一样!”宁永思狞笑着,失手把卫洗摔在地上,两手按着刀,不断吸气吐气,可怎么也稳不住心神,最后颧骨高推,肌肉绷紧,两条眉毛倒竖,表情十分狰狞,“慕容家势大,就投靠燕国;苻坚坐拥北方,就投靠秦国,一丘之貉!真是可恨,践踏我中原河山的外族人,都该死!”
卫洗同她争辩:“可阿念是无辜的,这些罪恶,和她一个弱女子有什么关系!师父,你可以恨胡人,甚至可以恨高句丽王,但你没有理由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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