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洛抱臂,稍稍前倾身子,饶有兴味盯着她。
大片阴影笼罩在公输沁身上,她往后缩了一缩, 手上带风, 摇曳烛台灯火, 待真喘息不匀时,她才从团垫上跳开, 抚胸别过脸去:“但是这个人, 已经死了,所以我才想请你……此事你知我知,切勿告知旁人, 尤其是……贺管事。”
公输沁说出这话,姬洛丝毫不意外,毕竟贺管事已冠贺家姓,那便是贺家的人, 纵使他少年行走时曾与公输家有故,但难保不会因为贺远的死,闹出大乱子,尤其是在知晓蛛丝马迹的情况下。
但是,姬洛也有未猜到的地方,那便是这事涉及隐秘,越熟识的人越不好瞒,所以若是启用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对公输沁百利而无一害,她只需让姬洛查出那个“死而复生”的人,旁的捏个理由便搪塞过去。
“自然,”姬洛颔首应下,又道,“不过各种细节,还请家主一一道来。”
公输沁沉吟片刻,提上灯笼,对姬洛招手:“你跟我来。”于是,二人趁夜,离开了紧邻后山的花园,摸索到了前院中那片焚毁的废墟。
“事情还得从十三年前说起……”
公输沁左右检查无人,这才立于中宵,兀自开口,“那一年我及笄,母亲于我说亲,订的是台州贺家。贺家虽不比中原望族,但南渡之后,在当地也算有些名望。公输府承袭祖制,不论男女,历来立长,爹娘苦心孤诣有此联姻,便是希望能将家业顺势南迁,有所依傍,不至于到我这一代式微,愧对祖宗。”
姬洛接口道:“但你不愿远嫁。”
“是,你也看出,我对阿远并非有情,”公输沁苦笑,续道,“所以,我极力反对,使出浑身解数,甚至不惜以死相逼,为此,在母亲跟前大闹,惹她不快,被她一气之下锁在宗祠之中,叫我反思,待三书六礼成,才可解禁。”
“家主该不是个坐以待毙之人。”
公输沁笑了起来:“兹事体大,寻常人就算助我也是徒劳,但有一个人,以他的身份能替我说上话……二叔,当年那个假二叔,虽然我至今不知他为何要混入公输府,但他待我,待府中上下,却也不差。”
说到这里,公输沁恰好转身,走进废墟之中,随手拨开烧烂的木梁架子。她避开姬洛的眼睛,顿了许久,才又接着说:“总之,说情不可,我下狠心,想让他助我离开公输家,等婚事告吹再回来,三五年无所谓,我是家中独女,他们不至于喊打喊杀,顶多就是多受些责罚。结果,约定的那一日……”
姬洛望着废墟,心里估摸出了大概:“府中出事,你没有走脱。”
“何止是没有走脱,那一夜宛如毕生噩梦,”公输沁双肩微颤,在凉风中抖得宛如筛子,越是回想,越是害怕,恐惧和哀伤的流露,没有丝毫作伪和掩饰,“当我赶到西苑时,半边天都被烧红,母亲惨死寝卧,父亲殁于书房,二叔受伤倒在院中。”
“凶手是谁?”姬洛问。
公输沁双眼迷离,气若游丝:“他就扛着重剑,站在我的面前。我来不及质问,只一心念着双亲,想要冲入火中,将他们尸首带出,却被他打晕当场……在我晕倒前,看他走进了火海之中,再也没回头。”
姬洛攀着房前竖着的灯杆,用食指在木桩上有节律地敲打,换了个站姿,换了个问法:“他是谁?”
“家父内弟,我的小舅舅。”公输沁垂眸,眨了眨眼,睫毛上挂着一滴晶莹的眼泪,但很快,落在烛火里被烤干。
她深吸了一口气,端着烛火绕了一圈,已和初来时并无两样:“后来,二叔醒转,将当夜发生的事告知与我,我才知他是被重剑所伤,而母亲和父亲……”公输沁面部抽搐,情难自已,终还是说不下去。
从她话中不难推测,当时他与那假公输致关系亲善,深信不疑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悲客来”客栈一役后,真正的公输致归来,她的心里也开始起了疑窦。
姬洛默了片刻,引她开口:“家主是怀疑那假冒的公输致瞒骗,还是怀疑令舅未死,亦或者都怀疑?”
“我不知道,”公输沁单手扶额,头痛难忍,“从‘悲客来’出来后,我决心回广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觉得当年的事另有内情,但是,当我们在北海故鸢宫阴差阳错找到完整的《天枢谱》时,我又迟疑了,骆济,你可还记得当初的推测?”
他推测那人在打开第一道铜门后,明白了第二道石门之后藏有的东西,忽然良心发现,死咬秘密,不肯动手,才因反水被残忍截杀。
那这么说,假冒的公输致并不是冲着《天枢谱》来的,一定程度上,甚而可以说他本身也因是守护《天枢谱》而成为牺牲品。
既然不是求财求物,若真是他杀,那唯一可能便是私仇,然而,姬洛再三询问,公输沁却只说他父亲纯善,几乎很少与人结怨,毕竟又不是何大三兄弟那般心狠手辣之辈,还不至于引得如柏成那样,卧底来杀。
那么这件事情,便十分蹊跷。
如果假的公输致没有动机,那就坐实了另一个人,姬洛微微一笑:“家主肯帮假冒之人说话,恐怕当初也是断定令舅有行凶动机吧。”
公输沁手下的灯盏翻倒在地,溅起的火花差点熛着裙摆,但她根本无心整理仪容,只是摊手,晾在原地——
是有动机,但叫她怎么说,因为私情,因为母亲不许,因为他们想要私奔?如今时过境迁,木已成舟,如果事情抖露出来,贺家会否追究?公输家还如何在南方立威?她一阶孤女苦苦支撑,不能让祖上基业毁于一旦。
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可以任性的少女了!
姬洛看出了她的异样,但并未咄咄相逼,只是缓步上前,替她拾起地上的灯笼,交付掌中:“家主自己有数,又何须劳烦他人。”说完,他飘然向后园走去。
“骆济!”公输沁握着灯笼挑杆,叫住了他,支支吾吾,左右为难,“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不能……”
“公输家主,你误会了,既是家事,我一外人自然不便追究,但你既找上我,陈年线索我会替你留意,但最后判断结果的人,只能是你。”
姬洛撇的干净,毕竟他也不是傻子,不说揽月手和公输家有旧嫌隙,无干的秘密知道太多,恐怕是个嫌命长的人才干得出的蠢事,他其实从来都不爱多管闲事,只是闲事常常找上门,被迫选择而已,好容易有了一次自己选择的机会,当然得好好把握。
公输沁不再多言,把灯笼扔给他,自己径自回了住所,姬洛看着西苑的焦土,不由轻声一笑:“要想知道一个人是不是真的死了,线索往往在活着的人身上,譬如……”
翌日,姬洛起早,去匠人住的地方晃荡一圈,迟二牛嘴快,把姬洛会揽月手的事情传了出去,这些公输府里的老人,对此都无不惋惜,尤其是和他们在“悲客来”客栈有交际的年师傅。
固执的老师傅见到姬洛的第一句话便是:“我不会收一个会揽月手的人做弟子,老朽个人的规矩,和家主无关。”
姬洛当然不是来拜师的,只是一笑置之。
年师傅看他为人舒朗,也觉得口头上过意不去,便宽慰两句,不是针对他个人,而是因为老祖宗规矩,就像官贼难相安,没人会把对头引进自家门。作为长者,他还是很喜欢姬洛这一小伙子的。
两个人聊了会,说到了西苑旧事,和公输沁说的,八九不离十,只是多了一句嘴:“其实我们谁都没想到,小舅子会干出这种事,老爷待他不可谓不亲厚,在公输家更是好吃好喝供着,你说……哎,沁丫头当初没疯,真是老天护佑,她素来和这个舅舅关系好,眼见亲人害死亲人,换谁都是一辈子迈不过的坎!”
姬洛好奇:“您老就没怀疑过那个假的二老爷?”
“你一说倒是有点,”年师傅仔细回想,“但说实在的,虽是个冒名顶替货,但想来只是上府里头混吃喝的,毕竟这世道吃不饱饭的大有人在。那些年他在公输家,实在没什么劣迹可言,甚至有段时间起早贪黑和匠人们做手艺,比谁都刻苦,不是老头子吹牛,这把年纪见过的人也不少,匠人讲究心静,心不静的人装不出来的!”
按年师傅的话,兴许那假公输致还真不是装的,姬洛思忖,唯一的解释便是那人捡到了公输致的包袱,借机混入公输府讨口饭吃,没想到对木匠活有了些兴趣,白吃白喝面皮子盖不住,学起手艺来了。
或者,还有另外一个可能,他并不是混进来的,而是因为某种原因而阴差阳错,恰恰是如此,所以他对公输府没有敌意,甚至还有好心,所以在《天枢谱》这等大事面前,选择了咬紧牙关。
如此说来,公输极的内弟嫌疑确实洗不去。
年师傅放下手中的刨子,回头上井边打了桶水,洗了把脸,回头找布擦拭,那挂在竿子上的麻布被吹到了墙根儿下,他眯着眼上前捡,低头瞥见青砖墙下的死鸟,不由骂骂咧咧:“这群混小子,都说了山木有灵,不要滥杀山中的飞鸟走兽,一个个皮痒了不是,拿弹弓打鸟,看我不叫家主收拾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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