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灵子的威望在谷中无人能及,能居首位那么久,自然也不是什么偏颇狭隘之辈,只是他着眼之处不同,心心念念剑谷,因而其余的事都要靠边:“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老朽的意思是,先安大局,再顾细枝末节,若剑谷不保,又何谈清明?若是诸位不赞同,不若叫谷主出来拿个主意。”
“迟虚映是‘长铗’一脉的,哪敢忤逆?他这人在外勤恳有余,内里少不得精明,今日这议事连影子都没瞧见,指不定躲哪儿去了。”
谷雪嘀咕一声,喻老头这话说得又全又满,纵使她这样颇有微词的,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人和禽鸟一样,也爱惜羽毛,若人人都讲大局为重,那么逮着一处不放,倒是显得另类,小家子气不说,还会被打作自私,不为全盘考虑。
而另一边逗鸟打瞌睡的梁昆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挑了个头,可后头却始终听着不说话,实际上也在观望。打喻灵子这么一开口,梁昆玉心里就门清儿了——
也怪不得这老头迂腐,他祖上是勋旧世家,都是这么教育的,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刀子不割在自己的肉上,那是比谁都能“顾念全局,大义灭亲”的。
剑谷之人人死可葬于世间任何一地,但佩剑必须归于万剑冢,只有戴罪之人才不得回归,示意驱逐,恐怕他那个老二哥死前什么都算到了,所以才会宁可折剑弃之。
想到这儿,他笑了。
二老几十年知交,他们之间的感情哪里是在座少几十岁的人可以评说的,堂下除了岁数摆那儿的陈妩老太太,没人有资格置喙。所以,思来想去,这喻老大哥未必头脑发昏,心中其实清楚得很,于是顺手接过公羊老二的好意——
什么过后平反,只怕是一招“见风使舵”。若是晋国来问,则力争清白,以表忠心;若当真走到秦国决胜,转头就会卖个好大的人情。
梁昆玉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百年黑暗,世间流离水火,剑谷立于西南之陲也不得幸免,已经走到这样一步了吗?这偌大的剑谷,比不得豪门世家齐心,高义有余,却越发没有人情味了。
“剑翁,不好了!大事不好了!秦国……秦国有使来见!”
这时候,坐守谷门的弟子跌跌撞撞沿山路石阶奔上云深台,一路高呼喻灵子的敬称,结果脚步踩得急了,在经楼前被人墙一挡,拨乱拥挤时狠狠摔了个大马趴。
四面都静了下来,弟子们纷纷退成齐整的两行,当中有心热的要去搀扶,却被长梯之下传来的金甲摩挲声给镇在原地。
众人齐回头,只见一英勇神武的披甲将军按剑行于行伍之前,他背后还跟着一支小队,人人都身具戾气,兜鍪甲胄上血迹未干,显然是刚从杀伐战场出来。
“我乃邓羌将军麾下参军,蜀中叛乱昨夜已平,奉天王之命,代以问剑谷诸位安,”那小将目不斜视,一双鹰眼只望着悬阁经楼,冷笑一声,“不知……剑翁可在?”
经楼内几人左右相视,皆如临大敌,唯有梁昆玉年轻胆子肥,快步上前走至喻灵子身前,一把拽下他腰间环佩拴在鸟腿上,而后拍了拍翅羽,抬手一扬:“八宝茶乖乖,快去将谷主找来。”
秋来雾露深重,剑门雄关前后的地势比之蜀郡平原又骤然拔高,纵使时至晌午,亦缠绵不散。
李舟阳举着沉重的竹伞破开雾气,一步一踽归于山谷后的白水悬亭前。
那亭子造得有意思,从侧面山麓可见其三面落空,只一面堪堪连于青山,因背后是一内凹的山壁,顶上冒尖的石块和亭子的月梁相接,致使夹中有洁白清泉淙淙落于缝隙,才形成悬龛的样子。
听说秦汉时,这处古亭是一边防要塞,用以盘查往来马帮贩子,也作邻国防御,本建在高山崖边,后来蜀中夏秋多雨,滑石不断,亭周三面都给松动了个干净,才得成奇观。
剑谷人人都说此地危矣,唯有谷主一人常往,还酷爱在那里修行冥想。
众人传扬谷主修为高深,武功卓绝,浑不怕死,只有平辈的老家伙才敢骂一句:“噱头!装的个龟儿子!”
李舟阳收伞,随手放于楹联边,正抱剑闭目静修的迟虚映开了口:“来了,坐吧。你早该来的,让为师足等了一年。”
“师父,桓温死了,一年前他就死了。”李舟阳身子没有动,就这么直愣愣站着,脸色沉郁,好像随时要隐于雾气遁走。
迟虚映叹息:“你去过建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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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舟阳眼中瞳子微微一睁,颇有些惊讶。
迟虚映只得他一个徒儿,当年他宁可忤逆尊上,也要强势出剑谷,两人关系闹得很僵,一去数年纵然都立身巴蜀,却从无相见。过去成汉旧事缠身,他未见得对剑谷多有怀念,如今对谈,听闻眼前人对自己一举一动的关注,心尖纵使凝冰,刹那也化作了春水。
“他真的死了……”李舟阳那么个刚毅男儿,呢喃两声,脸上忽然显出偌大的失望,目光沉沉,像永无日出的黑夜。他踉跄两步,抓紧朽木栏杆,挤出一声苦笑:“他真的死了,执绋出殡时我就在府外,整个桓府都是哭声,我偷偷去瞧过表姐,她穿着桑麻孝服坐在廊下发呆,脸色苍白,神情倦怠,我不敢靠近她,府上人多眼杂。”
那一天对李舟阳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
他努力半生,就是为了杀此人报仇,可国仇未平,人却已逝,他再也无法手刃,那一刻仿佛把心肝放在灶上煎熬,只留下无穷无尽难捱的痛苦。
还有什么比失去方向更难受的?
从前的努力变得可笑,而今后无论多努力,都毫无意义。
若成汉真有复国希望也便罢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竹海藏匿部署的那些人,如何与东晋的大军相抗,更何况还有强秦在侧。那个时候,李舟阳也会偷偷懦弱地想,如果做不到,起码杀掉桓温,以血祭亲族也是好的,可桓温……也死了。
“比起复国,我更想报仇。”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公羊迟和绵竹之战,嗯……因为和下一篇文的主线有莫大关系,并且对本文没啥太大影响,所以暂时没有大篇幅来描写_(:з」∠)_
第178章
在建康流连那几个月,李舟阳整日喝酒听曲, 时而又与纨绔斗气争强。在朱雀楼吃大闸蟹时因为不会时下最兴的剥壳取肉之法, 被京都的贵胄子弟笑话, 他一怒之下挽剑剖蟹,以内力碎壳而肉不烂,一手奇技艳惊四座,被一连追捧了好些日子。
那几日,李舟阳放纵享受心里麻痹的快感, 如同吸食五石散一般,觉得过去数年隐忍不发的日子,早该被一脚踢到江东。他本就该是一国贵子、公卿名流,所有人都应该捧他, 追随他, 称赞他, 为此,他甚至可以放下手中的剑。
朱雀楼曲水豪赌, 李舟阳差点输掉了他的剑, 隔日酒醒时,他匆忙四寻不得,倾盆大雨当中, 久立失神。天缺一角,雨如水柱,淋得他睁不开眼,直到耳旁有车马停顿, 小厮冲上前来往他手中塞了一柄竹伞,并赠还佩剑,这才回过一缕魂。
“不知是哪家……”他抹去脸上的雨水,话没说完,人已看清车马上的桓府标志。
“我家主子说了,人生在世虽时不称意,但人往前活,应往前看,做人行事皆由衷心,百年之后问心无愧即可。”小厮虚拦了他一把,向他拱手致意,随后跳上车辕,扬鞭而去,“公子,回吧,此生如向天涯,路还长着呢!”
李舟阳望着远行的车,那名义上的表姐终是没和他一见,不过,已经不重要了。后来他与沈夫子一行人不告而别,只身下云梦,只为寻他此生的道。
————
“舟阳。”迟虚映侧过身子,抬手比划上下两个高度,谦和地笑了,“当年我救你归谷时,你还只有这么大点儿,如今已这么高了。时光如梭,你可还记得我当年教导你第一手剑招时,所说的话?”
“师父你说,第一招剑,本无招,乃心之招,引领此后千招万式。”李舟阳努力想了想,答道。
迟虚映摇头:“不对。在那句之前,我曾问你,你此生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实际上,这句话他早已抛于九霄云外,和实在的剑招相比,就像闲谈时无关紧要的东西,哪里还记得清楚。李舟阳双手握拳,再松开,有的道理浅显明白,可回首剖析,心境却大不相同了,自他出建康起,至云中村被屠戮,心念只会越发坚定,再无磐石转移。
“师父!”李舟阳当即作揖半跪,深吸一口气后沉声道,“桓温已死,大仇虽不得报,却是趁势而起的好时机,况眼下剑谷将危,更该谋求,还望师尊出手,游说师门,为后世子孙谋祉!”
“剑谷祖训,不得涉足世外。”迟虚映淡淡道。
“所以邓羌的兵卒杀到云中村,你们也可以两耳一闭,坐视不理?”李舟阳抖着手,指着青山外飞鸟盘旋之处,声音不停颤抖,“可梁师公他们一样入世了不是吗?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迟虚映收敛和善,当即板着一张老脸,可他本不是个面相凶狠的人,脸上肌肉绷紧,倒是显得有些滑稽:“可我是谷主,乱起时谷主可以与山门同死,但太平年头,却不得不多思多虑多保全!不然你以为为何天都教从不僭越阿墨江?为何云梦帝师不反控中原?为何晏家下场惨淡?因为一个宗门,且数百年荣耀的宗门,想的不是争霸,而是传承!如何千秋传承,万世永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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