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有脸说?”
卓斐然咬牙切齿,当即剑柄一旋,来了一招“明月千里”,将近身周旋的大祭司震开,再接一招“白首之约”,一时快能破风斩雨,以至于人眼中仿似生出幻影,从八方将人给锁住。
巫咸将手中竹笛一翻,闭目一一点破幻象,最后接过落笛一转,往嘴边吹了个单音,卓斐然被他此音喝退,正欲重起一招,骤然间却见笛尾的流苏甩了过来,轻轻拂过他的面庞,巫咸的内劲透出,迅速走过卓斐然体内腑脏。
这力量似有涤荡浮沉,迎归清明之效,那些躁动的蛊虫被这股劲力一冲,竟蓦地一僵,连带着卓斐然的手脚也不动了。
“你不得再使内力,否则必死无疑。”白衣祭司微微摆首,语气里流露着惋惜。
“虎狼之辈,谁需你假好心!”卓斐然虽不能动,但意识尚在,听完他的话乱骂两声,挣得额上青筋暴跳,暗自发力要冲破笛音弥留的桎梏,“就是你,杀我那两个无辜孩儿,害死若芸,又逼我种下此蛊!就算下地狱,我也要捎带上你!”
巫咸静默一刻,张口:“不是我。”
“是你,我认得你的面具,认得你的声音,你化成灰我也认得!”卓斐然呸出一口血痰,脸色涨得青紫,看样子已至穷途末路。楼西嘉几动嘴唇,右手滑至腰部按剑待发,而姬洛的脚步则不由前出,手心里渗出涔涔冷汗。
“你错了,大错特错。”大祭司的声音依旧清冷,不争不辩却有不怒之威。
只见他人影霎时后退,避开卓斐然吐出的污秽物,而后骤然折返,掀起衣袍两手结印,点在他的额上,蛊毒的黑气顺着经脉游走至神庭,从大祭司的手指下破皮外溢,看那样子不似杀人,倒更像是救人一命,“我不会蛊术,又谈何种蛊一说。”
他这声音不响,却足够在场的江湖人听个清楚明白,一时间满座怔忡,都想不到以毒蛊之术闻名滇南甚至整个武林的天都教大祭司竟然不会种蛊!
巫咸继而道:“不管你信与不信,刚才宋问别所持七溟石之所以与我无效,乃是因为我眼下使的根本不是‘不死之法’。”
“不是……不是你?”
卓斐然受了惊天霹雳,整个身子摇摇欲坠,登时别说反抗,便是意志已消沉到一念求死。在遭受无数的恶意和痛苦之后,唯一支撑他的信念在轻描淡写中崩塌,他不仅不信,亦无法坦然接受。悲痛如过闸的洪水将他击垮,卓斐然抱头滚在地上,“不可能!我不信!我不相信!”
他想要死,可有人却偏不让他死。
只闻一阵奇香袭来,众人嗅之眼冒金星,不得不于眩晕中仓惶以袖掩口鼻,楼西嘉察觉怪异,自封周身大穴,而姬洛隐于石柴桑身后,气味渺落不少,未免中招,当下也闭目凝神,从气海抽调内力,以十二星次之法轮转周天,洗精伐髓,荡涤浊气。
正待众人神志不清时分,一道尖锐的哨音乍然而生,这哨音无曲不成调,断断续续,犹如鬼泣,长夜中令人毛骨悚然。
“这……是鬼哨!”
白衣祭司忽然动了,他霍然腾身而起,往楼西嘉所在之处飞掠而去,惊鸿翩跹之下是出手果断狠绝,无悔无回。然而,夜色里传来一声女子的冷笑,半跪在近旁的卓斐然冲破了束缚,几乎与他同时出手。
“夺!”
巫咸被发狂的卓斐然拽住靴底,干脆顺势一翻,两指一出再抚他顶门。
可惜的是这一击却落了空,蛊虫喷涌而出,朝巫咸的手指扑咬,逼得他侧身避退,这一退,蛊虫落地,沾染余留死尸的血气,卓斐然功力暴涨,彻底失智成怪物,宁可自损八百,也要与巫咸同归于尽。
“杀!杀!”
卓斐然嘴中嗫嚅,这“嗬嗬”的语气与僵麻的单音,与那晚初见时发病的模样同出一辙,甚而来得更猛更凶险,楼西嘉竹笛一持,佐以清心曲,想助他解脱。
乐声一出,本该安定的卓斐然毫无所动,倒是那白衣祭司闻声,不动声色的回头一瞧,眸光落在那顶戴幕离的女子身上,颇有深意。
此曲名曰清心,小调有春风和煦之感,有净世驱魔之功,可惜的是,阴差阳错唤醒了观战的旁人,却无法唤醒杀急了眼的正主。楼西嘉手足无措,第一次急得失态大喊:“卓斐然,你给我醒醒!”
“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爨羽从暗影里走了出来,手指攥成拳头,眼中却藏着嗜血的笑意。楼西嘉被这莫名的话语一惊,再低头瞧那小姑娘的神色,被这股子诡异唬了一跳,蓦地想起爨羽药人身份,猜测是否与之有关,
她虽不知鬼哨是什么东西,但若连爨羽也暴动,眼下境况只会更糟。
想到这里,楼西嘉去拂小姑娘胸前奇穴,欲要将人控制在原地。然而,楼西嘉的手刚落下还未沾衣,那小女孩却幽幽抬头冲她咧嘴一笑,竟用左臂将她的手指架开,未等人反应过来,右臂横推,稚嫩的右手已将楼西嘉的腕骨一把扼住。
“格格。”爨羽歪头,机械地重复那六个字,“再也……醒不过来。”
卓斐然发功,一时内力如泻水置平地,疯狂向八面涌动,而那些恢复意识的江湖客不敢懈怠,纷纷以内力结掌,将这股力量或卸去,或抵消。
再抬首时,卓斐然已抢攻上前,剑爪并用,一时用右手持剑斜刺白衣祭司右腿,一时又挥爪像蛮荒的野兽一样要抓破人的皮肉,揪出那颗跳动的心脏。
有了力量的支持,卓斐然功力绵延不尽,一套功夫下来一气呵成,毫无破绽,乍一看竟真地将那巫咸祭司逼得只守难攻。
“我要杀了你!”
只瞧那寒光一凛,卓斐然飞身而起,平生功力尽赋予三尺长剑,那吹毛利断的剑锋在这寒霜风雪里竟结出了一层淡霜。
人心若凉于这世道,便怎么也捂不暖了。
“叮!”
巫咸祭司一撩异服下摆,右脚往后斜走半步,徒手接住了剑刃。那锋芒快斩而下,力量却在他两指指尖被稳稳消弭,仿佛有他在前,便能四平八稳拿山镇海。
“昔有太尉王夷甫言: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注1)。我知你哀恸,亦晓你苦难,今生死大事前不敢言轻,惟愿杀身成仁,救你一命!”木面具下那双眼睛蓦然深邃,白衣祭司两指一扭,只听一声金石脆音,卓斐然手中长剑寸寸折断。
巫咸反身,左腿横扫千军,卓斐然被踢得摇摇欲摔,为求平衡,他手中断剑剑柄拿捏不住,苍然坠地插入石隙中。卓斐然有破釜沉舟之势,可巫咸却未有痛下杀手的决心,何况眼下杀人只会徒增冤冤相报,唯有澄清误会,得证清白,才能彻底兵不血刃的平息祸乱。
只见那白袍一展,再抚他门顶:“众生听令,速速醒来!”
若说方才南武林势力的江湖客都畏惧天都教祭司的神秘与酷吏手段,而今却被大祭司这无上光明正大的威仪所折服,只瞧他们纷纷俯首,侧耳聆听,血脉中鼓动的杀欲在此间悄然遁形。
姬洛侧目,难得生出敬畏之情:武林之中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人都说拳脚无眼,杀戮枉生于寒铁,想这大祭司年纪轻轻,可功法却好生怪异,竟能以内力制气,恶可见血诛心,善可安平四宇。
“噗!”
卓斐然抱头,呕出一口鲜血,仰天惨然呼号,血脉爆裂竟至皮下紫红一片,眼瞅着似是要爆体而亡。
巫咸眼中闪过难以置信,低声喃喃:“怎么会这样!”这一式涤荡浮尘,他从未失手过!可惜,他终究不是蛊术高手,不知蛊虫已与卓斐然共生共亡。
“他不杀人,会死;他杀人,还是会死。”同身为蛊人的石柴桑亦将白眉深蹙,似亦在抵抗什么,已至口中说话不利索,只得咬牙一字一句道,“鬼哨起,生门闭,死门开,黄泉九幽,去难归来!”
姬洛闻言摸上老阿婆的脉息,却被她轻轻摆开,他这才发觉眼前的人并非毫发无伤,而是也被那哨声所扰,只不过拼得功力深厚,因而才得以起内力破这煞音,拄杖在地一丝不让而完美掩饰。
石柴桑回头怆然一笑,唇角便滚下殷红的血:“翎儿别怕,没听他们都骂我老不死吗,这鬼哨还没练到家,动不了我的根基,不过,这卓家的小子怕是完了。你资历尚浅,许是不晓得这鬼哨的来历。你不妨猜猜看,此物是谁所创?”
作者有话要说: 跨年啦~提前祝大家新的一年心想事成~么么哒
第115章
“谁?”
姬洛猜测与南疆练蛊之人有关,于是伸手在石柴桑肩上按了一把, 以示疑惑。后者将脸转向天都教云河神殿的方向, 露出一抹嘲弄的冷笑。
“乃是天都教第十六代教主, 白若耶。”
是那个废除滇南九族私牢酷刑的白若耶?怎么会是他呢?姬洛当日在云岚谷听相故衣和爨羽争论,从中不难拼凑出白若耶其人,能废私狱,兴天都的人,必然励精图治, 宽厚和善,又怎么会和这等恶心之物牵扯至一块。
他着实想不明白。
不是姬洛难以理解,便是白若耶本人恐怕也未想到,他所创的鬼哨会一度扭曲沦为惩罚人的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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