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斐然从没有去过滇南,对天都教知之甚少,若芸死后,他一蹶不振,更别说报仇了,几乎落得街头被人欺凌至死。但有一天,来了一个人看上了他体内的奇蛊,出手搭救了他一把。那个人身材短小如侏儒,面皮皱起年如老翁,他说他叫石雀儿,也从滇南来,或可以解他的痛苦。
石雀儿,“下七路”之一,他身为四公子,怎可能没听过。
石雀儿告诉他,自己被迫流落中原叛离滇南,则是因为遭到天都大变后继位的巫咸大祭司的追杀,反正他们同仇,若是卓斐然愿重整旗鼓,他倒是愿意帮一把,教给他催动蛊虫的法子。
“我从石雀儿口中知道了那个木面具人的身份,反正我已经一无所有,这皮囊骨肉还能装一装的唯有这世间三千怨恨。于是我欣然接受了石雀儿的提议,从此成为蛊人,为报仇积蓄功力。”卓斐然别过头望向姬洛,却发现众人都默然站立,包括牵着爨羽的楼西嘉。
瞧他们一副怜悯的模样,卓斐然哼出一团冷气,忽然恶言相向:“我宁愿你们憎我,恶我,也不需要谁可怜!这样子显得你们很尊贵吗?用别人的生活来衬托自己的幸运吗?我看着恶心!恶心!”
相故衣想出言反驳,可卓斐然却没给他机会,嘶吼一通后冲入冰冷的阿墨江,功力齐出,狠狠发泄了好一会。
在场中,只有楼西嘉说话从不循规蹈矩。听得卓氏公子的悲惨往事,她虽有片刻恍然,也觉心中沉闷,但毕竟事不在身,便难有个切肤之痛,因而话音一转,对河边那萧瑟背影拍手道:“好啊!且不论以何种方式,这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性子,实在合姑娘我的心意。”
一边讲话,楼西嘉一边在腰腹上轻拍,那支别好的竹笛蓦地飞了出来,在空中旋上两圈,落于那双素手上。不多会,那清心的调子再起,卓斐然心绪慢慢平和下来,往下跌坐在水中,只露出脖颈上的脑袋呼吸。
“想必你也知道,这蛊人最后需落得个被蛊所控的下场,越往后头,你失神的时候也便越多,这还谈何报仇。你也瞧见了,我这笛子能助你神归清明。不才,小女子也要上那天都教找人麻烦,不若……”楼西嘉眼中溢出些慧黠,怎么好玩怎么胡来,“……不若你拜我为师,我就把这法子交给你。”
她越说越兴奋激动,心上想着:自打我从鸳鸯冢出来,逢谁都因年岁而矮上辈分,若是他拜自个儿为师,那可是白白占个大便宜。再者,卓斐然虽然现下落得个不人不鬼的样子,但世人只当他六年前不知所踪,往昔英名还在,怎么说也曾是是四公子之一,待我何时去江左溜达上一圈,够吹嘘个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 大祭司背锅。
第106章
“呵!”
卓斐然以一声嗤笑作罢,他半生名节就毁于那献石一跪, 怎甘心再受制于一个小丫头片子。
瞧他这样, 楼西嘉也不恼, 肚子里鬼主意一个接一个想,反正她时间多,这路上饱叫他中招。
和桑楚吟谋利的小聪明不同,楼西嘉的鬼机灵却要单纯上许多,不过是冲着好玩有趣, 对善恶是非也没那么多分较,单单顺着自己的性子,想怎么胡来就怎么胡闹。
姬洛头大,但眼下还有一事未清, 忙叫住了她:“楼姑娘, 你方才又为何躲在棺木中?”
“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大变活尸诶……不对, 大变活人,谁敢开棺, 保教他这辈子都忘不了!”楼西嘉冲他眨眨眼, 说着挤出一抹促狭,冲相故衣的方向努努嘴,“你问问他, 刚才是不是有种……唔有种……”虽然身上有江湖女子的爽利,可那屎尿齐流的字眼楼西嘉却也实在说不出,不仅如此,面对粗词, 脸上还沉着红晕,看来脸皮还是薄的。
摸透了她的性格,这时再对症下药,对姬洛来说显然不在话下。他当即换作“你别耍我,我并不觉得有趣,反倒是你瞧起来跟二傻子没差”的表情,弯了弯嘴角,露出几分兴味,干巴巴附庸道:“甚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高招高招!”
“嘻嘻,少年你慧眼如炬,不像别的人,跟个茅坑臭石一样!”见有人懂自己,楼西嘉大喜,把眼睛弯似个月牙,心甘情愿将所知和盘托出,“听说这附近有人掘坟盗尸,夜半常有棺材顺阿墨江直下,白日又无惊魂,村镇多为鬼怪之谈。想我见过痴人、憨人、傻人,也遇过好人与恶人,今儿个还碰上了难得一见的活死人,偏都是些人,如此无趣,我倒要去捉鬼来瞧瞧。”
楼西嘉再勾了勾手指,语气轻快上许多:“呵,若不是那谁横空拦截,今夜兴许已有所获,不过好在为时不晚,不如你也同来?”
这次,还没等姬洛开口应答,爨羽先抢了话头:“我也去捉鬼。”
相故衣管不住这一些二个颇有主见的小子姑娘,当即双手按住鬓角太阳穴,大呼头痛。不过再这么一回味,楼西嘉计妙,但那个不起眼的小子姬洛,才真是位天生的伶人好角,那毒辣眼光再加满腹的心思,悄无声息套话,可不正是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
少年站在泠泠的月光下,越想心思越杂:世上哪有那么多怪力乱神,人心可复杂得多,也恶毒得多,滇南是非之地,眼下线索是一环套一环,只怕这水载之棺并没有那么简单。
想到这儿,姬洛冲相故衣使了个眼色,口中的话暗里却是对楼西嘉说的:“只是,若这‘鬼’不是鬼,想来连鬼神都敢不敬不畏的,不知又该是个什么样的人?相叔,有兴趣跟我们一道吗?”
楼西嘉未语,却是心照不宣。
相故衣恍然,顺着他的意思往下:“你们几个小娃娃胡闹,我不得看着点,万一在人家的地盘上掀翻了天……唔……”他顿了顿,捻着胡须哈哈大笑,“我不得给你们兜着,来一出‘女娲补天’?”
“嘁!不要脸皮!”爨羽照例拆台。
几人在破屋休息了一夜,早上日上三竿,屋舍里竟然飘来饭菜香,相故衣的狗鼻子顺着香气摸进厨房,就见灶头上热着色香味俱全的吃食,而爨羽捧着破碗刚喝了一肚子热粥,遂问道:“你做的?”
“是呀,我做的巴豆粥,你敢喝吗?”爨羽不冷不热地顶过去。
相故衣早饿得前胸贴肚皮了,自然不信她的鬼话,当即从盆中给自个儿添了一碗,一咕噜下肚,热气漫上四肢百骸,那叫一个爽落。只是,不大会,他肚中便开始打鼓,捂着小腹,往林中跑去。
爨羽扔下碗筷追了两步,笑得睁不开眼,嚷嚷着:“楼姐姐猜得果然不错,这年头说大实话居然也没人信,活该!哈哈哈哈!”
待姬洛洗漱后收整衣衫而出,爨羽瞬时敛笑变作一脸无辜,热络的用手肘顶了顶他的胳膊,将他带到灶前,从右边的大锅里起了一碗无药的吃食,将碗推到他手上:“快趁热吃,楼姐姐起了个大早,好容易在山坡那边瞧见一片梯田,寻到个人家借来些米麦,你昨夜说要休整一番再上路,还需得好好补一补。”
闻着这饭食香气,姬洛挑眉,未曾想那个爱捉弄人的姑娘竟还生得一副巧手。他启了筷子,正准备尝一口,余光瞥见门外卓斐然身形晃过,想入又踟蹰不入的模样,便先下手为强,把手中碗筷抛投给他:“人食五谷方盈气血,勤四体,卓先生来点?”
看他把自己给的粥碗就这么轻易给人了,爨羽气到胃疼,一跺脚,从他身边愤愤而出。姬洛又不知哪里得罪了她,随她自个儿气消去,回头自己又盛了一碗慢悠悠吃起来。
而门外的卓斐然尴尬地捧着碗,半晌后叹息一声,最后躲到无人的角落里一点一点往嘴里送。待吃了个底朝天,甚而将碗壁也舔了一遍,他心头酸楚涌了上来,竟然莫名觉得有了一种家的感觉,回头四顾破屋,屋漏,但炊烟袅袅,却是有了人间的烟火。
“姬洛!”
跑远的爨羽没见人追来,又往回跑了几步,站在屋前咬牙切齿喊了一嗓子。就地解决的相故衣从屋后草丛里爬出来,屁股似开了花,一瞧见门前的小女孩,登时虎步生威:“我就说你俩别搁在一块,满肚子坏水害人精!看我今儿不抓你来吊打,谁保都没用!”
“你居然还会做饭?”卓斐然耳朵尖,刚才爨羽在厨房中的话他听得那是一字不落。
楼西嘉坐在房顶上,看着天边霞光。此时,那白衣飘然,紫带迎风,不落俗时倒不似她自称的小妖女,偏更像那偶入人世间的小仙女。只听她道:“别夸,我可比不得你们公子哥儿仆婢遍地,我要不会点儿手艺,真餐风饮露,在鸳鸯冢那个地方,早饿死个几百回了。”
卓斐然依旧板着脸,可随鼻息呼出的一声轻笑却出卖了他的心情。楼西嘉从竹楼顶上飘落至庭院,回首一望,竟然从那个怪人眼中瞧见了噙满的泪光:“喂!”她喊了一声,手脚不免有些慌乱,狐疑地嘀咕:“不就驳了两句,一个大男人,哭什么!真叫人看扁!”
“你煮的粥……很好喝。”卓斐然不轻不重来了一句,说完,扭头就走了。
姬洛来收碗筷,顺带招呼几人准备上路。卓斐然见有旁人来,一溜烟便躲开,走得急了,地上的陶碗还打着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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