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马过山又是一整日,待确认无追杀踏入三不管之地,三人都筋骨俱疲,且还带这个伤弱的小女娃,只得勉强停脚歇息。
关拜月一边盘算日子,一边拾来柴火堆积成篝。在附近寻找无毒鲜菇果腹的庄柯回头看他拿火石点了十来次也不得燃,一脚把架子踢碎:“滇南这破地方雨水忒充沛,寻常的柴怕是烧不起来,正午时再浇一场雨,这会算是白搭。”
“那如何?”
关拜月也是一阵束手无策,心头正窝火,就见青花郎指着三四人合抱的大树冠顶部瞟了两眼:“上树。滇南地势高,上头日光足,把柴火吊一会祛祛湿气就能使了。早年来过两次,看过当地人依傍老树葺屋。”
二人说干就干,捡着粗壮的枝干搭了个简易的架子,再吊了两捆柴往那枝头一挂,翘着脚往树干上靠背,就差再冲一壶茶,煮一碗酒,晒着太阳过美日子了。
而此刻,爨羽粘在姬洛腿边瞎转悠,看他打兔子打鸟,寸步不离。
姬洛并不习惯闷热的气候和充沛的水气,就这么两三日,他手上脚上已经起了大片的疹子,绯红色漫开,奇痒难耐,只能隔着布料在腿上揉搓。
“你过来。”爨羽硬着语气喊了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小姐使唤家丁。姬洛闻声回头瞥了一眼,不知何故因而有些发懵,随即失笑地摇了摇头,手上的动作却没缓没停。
那小姑娘不大乐意了,噘着嘴又喊了一遍,像撒娇不得法的别扭孩子:“我叫你过来。”说这话时,爨羽心头有些急了,腿脚在毒池里跪久了依旧不大灵便,一个狗吃屎扑在地上,门牙把嘴皮磕出了血。
“摔疼了吗?”姬洛走到她身前,先查看了四肢胳膊,见只是轻微擦伤后,一手将她挽起。爨羽却跟个千斤墩子一样,使了劲儿稳住底盘,故意跟他拉扯,就是不愿起来。
姬洛面有愠色:“你这又是作甚?”
看他发火了,爨羽立刻恢复了乖巧的样子,从地上拔了几株草放在嘴里咀嚼,再抱过姬洛的手臂,呸呸吐到红疹处抹了抹,看起来实在有碍观瞻。
“老一辈的偏方,据说能止痒。”爨羽一边解释一边摘了两片大青叶子,给姬洛双手包了个鼓鼓胀胀。待做完这些抬头时,忽瞧见姬洛目光沉沉盯着她没动,爨羽别过脸去,有些不自在,因而小声地问:“你……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恶心。”
姬洛摇了摇头,眼中多了分温情:“我只是想不明白,他们怎么舍得让你以身炼毒。”
“你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爨羽哼了一声,捧着小脸左左右右晃了晃,一双眼睛像蒙了雾气般朦胧不见光,“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但也许只有扳倒了天都教,日子才会好起来。”
爨羽毕竟是爨氏的人,此前对滇南讳莫如深,这会子开口了,话中对其也多有不屑。姬洛听进心里,嘴上不置可否。他总觉得爨羽想法和行为同常人有异,可是又不甚清楚,直到他看到眼前这个小姑娘殷勤地帮他做活计,他才终于反应过来哪里不大对劲。
譬如,看他两只手包得跟玉米棒子一般,爨羽捂着嘴乐不可支,提着兔子往溪边跑:“你别拆,我帮你杀兔子就是了。”
可惜,爨羽根本不会杀兔子,那过程看得姬洛心惊肉跳——
只见她将鲜活的野兔往地上狠狠摔打了两下,见那小东西不再挣扎动弹,随后挽起袖子,按住兔子四肢。按理说这姑娘杀人利落,杀只兔子也该是干干脆脆,接下来便是割口剥皮放血一气呵成。
然而,爨羽根本没有那样做,她无从下手时,竟然将兔子四肢纷纷拧断折碎,像个野蛮人一般将皮毛以手撕扯开。
关拜月和庄柯这两个大老爷们在树上瞅见这一幕,都胆中生寒,面带冷汗。前者嘴上嘀咕了两声:“这姑娘心里头是不是有病!”
“有病!”庄柯附和,“病得不轻!我看,等王汝醒过来,不如你让他上书讨个说法,叫朝廷派人来把这鬼地方一锅端了吧!”
那手段之残忍,姬洛离得近,几乎无法想象动手的是个十岁的小姑娘。他忙奔过去,将手头的青叶子震碎,两指按住爨羽的手腕。
“怎么了?”爨羽歪着头,如临大敌。
姬洛一刀结束了野兔的痛苦,皱着眉头道:“你……就没有什么反应?比如难过,同情,或者心里觉得这小兔子如此可爱而下不去手?”
“我们不是要吃它吗?怎么会下不去手?”爨羽的反应很怪异,她拎着断裂的兔腿将兔子倒提起来,皮毛上的血水几乎要溅到姬洛脸上,“我为什么要难过,为什么要为一只兔子而觉得……同情?”
那一刹那,姬洛破天荒词穷难答。
爨羽的眼睛澄澈干净,干净到没有柔软与刚强之分,也没有怜悯和凶残之别,她所有的动作都出于本能,本能残忍是因为别人对她残忍,而过去的时光里从没有人教她学会善良。
“我做错什么了吗?”爨羽茫然地扔掉手中的兔子,连手也未擦,跑过去圈住姬洛的手臂。
“以后我们不杀兔子了好不好?”姬洛用手圈住她,随手拍了拍小姑娘的背,而后衔来一朵花,“你看这朵玉兰花美不美?”说着,他将花朵攥在手心,直至碾碎,“可是这样,它还美吗?”
爨羽无辜地摇了摇头。
姬洛变戏法一般又隔空摘来一朵花,打小姑娘眼前一晃,而后随手别在她鬓发间:“美好的东西是需要呵护的,女孩子应以手撷花,相映而笑;何苦杀人沾血,无端颓萎?”
身前就是清澈见底的溪流,爨羽往前俯身,临水相照发上的花蕊,而后呵呵一笑,伸手去捞姬洛的双掌,放在鼻尖嗅了嗅:“小哥哥,你的手好香。”树缝光影下,那个穿着鲜艳彩裙的姑娘回头对他一笑,话中却无限悲凉:“但留这余香,已然足够了呀。”
————
返回营地后,姬洛背着爨羽上树,三人烤了兔子飞鸟勉强果腹。关拜月和庄柯小憩了一会,爨羽玩心大发,拿草汁在两人的脸上胡乱画王八。
见她仍有稚子童心,姬洛心中下了决心,决意教她‘改邪归正’,至少那时,他觉得自己有能力挽救一个人,救她去过普通女儿家的生活。
爨羽爬到姬洛肩头上,央求他将自己举上云霄,姬洛两步腾身直上冠顶,两人得见天光,都抖擞精神,为滇南密林奇景心生喟叹,不由呼风唤云:“喂!”
“喂!”
山谷里荡出回声。
关拜月惊醒,半眯着眼骂了句:“两个小兔崽子,吵什么吵!爨氏的人不过界,不代表那天都教的人不可手眼通天!”
爨羽心情舒畅,混熟后张口就要跟他抬杠:“大叔我就专吵闹你,下回在你耳廓里嚷嚷!”说完,还拍了拍手,仰头去看姬洛,笑容里有点小得意。
姬洛抿唇未出声,就见刚才那一声喊叫惊飞的鸟群中,慢慢被流光照射,呈现出奇异的幻彩。滇南的水气在此刻被蒸发到了顶上,升起一层薄薄的烟雾,笼罩着那“舒展经络”的庞然大物。
“你们快看!”姬洛再也忍不住了,像枝桠架子上的两人招呼。
庄柯鼻翼一动,先一步登顶眺望:“芬芳聚顶,百毒归元。”
“高五十丈,敷张如盖……”那大树展开,方圆的树木皆为俯首。而垂落的枝条上落满了红色的花,如凤凰火羽,又如晚霞织锦,美而不可方物,“‘三百岁作花,九百岁作实’(注),看来真如《神异经》所述那般!关先生,你看那花像不像枔又姐背上生出的那朵!”
关拜月闻声心痒痒,根本耐不住性子冒头看,这药引就在眼前,哪里容他思考,当即是一马当先奔了过去。顶上两人看树林见叶絮涌动,知他技高人胆大,几个起落已经甫身上前,追来不及。
庄柯脸色不由大变:“老关,回来!但凡奇物绝不会轻易被人所把持,而今突生异象,前头绝不会是一坦通途,不要拿性命开玩笑!”
然而他的提醒已经迟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关拜月冲进那雾气中。姬洛不愿庄柯再乱分寸,一手按着他的胸肺迫使他冷静,一手抱着爨羽跟了上去:“且先静观其变。”
“他在那儿!”
爨羽指着‘如何’树间纷飞的绰约影子喊道,两人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果然见关拜月轻功已臻化境,如风如云,时而过之无痕,时而能凭空而立,穿梭缝隙间摘花如履平地,调头回身时快能比千里。
“接着!”
关拜月看有人来,赶忙将手中摘下的两捧花抛了出去,姬洛运功一叠,转而拍进了庄柯背着的竹篓子,三人默契合作,犹如一气呵成。
等摘够了花,庄柯忙叫停二人,但那关拜月却在枝上顿了顿,竟似要借力往下再探:“庄柯,你那日对我说过,这花不会无端成奇毒杀人,必然是有毒物佐之,天地间都寻生克之理,莫不是那东西在这下头。”
庄柯低头看脚下烟瘴深深,不见底部,不由担心:“话虽如此,但下头目不能视,难保不会再生枝节,既然我们已经拿到了奇花,当下应立刻赶回牂牁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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