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又有人讥讽:“什么萧山主,他也配当剑神山主?杀了他师父得来的山主,倒也光鲜!”
“家师以前说过,姓萧的枉修人道,杀人如麻却毫无悔意,就是个魔头……”
萧倚鹤闻此,忍不住扭头看去,见是个着鹅黄衣裙的年轻女修,语声低微,表情怯怯,好像方才那句话她只是转述师父所言,并无恶意。
见她衣袖上的芍药纹宗徽,便想起好像当初是有这么个以女修为著的宗门,门内百人均丧生于萧倚鹤之手,其掌门痛心疾首,狠狠打了他一巴掌,曾指着鼻子骂他“冷血”“丧心病狂”,说他该被“千刀万剐”。
骂两句也是应该的,这是死仇。
一愣,有人嘀咕:“真晦气……他就是个害人害己的祸殃。”
“放你娘的狗屁!再乱嚼舌头小爷把你舌筋抽出来下酒!”
“你——!这厮真是粗鲁!说的又不是你家,你上蹿下跳什么?”
“哎,别说,他爹跟萧凉是拜了把子的兄弟,他还真算的上是萧凉的半个亲侄儿。说不定到了那萧凉坟前,他还要哭上两句叔叔!哈!”
“——无、怨、剑、来!”
“哎哎哎说话归说话,怎么还动刀动剑的!”
“……”
数家年轻弟子们相互争论,如此一听,来来回回不过是那些,争辩的论点比之当年并没有丝毫的进步。有意思的是,嘈杂中还混着朝闻道焦急但不失柔和的声音,以及南荣恪那小子毫无水平的暴骂。
萧倚鹤正听着,一道流光煞地而入,轰然一声灵光暴起,将半片漆黑鬼境映得恍若白昼。
一抹玄衣站在自己面前,声音冷厉而清晰:“再说一字,舌头割来祭剑。”
众人立时捂住嘴巴,刹那间鸦雀无声:“……”
萧倚鹤抬起头看他,愣了愣,在一片寂静里突兀地笑出了声。
众人的视线立刻从薛宗主那面如六月飞霜的脸上,唰得挪到了不怕死的“宋遥”身上,他竟然还敢笑。正都觉得这小子怕是死定了,谁知薛宗主竟不怒,语气平和,细品之下还带着一分安抚和宠溺:“还看吗?”
萧倚鹤扭头看向天空,又一片记忆残骸亮了起来,他站起来拍拍衣摆:“看,怎么不看?”
二人抛下一脸震骇的众家子弟,又齐齐踏入了下一个结界。
第14章 记忆残痕2 小神仙
至他们身影消失在结界的白光当中,众修士这才回想起前几日听到的一则流言——说薛宗主闭关十七载,出关的翌日临时兴起,赴追月山庄参加小辈合籍仪典,结果对那小辈的道侣一眼万年。
薛宗主不吝与南荣门主反目成仇,拔剑相斗,全然不顾剑尊体面,也在大婚之日将那小辈之妻给掳了回去,日日锁在扶云殿中大尝云山巫雨之事……
看此情状,这传闻所言不虚啊!
众人摇头啧舌之时,忽地想到,那位与薛宗主有“夺妻之恨”的“小辈”正在当场,可不正是南荣恪?怪不得这会儿脾气如此火爆。
新婚道侣与道门魁首出双入对,他却只能看着,既不能骂,又打不过。
啧啧,也是可怜。
南荣恪只觉得后背发毛,猛地转头看去,众人纷纷东瞥西望,吹哨打响。
·
萧倚鹤与薛玄微两人迈入第二幅画卷。
脚刚站稳,一股臭败腥腐气息直入鼻息,两人定睛看去,只见黛川大街沙烟四起,目所能及之处尽是残垣断壁、饿殍枕藉。
日易时移,这已是天灾降下后三月有余。
地脉被拔后,草木枯萎,土地干涸,只有数道瘦浅溪流半死不活地淌着。频频的地动震断了进出山脉的必经之路,黛川四周被数耸高山包围,此时竟真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屿。
还活着的人也如游尸一般,鹄面鸠形,晃荡在街角罅隙里,从坍碎的瓦砾之间翻捡能吃的东西。
然而这么多日子过去了,外界都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上黛川发生了什么,支援更无从谈起,城中还剩下什么——草木精华已成灰烬,连来年播春的种子也不剩一颗,能入口的只有血肉有形之物。
这座镇子本就穷困,起先大善人们还能将家里的鸡鸭匀出来一些,给灾民们分发,可眼见的食物越来越少,又即便是想让鸡再下蛋、牛再生崽,那也得有饲料来喂养它们啊。
很快的,镇上什么都不剩了,善人们家里也只能靠煮了无数次的骨头汤来果腹。
天堑断绝,黛川真的要成为一片死地。
萧倚鹤走在其中,无数双枯瘦的手向他抓来,口中的哀嚎也似裹着砂砾般干涸粗糙。
脚下“啪嗒”一声,踩进了小水泊,低头看去,血红红的一汪,他顺着这淋漓拖拉的血色望向右手边窄巷深处。
—— 一名浑身污糟的男人蹲在墙角,口中嘎嘎大嚼,嘴角留下黏稠红液和破碎的肉块。男人手中捧着的森然是一截小臂,那瘦可贴骨的腕子上还套着一支金钏,他啃得狼吞虎咽,血渣飞溅。
面对此种惨状,萧倚鹤眼角满是痛悯与不忍,修士们的责问又在他耳边炸起,又仿佛眼前无数被迫吃人喝血的灾民都在指着他,双目赤红、撕心裂肺——
萧倚鹤,都怪你,都怪你……
可他早已自身难保,五州十二川,实在是太大了。
萧倚鹤忽觉得腕间一酸,手腕内侧某个穴位被人重重一压,指根顿时酸软得没有了力气,回过神来,自己右手已经被薛玄微捉在了掌上。
他有些困惑。
男人温润的指腹将他五指轻轻舒展开来,抚平了掌心的四朵见血月牙:“别掐自己。”
手心里几个浅浅的凹陷尚未平复。
萧倚鹤低低“啊”了一声,复杂心绪也被他依次抚平,他深吸了一口气,笑了一下,继续向前走去。
没有多远,他就看见了“吴月儿”。
小丫头瘦脱了相,依旧背着她的旧布包,躲避着众人翻捡东西吃。她扒开数层瓦砾,眼睛一亮,是地动时砸死在地下的硕鼠,人她决计是不敢吃的,但是老鼠却可以。
她刚捡起来,正要偷偷揣进布包里,竟不知从哪里奔出一条疯狗,张开血盆大口就向她咬去。可她也饿极了,不甘心丢下唯一可做食物的老鼠,只得连踢带踹与那疯狗搏斗。
半坍的墙垣底下缩着一个抱着孩子的枯瘦母亲,正瑟瑟发抖地望着他们,想跑,又怕那恶狗转过来撕咬自己。
人饿极了都要吃同类,更遑论一只发疯的狂犬,天灾之下还能活到今天没被人捉了扒皮嗜肉,可见足够凶狂悍猛。
吴月儿身材瘦小,实在打不过那狗,反被疯狗撕咬去了手臂上的一块皮肉,小小身躯顿时血流如注!她疼得眼泪汪汪,仍憋着一口气捡起一块石头,趁机重重地砸了狗几下,然后撒腿就跑。
“快跟上。”萧倚鹤抓起身旁人的袖子,一路追了上去。
吴月儿摇摇晃晃地跑到城外,钻进了塌得更厉害的破庙石缝里,见四下无人,才敢把死老鼠掏出来,丢进沙堆里滚了滚毛。
这才撩起袖子,呼哧呼哧地吹着手上被疯狗咬烂的伤口,一边哭一边骂道:“呸!明天就扒了你的毛做狗皮毯子!”
她哭了一会,偷偷吃了半只得来不易的老鼠,将剩下的藏进石缝里,然后忍着被狗咬了一口的疼痛,用灰土在伤口上抹了抹。而后蜷缩在石壁后面,将布包里那只小木娃娃抱在怀里,喃喃地道:“阿娘,今天月儿也找到吃的啦!”
疼着疼着,吴月儿皮糙肉厚的,竟睡着了,眼角一滴晶莹砸碎在脸侧的小人偶上。
就是这夜。
吴月儿睡着以后,她的伤口开始以一种奇诡的速度愈合,不过一顿梦的功夫,那血肉狰狞的伤痕就已平复,只余下浅淡的一星疤痕,又数息,连疤痕也不复得见。
午夜梦醒,吴月儿觉得手臂有些发痒,掀开一看,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
然而萧倚鹤与薛玄微却并不感到诧异,当得知此间天灾的源头,就是那被无端拔起的地脉之后,旧黛川发生的一切异相就都可以解释得通了。
——吴月儿窝睡的这半间破庙,正落在地脉拔天的出口。
那晚,地脉被当空揭起,磅礴的河山之力轰然贯过这座破庙,这是一种蛮横而纯粹的力量,仅仅是这一瞬间,就将躺在其上的小小一躯肉-体凡胎,生生灌成了半灵之体。
事实上,此时的吴月儿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
而是成为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
就像山间的树,林中的溪,枝下的果。
如同冬去春来,山川草木便会发芽复绿一样。
她也有了同这山川土地一样的……血肉复生之力。
在这场憾世天灾里,这是吴月儿之幸,却也是让她的命运跌入不可回转之境地的最大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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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吴月儿依旧到废墟当中翻捡,她很聪明,虽然并不是次次都有收获,但在这天灾里,她还是磕磕绊绊地活下来了。
可惜她还是太年幼了,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街头混迹,虽然狼狈但尚且天真,没有人教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她沉浸在手臂不再痛了的喜悦里,丝毫不知道掩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