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朝惜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天下无忧,他却被伤了魂魄,落下失魂痛症,想也知道与这盏他寸步不离的转鹭灯有关。他再这样下去,是迟早要把自己折腾死的。
朝惜之提起灯:“这灯的纸皮有些脱了,我拿去替你修一修,你好好养伤。”
他一转身,被薛玄微死死按住了手腕:“还给我。”
朝惜之皱眉:“玄微。”
“还我。”薛玄微急急起身下来,肺腑翻涌,又逼出了一口血。
朝惜之吓了一跳,忙松开手把灯放了回去,扶着薛玄微坐回榻上:“好了好了,我不碰这个。你魂魄伤的厉害,需得静养,不能动气。”
朝惜之走后,薛玄微靠在榻边,又将大把灵力落入转鹭灯中,铺成厚而软绵的白沙,灯里的灵魄颜色黯淡,蔫蔫地钻进白沙里,只露出一角瘫软的尾巴。
他伸手一勾,小尾巴虚弱地扬起拍了拍,又往灵沙里缩了缩,一动不动了,像是一颗埋在底下的蛋黄。
……看起来经不起几次转世了。
他不再搅扰那团灵魄,喃喃道:“师兄,你为何不愿醒,是还在恨我吗……怨恨我伤你杀你,又扰你清眠。”
在旁人眼里,薛玄微天资聪颖,道心通透,是最有希望继承宗师衣钵,得道飞升的。
却无人知晓,他给无数门人讲着无为清静的道理,却独独自己做不到清静。他此生唯一的一点固执,都在眼下,此刻,灯中。
薛玄微抱着灯,又一次离开了太初山。
他深知,这团灵魄已经再经不起其他任何折腾了,继续下去,不过是给师兄平添痛苦。所以他决定再试一次,给灯里的灵魄,也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
……此次过后,无论成败,他都只能放手。
放这团原本早该消散的魂魄,回到天地之间,流散成真正的萤火,从此世上再无萧倚鹤。
而这最后一回,他投生在了一个还未出娘胎就病弱而去的胎儿身上。
他诞生在一个冬日,初雪将落,一个身披棕黄道袍的中年人匆匆赶来,眉开眼笑地将他高高举起,朝四周道童炫耀道:“瞧,我儿子!可真俊!你以后可就是我们无相山的小山主了!”
一貌美夫人靠在床边,又忧又乐,掩嘴而笑:“好了,快放下,小心摔着!”
夫妇两个依偎在一起,阿爹捏了捏孩子的小脸蛋,思索了良久,道:“便叫他遥儿,愿他一生逍遥。”
薛玄微看到他平安降生,便施了一道护心法力送给婴儿,又最后看了一眼“宋遥”,转身踉跄离开了无相山。
“……师兄,祝你此生如承吉言,逍遥自由。”
薛玄微御风而去,任脑海中的记忆又一次飞速流逝,他行至一座陌生小镇,跌下剑来,懵然地看着手中空空如也的转鹭灯,愣了一会才意识到什么。
他只知道为萧倚鹤补过魂,却不记得之后将灵魄渡给了谁;也知道萧倚鹤仍活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却想不起是何方。他的平安祸福,从此与薛玄微没有关系。
这本就是薛玄微放手的结果,但他却觉心尖钝痛,终于掩面而泣。
七十年的强求,终于结束了。
太初山上,朝惜之端着丹药来找他,见他脸色煞白地从外面回来,几乎是强撑着一口气,登时就要斥责。还没张口,却见他进了扶云殿,挥手就落下一张护山结界:“今日起,我会闭关。门中一切事务由你打理。”
朝惜之看了看他,觉得哪里不太一样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你的灯呢?”
薛玄微坐在殿上,目光沉沉地望着前方,又好像神思已经远去,良久,他道:“……忘了。”
如他所言,他忘得彻底,记忆里只剩下试剑崖上的一泓剑光。但好在有朝惜之炼制的丹药,将他残缺少角的魂魄稳住了,才没有叫他继续往前忘。
从此,他将那片无所凭依的温情置于心底,闭守扶云殿,只是做他太初剑宗的薛宗主。
第一年,无相山突逢妖祸,阖山倾覆,小宋遥被裹在襁褓里送到了太初山外门,薛玄微对此一无所知。
第十五年,门内大比,各山精英齐聚,薛玄微于高台之上例行教诲,视线将门下一众弟子扫过,目光曾在宋遥身上短暂停留,但终究平静挪开。
而宋遥跟在师兄们屁-股后头,隔着八百丈,用那双模糊眸子远远望着高高在上的薛宗主,从此春心萌动。
两人纠缠百年,如今于千人中彼此遥望一眼,却互不相识,宛如萍水相逢。
第十七年,宋遥暂居追月山庄,因拒婚而气急吐血,勾动了薛玄微留在他身上的那道护心法力,同时,一道尘封已久的神识终于破土而出。
远在太初山的薛玄微猛然间感受到了什么,也许是两人魂魄间影响,又也许只是一种下意识的预感。
七十年的守候,无数次补魂,终究没有白费。
——萧倚鹤醒了。
……往后的事情,萧倚鹤自己也知道了。
·
萧倚鹤睁开眼睛,薛玄微如之前承诺他的那样,将他牢牢抱着,鼻息间全是熟悉的气息,感觉整个人都暖融融的。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好像意识还停留在梦里中沉浮。
薛玄微也发觉他动了:“醒了?可有哪里……”
话还没有说完,萧倚鹤忽地抱住他的脖子,将脸一侧,埋在他襟前,后背轻微地抖栗着。
感觉到衣襟被一阵湿意濡透,薛玄微收回所有话语,只默默抚顺着他的背,动作一下比一下轻柔。萧倚鹤埋在他身上,豆大的眼泪一颗颗往外掉,他想说什么,但一张嘴就漏出哭音,他觉得丢人,就近咬住了一片衣领。
薛玄微试探地将手指伸到他脸颊,摸到满手湿滑。他从未见萧倚鹤哭成这样,心里顿时疼似线绞,温声道:“哭什么,梦里很可怕吗?可怕就忘了吧,好不好?”
“……不好。”如果不是这个梦,他或许永远不知道薛玄微曾为他做过怎样的努力。萧倚鹤终于开口了,他细细描摹着薛玄微的眉眼,小声唔唔,“是很好很好的梦,我一辈子也不会忘。”
薛玄微迷茫地看着他。
萧倚鹤在他肩头蹭干净泪,又笑了,抬头含住他的唇瓣亲吻了许久,才将额头与他相抵:“你要说话算话,再也别让我离开了。”
薛玄微用拇指抹去他脸上的水痕:“好。”
得了允诺,萧倚鹤开心得不行,仍往他怀里钻,眯着眼睛索取更多亲昵,猫似的蹭了好一阵,他呼吸渐渐乱了,糊里糊涂地抓起薛玄微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肚子上。
哼哼了两声,见薛玄微没反应,萧倚鹤犹豫了一会,贴着耳朵含糊道:“我好像有点不对劲,你帮我揉一揉……”
薛玄微有些为难:“可是……”
萧倚鹤烫得厉害,不要可是,他攥着薛玄微的手去摸他觉得“不对劲”的地方,还要去咬他耳朵……
这时背后幽幽响起一道哀怨的声音——
“……你们俩个不知羞耻的,在我们面前甜言蜜语也就算了,还要当场表演双修吗?”
萧倚鹤猛地一回神,惊得肩头汗毛都要炸起来了,他向后看去,才发现宁无双与明春晰正双双盘坐在阴影当中,再一回头,薛玄微也正坐在一张小榻上,怀里抱坐着自己。
他们竟在一间陌生小室中,满目红绸飘垂。
萧倚鹤忍下小腹阵阵烧起的热意,但仍然不肯离开薛玄微半寸,紧偎着他,缓缓道:“我们这是被人卖到窑子了吗?”
“……”宁无双看他俩跟粘起来了似的,气道,“对,一会儿就要叫价卖你的初-夜了!”
“喔。”萧倚鹤夹了夹腿,转头问薛玄微,柔情款款地绞着他的头发,“那你带钱了吗?我很便宜的。”
宁无双:“…………”
应该真把这骚东西卖到窑子里去!
还是明春晰看不下去,把宁无双拨到怀里,解释道:“我们方才回来时,明明是照着原路返回,却不知为何越走越陌生,回过神来,竟误入了一座阴城——此处名‘白云仙乡’,位于阴阳两界混杂处。”
阴阳两界本不会发生此种重合,却不知玉合镇发生了什么变故,竟使得两界模糊,导致他们无意间闯入了此处。
明春晰向外看了看,有僮僮人影在窗外奔波,他低声说:“这里的小精妖们喜欢热闹,我们闯入时它们正在筹办喜事,便也把我们当做要成婚的新人了,不由分说把我们迎了进来。”
薛玄微也说:“这些精妖身上并无煞气,稍后我们择机离开便可,尽量不要惊动他们。”
“哦。”萧倚鹤点点头,若有所思。
正偷偷说着话,商量开溜时机。
一名花妖跑过来笃笃敲门,它脸粉颊红,头上的小花儿一跳一跳的,朵朵饱-满绽放,瞧着相当喜庆可爱。捧着两套喜服进来后,它打量着屋中四个人,一下子困惑了,挠挠头问:“你们谁是新娘呀?”
萧倚鹤眼睛一亮,喜气洋洋地举起手来,自告奋勇道:“我!我是我是!”
众:“……”
气得宁无双直掐人中:还是把这骚玩意儿卖了吧!